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2 / 3)

“滿身灰塵的緣故吧,”我暗想道,“又曬黑了,還是一個小男生。”

後來,我漸漸忘了自己,沉浸在美的享受中。忘記了沉悶的草原,忘記了飛揚的塵土,聽不見蒼蠅的嗡嗡聲,也品不出茗茶的芳香。我的眼裏隻有她,站在桌子對麵的美麗姑娘。

伊人之美,我的感受與眾不同。既不是欲望,也不是陶醉,更不是享受,而是一種悲傷,有點苦澀,卻讓人快樂。這種悲傷十分模糊,也無法解釋,好像在夢裏。不知何故,我很憐憫自己,憐憫爺爺和主人,還有那位姑娘。似乎大家都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爺爺也很沮喪,他沒有再提起糞肥和燕麥,而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憂鬱地看著瑪莎。

喝完茶,爺爺躺下睡覺,我走出屋子,坐在過道上。村子裏,所有亞美尼亞人的房屋都向著太陽,沒有一棵樹,沒有遮陽篷,也沒有蔭涼處。主人的院子很大,長滿了錦葵和濱藜,盡管天氣炎熱,卻生機勃勃,別有一番情趣。籬笆很低,東一道,西一道。籬笆後麵,人們正在打穀子。打穀場中央豎著一根柱子,十二匹馬並排拴著。有栗色馬、白色馬和花斑馬,它們繞著柱子奔跑。一個烏克蘭人穿著長坎肩和長褲子走來走去,揮舞鞭子吆喝著,頤指氣使,似乎在數落它們:

“啊!啊!畜生!……啊!啊!瘟神!害怕啦?”

馬兒不明白為什麼要逼著它們轉圈踩麥稈,勉強奔跑著,似乎很吃力,不情願地搖著尾巴。風從馬蹄下麵卷起金黃色的穀殼,飛過籬笆,飄落到很遠的地方。高高的麥垛旁,一群農婦正在耙麥秸,還有人趕著幾輛馬車。麥垛後麵是另外一個院子,也有十二匹馬繞著柱子奔跑,也有一個烏克蘭人揮舞鞭子吆喝著,似乎也在數落那些馬兒。

我坐的台階很燙。欄杆和窗框滲出了樹液。台階和百葉窗下的蔭涼處,紅色瓢蟲擠在一起。我的頭、胸和背都曬著太陽。我沒有理會,隻顧留意身後的姑娘,傾聽她經過走廊和房間時的腳步聲。瑪莎收完茶具,跑下台階。一陣清風拂來,她像鳥兒一樣飛進髒乎乎的廂房,大概是廚房吧。裏麵飄來烤羊的香味,還有人在用亞美尼亞語生氣地說話。從昏暗的門口,她進了廂房,然後門口出現了一位亞美尼亞老婦人,紅臉駝背,穿著綠色褲子。老婦人很生氣,不知道在責怪誰。很快,瑪莎站在門口,廚房的熱氣讓她滿臉紅暈。她扛著一條黑色大麵包,優雅地擺動著身軀,穿過院子,跑向打穀場,迅速跨過籬笆,鑽入一團金黃色的穀殼霧,然後消失在了馬車後麵。那個烏克蘭人放下鞭子,沒有說話,朝著馬車看了一會兒。姑娘又經過馬兒,跨過籬笆時,他的視線隨著姑娘的倩影移動。他似乎很失望,衝著馬兒吆喝:“瘟神!畜生!”

姑娘光著腳丫來回跑,她的腳步聲在我耳邊一直回蕩。我看著她經過院子,神色嚴肅、憂心忡忡。她一會兒跑下台階,送我一陣清風,一會兒跑進廚房,一會兒跑到打穀場,一會兒又穿過門。無論我怎樣扭頭,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她經過時翩若驚鴻,越是頻繁,我越悲傷。我同情她,也同情自己,更同情那個烏克蘭人。每次姑娘穿過穀殼霧跑到馬車旁邊,烏克蘭人總是憂鬱地看著她。是我傾慕佳人?還是惋惜她不屬於我,永遠也不屬於我?是她不認識我?還是我隱約覺得花容月貌偶或有之,實屬多餘,就像芸芸眾生,不會長久?或許伊人芳華讓我傷感?隻有上帝才知道。

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我意猶未盡,而卡爾波卻把馬車趕到河邊,給馬洗了澡,開始套馬車了。濕漉漉的馬兒噴著響鼻,伸出蹄子踢著車轅。卡爾波對著馬兒吆喝一聲:“回——去——了!”爺爺醒了。瑪莎推開吱嘎作響的大門,我們坐上馬車,走出了院子。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好像在生悶氣。

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們遠遠地看見了羅斯托夫和納希切萬。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卡爾波很快扭過頭來說:“那個亞美尼亞姑娘好漂亮!”

然後他揚鞭策馬,繼續前行。

還有一次,我上大學了。那是五月,我坐火車去南方。可能是在別爾哥羅德和哈爾科夫之間的一個火車站,我走出車廂,在月台上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