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回踱步,越發痛恨那堵灰色的圍牆。一個年輕女人,從早到晚無所事事,隻能看著該死的圍牆。或許安娜忘記了他,或許她另有新歡,這都很自然。他回到旅館,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辦。吃過午飯,他睡了很長時間。
醒來後,他看看烏黑的窗戶,已經是傍晚了。“太愚蠢,太惱火,”他暗想道,“這倒好,睡了這麼長時間,晚上幹什麼呢?”
床上鋪著廉價灰色毯子,他坐在床上,感覺好像在醫院裏一樣。他自嘲道:
“沒法接近她……豔遇到此為止了……沒招了……”
他想起早上在火車站看見一張海報:《藝妓》首演。於是,他去了劇院。
“她很可能會來看首場演出。”他思忖道。
劇院裏坐滿了人。外省劇院都這樣,枝形吊燈架上總有一團霧。頂層樓上,觀眾吵吵嚷嚷、坐立不安;開演前,前排的紳士們站著,油頭粉麵,雙手反剪背後。省長包廂裏,前排坐著千金,戴著長圍巾。省長謙遜地躲在幕後,隻能看見他的雙手。樂隊調音用了很長時間,舞台幕布搖動著。觀眾走進劇院,尋找自己的座位,古羅夫打量著每個人。
安娜也進來了,坐在第三排。古羅夫看見她,心裏繃緊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親近、更重要。這個嬌小的女人在人群中一點兒也不起眼,手裏拿著一隻俗氣的長柄眼鏡,現在卻是他的唯一最愛、悲歡之源,還有他渴求的幸福。樂隊演奏十分蹩腳,小提琴嘔啞嘲哳,實在難聽,而他卻亦真亦幻地想著:她多可愛啊。
一個年輕男人和安娜隨行,身材高大,背有點駝,留著小絡腮胡,坐在旁邊。他一步一點頭,好像在不停地鞠躬。他或許就是安娜在雅爾塔斥為奴才的那個人吧!身材高大,小絡腮胡,輕微禿頂,笑容諂媚,十分恭順。紐扣孔別著徽章,很顯眼,倒像是服務生號碼牌。
首次幕間休息,安娜丈夫出去吸煙,她沒有離開座位。古羅夫起身走到她麵前,擠出一絲微笑,說道:“晚上好!”他的聲音在顫抖。
安娜頓時花容失色,驚恐地看著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雙手緊緊握住扇子和眼鏡,內心分明在掙紮,害怕暈過去。兩人都沒說話。她坐著,他站著。她很尷尬,他很惶恐,不敢坐在她旁邊。小提琴和長笛開始調音。他忽然感到很害怕,似乎包廂裏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安娜站起來,很快走到門口。古羅夫跟在身後,兩人穿過走廊,像無頭蒼蠅,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佩戴徽章,身穿製服的法官、教師、公務員和太太們來來往往。大廳衣架上掛著皮大衣,穿堂風迎麵撲來,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煙草味。古羅夫心跳得厲害,心想:“噢,主啊!怎麼有這麼多人,樂隊就不要湊熱鬧了……”
這時,他想起那天傍晚在火車站送走安娜,那一刻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再也不會相見了。可是,這段豔遇還遠沒有結束!
她在狹窄陰暗的樓梯口停下腳步。
“您嚇我一跳!”她說著,呼吸急促,臉色蒼白,還沒回過神來,“哎,太可怕了,嚇死人了。您為什麼要來這裏?為什麼?”
“可是您要知道,安娜……”他壓低聲音,急忙說道,“我求您,您要知道……”
她恐懼、懇切、纏綿地看著他,凝視著他,希望讓他的容顏永駐心間。
“我很不幸福!”她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我時時刻刻都在想您,一直都在想您。我想忘記您,忘記您,可是您為什麼來了?為什麼?”
樓梯上有兩個學生在吸煙,看著下麵。古羅夫全然不顧,擁著安娜,親吻她的臉,親吻她的手。
“您幹什麼,幹什麼!”她驚恐地喊道,把他推開,“我們都瘋了!您今天就離開,馬上離開……無論如何,我懇求您,求您離開……來人了!”
有人上樓了。
“您必須離開,”安娜小聲說道,“您聽見了嗎,德米特裏?我會去莫斯科找您。我從來就沒有幸福過,現在很痛苦,將來也不會幸福,絕對不會!我已經受夠了!我發誓,我會去莫斯科。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在一起!親愛的,親愛的,我們得分開!”
安娜推開他的手,快步走下樓梯,回頭望著他。看得出,她確實不幸福。古羅夫站了一會兒,留心聽著。等到沒有了聲音,他找到大衣,然後走出了劇院。
四
安娜來莫斯科看他了。她借口看婦科病,每兩三個月離開一次S城,她丈夫將信將疑。到了莫斯科,她入住斯拉維揚斯基集市旅館,然後立刻派人聯係古羅夫。古羅夫過來看她,神不知、鬼不覺。
一個冬天的早晨(前晚信使已經來過,他外出了),他照例去看安娜。他和女兒同行,正好順路,他打算先送女兒去上學。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著。
“現在是三度,還下著雪。”古羅夫對女兒說,“隻有在地麵上,雪片才會融化。大氣層高空的溫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為什麼冬天不打雷?”
他也解釋了。他一邊說,一邊想:他要去幽會,沒人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過著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凡是在意的人都能看見,沒有秘密,亦真亦假,這和他的親朋好友別無二致;另外一種卻是秘密的。很多事情混在一起,荒誕不已,也許是一種巧合。凡是他感興趣、對他很重要有價值的,凡是他真誠麵對、不欺騙自己的,凡是構成他生活內核的,他都秘而不宣。凡是他弄虛作假、偽裝自己、掩蓋真相的,例如在銀行工作,在俱樂部討論,他的“賤貨”,以及和夫人一起出席慶典,都是公開的。他獨立判斷,不相信所見所聞,宣稱秘密和夜色掩蓋了每個人真實而有趣的生活。私生活都隱藏著秘密。有教養的人總是緊張焦慮,個人隱私必須得到尊重,或許就是那個原因吧。
古羅夫把女兒送到學校,就向斯拉維揚斯基集市旅館走去。到了那裏,他脫下皮衣,然後上樓,輕輕敲門。安娜穿著他喜歡的那件灰色連衣裙。昨天晚上,她就盼著見他。舟車勞頓和漫長等待讓她身心疲憊。她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沒有一絲笑容。古羅夫剛走入房間,安娜就撲進他的懷裏。兩人慢慢親吻了很長時間,似乎兩年沒有見麵。
“噢,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他問道,“有什麼新聞?”
“等一等,我會告訴你的……現在,我說不出來。”
她沒法說話,反倒哭了,於是轉過身,用手帕捂住眼睛。
“讓她哭吧。我坐下來等她。”他坐進圈椅暗想道。
然後他搖鈴,請服務員送茶。他喝著茶,安娜背對著他,站在窗邊哭泣,因為激情,因為想到生活如此酸楚艱辛,因為他們隻能偷偷見麵,不能示人,就像竊賊一樣。難道他們沒有毀掉自己的生活?
“得了,別哭了!”他說道。
顯然,他們的愛情故事不會很快結束,他也看不到盡頭。安娜越來越依戀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場鬧劇終將結束,她會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也不會相信。
他走過去扶著她的雙肩,想和她打情罵俏。對麵剛好是穿衣鏡。
他的頭發開始花白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年自己蒼老了很多,沒有那麼帥氣了。她的肩頭暖暖的,在顫抖。他憐憫她,這麼溫柔可愛的女人。或許她和自己一樣,很快就會老態龍鍾。她為什麼這樣愛他?女人隻是看到了他的外表,沒有看到他的內在。女人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們的想象,這是她們一生的追求。即使後來意識到錯誤,她們依然愛他,一如既往。和他相處,沒有一個女人是幸福的。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他認識了那麼多女人,分分合合,自己卻從未真正愛過她們。這種情分包羅萬象,唯獨沒有愛情。
隻有現在,頭發花白了,他才真正愛上一個人,平生第一次。
兩人相親相愛,像知己、像夫妻、像密友。似乎命中注定,卻無法理解各有家室。他們像一對候鳥,卻關在兩隻籠子裏。過去現在,彼此原諒;因為愛情,彼此改變。
以前消沉時,什麼理由都可以安慰自己。可是現在,什麼理由也不在乎了。他的內心充滿了同情,隻希望自己更真誠,更親切……
“別哭了,親愛的。”他說道,“哭一會兒就夠了……現在我們好好談談,想個辦法。”
他們商量了很久:如何公之於眾,如何不欺騙別人,如何住在一起,如何長相廝守,如何解放自己。
“怎麼辦?怎麼辦?”他抱著頭問道,“怎麼辦?”
似乎過一會兒就能找到答案。那時,兩人就能過上美好的生活。但是,他們也很清楚,前麵的道路還很漫長,最複雜、最艱巨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