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紅了花園、月台和田野。車站遮擋了夕陽。火車頭冒出團團煙霧,上麵變成粉紅色,太陽還沒有下山。
我在月台漫步時,看見一個二等車廂旁邊有很多乘客,似乎裏麵有個特殊人物。他們都很好奇,其中一人和我鄰座。他是一名炮兵軍官,聰明熱情,討人喜歡。不過萍水相逢,終究是他鄉之客。
“看什麼啊?”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示意他在看一個姑娘:十七八歲,身穿俄羅斯民族服裝,沒戴帽子,肩上隨意搭著小披肩。她不是乘客,估計是站長的妹妹或女兒。她站在車窗旁邊,和車內一位年長的女人在說話。我還沒來得及一睹芳容,腦海裏就突然想起了亞美尼亞人村莊。
姑娘太漂亮了。無論我,還是和我一起看見她的人,都深信不疑。
如果非要描述她的容貌,濃密的金發倒是值得一提,像波浪一樣鬆鬆地披著,用黑絲帶係住;五官很普通,不是很端莊。不知是因為近視,還是故意賣弄風情,她眯著眼睛,鼻子微微上翹,櫻桃小嘴,側麵看有點虛弱,肩很窄,尚未完全發育,但確實很美麗。看著她,我就覺得俄羅斯女人的五官無須太端莊,就很可愛了;如果不是翹鼻子,而是像亞美尼亞女孩那樣恰到好處、無懈可擊,說不一定她的臉龐就沒有那麼迷人了。
姑娘站在窗前說話。傍晚濕氣很重,她聳聳肩,滿不在乎,不時回頭看看我們。一會兒雙手叉腰,一會兒伸手理發,有說有笑,時而詫異,時而震驚。我記得她的麵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一刻也沒有停過。純真少女、青春無瑕、一笑一顰、一乜(1)一瞥、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盡顯窈窕淑女的魅力。看見她,就像看見小孩、小鳥、小鹿和小樹,頓生憐愛之心。
恰似美麗的蝴蝶,一曲華爾茲,花園裏嬉戲,歡聲笑語,水乳交融。所謂嚴肅思考、憂鬱悲傷、鎮定自若,卻格格不入。姑娘很柔弱,就像花粉一樣,一陣風、一場雨,紅消香斷,總會被雨打風吹去。
“哦嗬!……”第二遍鈴聲響過後,我們返回車廂,軍官歎息道。
至於“哦嗬”是什麼意思,我就不去猜測了。
也許他有點難過,不想離開美麗的姑娘,不想告別春日的傍晚,就這麼鑽進悶熱的車廂。或許他像我一樣,莫名其妙地憐憫那位姑娘,憐憫自己,憐憫我,憐憫那些沒精打采、不想返回車廂的所有乘客。經過車站窗口,我們看見一個電報員坐在電報機旁,紅色鬈發很蓬鬆,臉色蒼白,臉頰很寬,黯淡無光。軍官歎息道:
“我猜電報員愛上姑娘了。同在一個屋簷下,不愛上她,那一定是超人!災難,災難,我的朋友!造化弄人。電報員弓著腰,很邋遢,品行端正,不算愚蠢,卻平淡無奇,雖然愛上一位漂亮可愛的傻姑娘,但是她根本不會留意自己。更糟糕的是,如果電報員有家有口,愛上她,老婆和自己一樣,弓著腰,很邋遢,品行端正,那又會怎樣呢?”
在兩節車廂之間的月台上,站著一名警衛。他把胳膊肘靠在柵欄上,看著那位姑娘。他的臉有點浮腫,很憔悴,滿是皺紋,因為值班熬夜,顯得十分疲憊。他看起來很溫和,也很憂傷,仿佛在姑娘身上看到了幸福,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持重和純真,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似乎他在懊惱那個姑娘不屬於他,而自己很粗鄙,不再年輕,麵龐浮腫。對他來說,一個男人和一名乘客的幸福,實在太遙遠……
第三遍鈴聲過後,火車拉響汽笛,慢慢地出發了。窗外閃過警衛、站長,然後是花園,還有那位美麗的姑娘,神秘地微笑著……
我伸出頭往後看,姑娘的視線跟著火車移動。她在月台上走著,經過電報員窗口,理了理頭發,然後跑進了花園。火車站再也無法遮擋夕陽,窗外一馬平川,但是太陽已經下山。煙霧散入烏雲,下麵是冬麥,綠油油的,像天鵝絨一樣。春日的空氣裏,昏暗的天空中,悶熱的車廂內,是那麼的憂鬱。
疲憊的列車員走進車廂,開始點燃蠟燭。
(1)miē,形容斜著眼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