帶小狗的女人(1 / 3)

和他相處,沒有一個女人是幸福的。這些情分包羅萬象,唯獨沒有愛情。

據說海邊來了一個年輕女人,以前從未見過。德米特裏·德米特裏耶維奇·古羅夫在雅爾塔待了兩個星期,也熟悉了,開始關注新來的人。他坐在韋爾奈亭裏,看見那個女人在海邊散步。她滿頭金發,中等身材,戴著貝雷帽,後麵跟著一隻白色博美犬。

此後,他每天在公園和廣場總能見她好幾次。她獨自一人,總是戴著貝雷帽,後麵跟著那隻小狗。誰也不認識她,於是大家稱她為“帶小狗的女人”。

“如果沒有丈夫或朋友陪同,認識她一下,倒也無妨。”古羅夫暗想道。

他還沒滿四十歲,女兒十二歲,兩個兒子已經上學了。他很早結婚,那時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如今妻子似乎比他還大二十歲。她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濃密的眉毛,舉止莊重、一本正經,讀過很多書,自詡很聰慧。而他私下認為妻子愚笨粗鄙、心胸狹隘。但他懼內,不喜歡待在家裏,總是在外麵拈花惹草。或許由於這個原因,他總說女人壞話,言必稱“賤貨”。

吃一“塹”,長一“智”,他貶低女人,也隨心所欲。話雖如此,要是兩天沒有“賤貨”侍候,他就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和男人在一起,他不愛說話,冷漠厭倦,失了方寸。和女人在一起,他反倒無拘無束,進退自如,即使沉默不語,也能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他有女人緣,知道自己的儀表、天性和風度極富魅力、難以捉摸,女人趨之若鶩,盡在股掌中。

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經曆,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每次和正派女人,尤其是和反應遲鈍、猶豫不決的莫斯科女人親密相處,最初倒像一場豔遇,生活跌宕起伏,也有幾分情趣。但後來肯定會變成災難,錯綜複雜。時間長了,讓人難以忍受。可是每次初遇心儀的女人,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他渴望美好生活,似乎一切都很簡單,樂在其中。

一天傍晚,他正在公園吃飯,那個戴著貝雷帽的女人慢慢走來,坐在鄰桌。從神情步態和著裝發型看得出她是一名大家閨秀,已經結婚,第一次獨自來雅爾塔,不過神情很憂鬱……在雅爾塔這樣的地方,所謂生活放蕩,很多傳聞都是不實之詞,他也不屑一顧。杜撰者如有可能,是很樂意放縱自己的。等這個女人坐在旁邊,三步之遙,他就會想起那些逸聞趣事:征服女人啊,遊山玩水啊。他心血來潮,夢想和她來一段閃電般的愛情故事。即使素昧平生,也不知尊姓大名,那又何妨?

他招手示意那隻小狗,等小狗走近,就衝著它搖手指。小狗汪汪地叫了起來。古羅夫又衝著它搖手指。

女人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簾。

“它不咬人。”她說著,臉紅了。

“我可以給它一根骨頭嗎?”他問道。女人點了點頭。他又彬彬有禮地問道:“您在雅爾塔住了很長時間吧?”

“五天了。”

“我兩個星期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時間過得真快,這裏好悶啊!”她說著,並沒有看他。

“現在流行說這裏好悶啊。外地人住在別廖夫或日茲德拉,不覺得悶,到了這裏就會說:‘噢,好悶啊!噢,有灰塵!’別人還以為他來自格林納達呢。”

她笑了。兩人繼續吃飯,一言不發,就像陌生人一樣。吃過飯後,他們並肩走著,有說有笑,似乎無拘無束,心滿意足,既不介意去哪裏,也不介意聊什麼。他們說到海上奇光和金色海水。月光下,金色的水波在海麵上蕩漾。他們還說到白天很熱,晚上很悶。古羅夫是莫斯科人,擁有文學學位,卻在銀行上班,接受過歌劇演員訓練,最後放棄了,他在莫斯科有兩套房……她芳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在彼得堡長大,兩年前出嫁後,住在S城。她在雅爾塔還要待一個月,丈夫度假的時候或許還會來接她。她不清楚丈夫究竟是在省政府還是在省自治局工作,自己也覺得好笑。

兩人告別後,他回到旅館,躺在床上,又想起她。不容置疑,明天還會見麵。不久前她還是學生,像他女兒一樣還在念書。她很瘦削,和陌生人聊天時,一笑一顰是那麼羞怯。隻身在外,有人跟著她,有人注意她,有人和她閑聊,那種不可示人的動機,她不會不懂。有生以來,這肯定是她第一次獨自麵對。纖細的脖子,迷人的眼睛,真是曆曆在目。

“楚楚可憐的女人。”他很快進入了夢鄉。

兩人相識了一周。這是一個假日,室內很悶熱,大街上,風卷起塵埃,在空中飛舞,吹跑了行人的帽子。大家口幹舌燥。古羅夫頻繁光顧韋爾奈亭,一會兒請安娜喝果汁,一會兒請她吃冰淇淋。太熱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傍晚,風小了。他們沿著防波堤去看輪船入港。碼頭上,很多人聚在一起,手捧鮮花,似乎在迎接貴賓。這群雅爾塔人身著盛裝,十分搶眼,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裏麵還有很多將軍。

海上起了風浪,太陽下山後,輪船才入港,靠攏防波堤,掉頭又花了很長時間。安娜戴上長柄眼鏡,打量著輪船和乘客,似乎在找人。轉身麵對古羅夫時,她的眼睛在放光。她侃侃而談,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問過的問題馬上又忘了。在擁擠的人群中,她把長柄眼鏡也弄丟了。

人群開始散去。天很暗,看不清人的臉。沒有了風,可是古羅夫和安娜還站著,好像還在等人。安娜沉默不語,聞著花香,但沒有看古羅夫。

“今晚天氣好點了,”他說道,“現在我們該去哪兒呢?要不坐馬車吧?”

她沒有回答。

他凝視著她,突然摟住她,吻她的嘴唇,呼吸鮮花濕潤的芳香,然後立刻環顧四周,擔心有人看見。

“咱們一起去您的旅館吧。”他輕聲說道。兩人很快離開了。

她的房間不通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香,那是她在日本商店買的香水。古羅夫一邊看她,一邊想:“這個世界,什麼人都有!”他想起過去交往的有些女人無憂無慮、心地善良,興高采烈地愛著他,因為帶給她們幸福而感激他,即使那種幸福轉瞬即逝。有些女人很像他妻子,愛他,卻很麻木;廢話太多,卻裝模作樣;情緒容易失控,既沒有愛情,也沒有激情,卻很有內涵。還有幾個女人,很漂亮、很冷淡,卻很貪婪,隻想索取,不想付出;她們不再年輕,十分任性,沒有思想,盛氣淩人,愚不可及。古羅夫對她們很冷淡時,美貌反而讓他心生厭惡,衣服上的花邊兒倒像魚鱗一樣。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卻是那麼瘦削,那麼羞怯,涉世不深,有點靦腆,驚恐不安,仿佛有人突然敲了門。安娜神情嚴肅,似乎自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感覺很奇怪,也不恰當。她低下頭,長發遮住了臉,似乎很憂傷。她沉思著,情緒低落,就像畫中“懺悔的女人”。

“我錯了,”她說道,“現在您是第一個看不起我的人。”

桌上有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了一塊,不緊不慢地吃起來。半個小時,兩人沉默不語。

安娜楚楚動人,她是一個簡單、正派、純潔的女人,閱曆很淺。桌上點著一支蠟燭,孤零零的。光線很暗,看不清她的臉,但很明顯,她並不快樂。

“我怎麼會看不起您呢?”古羅夫問道,“您恐怕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吧?”

“求主寬恕!”她熱淚盈眶地說道,“太可怕了。”

“您覺得自己需要寬恕嗎?”

“寬恕?我是個壞女人,看不起自己,也不想辯白。我欺騙的不是我丈夫,而是我自己。不僅是現在,我欺騙自己很長時間了。我丈夫是個好人,很誠實,卻是個奴才!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我知道他是個奴才。我嫁給他時才二十歲。好奇心在折磨我,希望能夠好一些。我告訴自己:‘肯定還有另外一種生活。’我想好好地生活!……好奇心燃燒著我……您無法理解,但是我對主起誓,我控製不了自己。我變了,無法克製自己。我告訴丈夫說我病了,於是來到這裏……我在這裏遊蕩,似乎神誌不清,像個瘋子……我現在成了一個下賤可鄙的女人,沒有人看得起我。”

古羅夫一直聽她講話,有點厭倦;安娜天真自責的口吻不合時宜,讓他很意外,也很煩惱。要不是她眼裏噙著淚水,他還以為是在演戲或者開玩笑呢。

“我不明白。”他輕聲說道,“你想怎麼辦?”

她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前。

“相信我,請相信我,我求求您……”她說道,“我喜歡純潔、誠實的生活。我討厭犯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人說鬼迷心竅。現在我就是這樣。”

“得了,得了……”他嘟噥著。

看著她那驚恐、專注的眼睛,他親吻她,柔聲細語。慢慢地,她平靜下來,又高興起來,兩個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