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小狗的女人(2 / 3)

他們又出門,海邊沒有一個人。城裏柏樹森森、死氣沉沉,海邊卻很喧鬧。海浪輕輕地搖動著駁船,上麵的燈光似乎也睡眼蒙矓。

他們坐上一輛馬車,前往奧列安達。

“剛才我在大廳裏看到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您的姓氏馮·季捷利茨,您丈夫是德國人嗎?”古羅夫問道。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國人,他是正宗俄羅斯人。”

到了奧列安達,兩人坐在教堂不遠的長凳上,俯瞰海洋,一言不發。透過晨霧,幾乎看不見雅爾塔。白雲浮在山頂上,穩如泰山;樹葉紋絲不動,蚱蜢在鳴叫;大海發出單調而低沉的聲音,仿佛在說我們終將安息長眠。當初還沒有雅爾塔和奧列安達時,大海一定在歌唱,現在如此,將來我們不複存在了,它依然如故,冷漠單調。它亙古不變,無視每個人的生與死,也許那就是一種永生救贖的承諾,一種生生不息的承諾,一種日臻完善、永不停息的承諾。拂曉,和年輕女人坐在一起,實在妙不可言,撫慰心靈,讓人如癡如醉。那海,那山,那雲,那天,如此夢幻。古羅夫在想,現實中的世界多麼美好,可是一旦談及人生的崇高尊嚴和遠大目標,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卻截然相反。

有個人走過來,也許是守夜人,看了看他們,然後走開了,十分神秘,似乎恰到好處。天已破曉,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進港了,船上的燈熄了。

“草上有露水了。”安娜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是的。該回去了。”

於是他們回到城裏。

以後每天中午,他們都在海邊見麵,一起用餐,一起散步,觀賞海景。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厲害,老是問同樣的問題。一會兒因為嫉妒而煩惱,一會兒又擔心古羅夫是否對她葆有足夠的尊重。在廣場上或公園裏,如果周圍沒人,他會突然抱著她熱吻。整天無所事事,天氣炎熱,空氣彌漫著海水的味道,光天化日下一邊保持警惕一邊熱烈親吻。悠閑自在、著裝考究、衣食無憂的行人來來往往。這些都讓他獲得了新生。他對安娜說她如何漂亮,如何迷人。他熱切地愛著她,情意綿綿、寸步不離。而她卻常常陷入沉思,總是要他承認自己對她不尊重,不愛她,也看不起她。幾乎每天深夜,他們都會出城兜風,去奧列安達,或者去看瀑布。每次遠足都很盡興,外麵的世界如此美好,從未改變。

兩人在等著安娜的丈夫。可是他卻寄來一封信,說他眼睛有毛病,要安娜盡快回家。於是她趕緊準備返程。

“我走了倒好,”她對古羅夫說,“這是命運的安排。”

她坐上馬車,他去送她。他們坐了一整天。她走進快車車廂,第二次鈴聲響起時,她說:“讓我再看您一眼……再看一眼。好了。”

她沒有流淚,卻很沮喪,仿佛生了病,她的臉在顫抖。

“我會想您……念您,願主與您同在,祝您幸福。別記恨我。我們將永別,是這樣的,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相遇。願主與您同在。”

火車很快出發了,車燈消失了,一會兒,聲音也聽不見了,好像大家都在密謀趕快結束這出鬧劇,瘋狂的鬧劇。古羅夫站在月台上,望著昏暗的遠方,聽著蚱蜢的鳴叫聲和電線的嗡嗡聲,似乎感覺自己才剛剛醒來。人生的一段插曲、豔遇就這樣結束了,隻留下了回憶……他很感動,很憂傷,還有點懊悔。他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了。這段時間和他在一起,安娜並不快樂。他充滿溫情,發自內心地嗬護她,但是在舉手投足、說話語氣和愛撫親吻中,總有那麼一點諷刺。畢竟年齡比她大很多,幸福男人的內心,粗俗的傲慢不禁油然而生。她總是說他心地善良、與眾不同、卓爾不群,顯然她並不了解他真實的一麵,他無意中也欺騙了她……

車站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晚上很冷。

“我也該回北方了,”古羅夫走出站台,暗想道,“正是時候!”

莫斯科。大家都在生爐取暖,一切都是冬天的節奏。早晨天還沒亮,孩子們就在吃早餐,準備上學,保姆還要掌燈。嚴寒天氣已經開始。第一場雪後的第一天,坐上雪橇外出,看見大地房屋白茫茫的一片,呼吸清新的空氣,心情十分舒暢。在這個美麗的季節,人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歲月。椴樹和樺樹銀裝素裹,和藹可親。它們倒是比柏樹和棕櫚樹更親近,至少不會讓人想起雅爾塔的高山和大海。

古羅夫是莫斯科人。回到莫斯科那天很冷,卻很晴朗。他穿著皮大衣,戴著皮手套,走在彼得羅夫卡大街上。星期六的傍晚,他聽到教堂鍾聲,感覺雅爾塔之行的魅力已經不複存在。漸漸地,他融入了莫斯科的生活,每天津津有味地讀三份報紙,卻聲稱原則上他是不看莫斯科報紙的。他渴望去餐廳、俱樂部,參加各種宴會或慶典。招待尊貴的律師和藝術家,在醫師俱樂部和教授打牌,他覺得很光彩。他可以吃完一盤白菜燉鹹魚。

一個月了,安娜在他的記憶中有點朦朧,有時還夢見她,笑容可掬、攝人心魂。一個多月又過去了,已是隆冬季節,他的記憶反倒清晰起來,仿佛昨天才和安娜分開,栩栩如生,一日更勝一日。夜深人靜,當他看見孩子們在書房裏學習,或者在餐廳裏聽到歌聲或風琴演奏聲,或者聽到狂風在壁爐裏呼嘯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雅爾塔:防波堤發生的故事、遠山迷霧的清晨、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還有他和安娜的熱吻。他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想起昔日往事,不禁會心一笑。記憶和夢境,過去和未來交織在一起。他沒有夢見安娜,可是她卻如影隨形、難以忘懷。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更可愛、更年輕、更溫柔,仿佛身臨其境。雅爾塔之行倒不如現在好。每到傍晚,她好像站在書櫃、壁爐或牆角看著他,他能聽見她在呼吸,還有她衣服發出的沙沙聲。大街上,他凝視著往來的女人,希望能看到熟悉的麵孔。

他很想傾訴,為此飽受折磨。在家不能說,外麵又沒有可靠的人。既不能和房客說,也不能和銀行同事聊。能談什麼?那時真的愛她嗎?和她交往很美妙?有詩意?很感人?很有趣?不,他隻能含糊談及愛情和女人,誰也無法揣測。隻有他妻子抽動兩抹黑眉,說道:

“情場殺手根本不適合你,德米特裏。”

一個晚上,他和一位牌友走出醫師俱樂部,忍不住說道:

“但願您知道我在雅爾塔認識了一個美女!”

那人坐上雪橇,準備出發。可是他突然轉過身來,喊道:

“德米特裏!”

“什麼事?”

“今晚您說得對,那道鱘魚味道是重了一點!”

說什麼呢?古羅夫很憤怒,感覺有辱人格,好像自己很肮髒一樣。什麼人啊!蒙昧未開。晚上很無聊,白天又無趣,波瀾不興。打牌賭博、暴飲暴食、酩酊大醉、廢話連篇,真是沒完沒了。沒有追求,老生常談,美好年華就這樣付之東流,最終隻能卑躬屈膝,畫地為牢,人生毫無價值,也微不足道。這樣的生活,真不知道該如何擺脫,仿佛被關進了監獄或瘋人院。

古羅夫通宵未眠,義憤填膺。第二天,他頭痛得厲害,晚上也睡不著,坐在床上想心事,然後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他厭倦了自己的孩子,厭倦了銀行的工作,既不想外出,也不想說話。

十二月的假期,他準備旅行。他告訴妻子自己要去彼得堡,為一個年輕朋友辦事。可是他卻動身去了S城。做什麼呢?他也不清楚。他想看一看安娜,和她聊一聊。

清晨,他抵達S城,在旅館選了一間最好的客房。裏麵的地板鋪著灰色軍用呢子,桌上的墨水台有一層灰,上麵雕著一個騎士,手裏拿著帽子,腦袋已經打碎了。行李員告訴他馮·季捷利茨住在老岡察爾納亞街,離旅館不遠。這家人很富裕,生活優渥,還養著馬,城裏人都認識他。

古羅夫不緊不慢地朝老岡察爾納亞街走去,找到了那座房子,周圍是一道很長的灰色圍牆,上麵有很多釘子。

“這樣的圍牆,誰見了都會跑。”古羅夫暗想道。透過圍牆,他打量了一下窗戶。

他想今天是假日,她丈夫大概在家。不速之客,不但冒昧,還會打擾她。送留言條,也許會落到她丈夫手裏,反而弄巧成拙。還是見機行事吧。他在圍牆旁邊走來走去,等待時機。他看見一個乞丐走到門口,幾隻狗向他撲來。過了一小時,他聽見有人在彈鋼琴,聲音很微弱、很模糊,可能是安娜在彈琴。前門忽然打開,一個老婦人走出來,後麵跟著那條熟悉的白色博美犬。古羅夫本想呼喚那隻小狗,可是他的心跳個不停。他太興奮了,突然忘記了小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