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reference_book_ids\":[722072369940450819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二
新年以來,我多少有了些名氣,身為一介貓兒也不免躊躇滿誌,頗感榮耀。
元旦一早,主人就收到了一張彩繪明信片。這是他的某位畫家朋友寄來的。這明信片上一半是赤色,下一半塗著墨綠色,兩色正中用蠟筆畫了一隻蹲坐著的動物。主人在書房裏,拿著這明信片橫過來看看豎過去看看,口裏讚道:“色調極好!”既然已經發出這樣的讚歎,竊以為主人會放下不看了,誰料想,他仍然橫來豎去地端詳個沒完。他忽而扭過身子,伸長手臂,拿得老遠觀瞧,活像是老人家在看三世相;忽而又對著窗戶亮光,將明信片兒拿到鼻尖跟前細看。他的腿老是這樣轉來轉去的,再不停下來,臥在他膝蓋上的我可就吃不消了。好不容易不怎麼晃動了,隻聽見他低聲自語:“這上麵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呀?”原來主人對這張彩繪明信片的色彩雖然很欣賞,卻搞不清楚那上麵畫的是個什麼動物,故而一直在煞費苦心地琢磨呢。難道這張明信片真有那麼費解嗎?我優雅地半睜睡眼,漫然地瞟了一眼,千真萬確,正是咱的畫像!盡管畫畫兒的人並非像主人那樣模仿什麼安德烈,但到底是出自畫家的手筆,不論是形體還是色彩,都堪稱像模像樣。不論拿給任何人看,都是一隻貓,無可置疑!如果是個稍有眼力的人,還能分辨出,畫的不是別的貓,正是我輩,足見是一幅好畫。一想到我家主人連這麼一目了然的畫都看不明白,還花費那麼多工夫去研究,不禁有些同情人類了。可能的話,我真想提醒他,那上麵畫的正是我輩。即使認不出是我,至少也讓他明白畫的是一隻貓。然而,人類這種動物,畢竟沒有獲得能夠聽懂我們貓族語言的天恩,非常遺憾,隻好隨他去了。
在此想跟讀者說明一下。人類一向是張口閉口就說什麼貓怎麼怎麼的,毫無緣由地以輕蔑的口吻評論我們貓族,這個毛病很不好。人類認定人類的糞便生出了牛馬,從牛馬糞便裏造出了貓之類的動物,乃是對自己的愚昧渾然不覺,而他們卻擺出一副傲慢的麵孔。這在教師者流來說,也許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從客觀角度看來,卻不是多麼體麵的事。就算是卑賤的貓,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造得出的。在外人看來,似乎所有的貓都是一個模子,毫無差異,根本不具有獨特的個性,然而,隻要深入咱貓族社會去瞧一瞧,就知道是相當複雜的。人類那句四字詞語“各有千秋”,也完全適用於咱貓族的世界。無論是眼眉、鼻型、毛色、走路姿態,全都各不相同。從胡須的翹法、耳朵的豎法,到尾巴的垂法,真可謂千姿百態,無一雷同。再把好看與不好看、各個貓的習性好惡、風流與否等等要素統統算進去的話,說是千差萬別也一點都不為過。然而,盡管我們貓之間存在著如此明顯的差異,但是人類的眼睛隻知道往天上瞧,說什麼要發展進步,所以,也難怪對我們相貌的細微差別都辨認不清,更不要說我們的性格了,實在是可憐!自古就有“物以類聚”這句名言,的確有道理。賣年糕的了解賣年糕的,貓了解貓。貓世界之事,畢竟隻有貓才能理解,不管人類社會怎樣發達,僅就這一點來說,是萬般無奈的。何況,人類並不像他們自己所認為的那麼了不起,這就更是難上加難了。更何況,像我家主人那樣缺乏同情心的人,連“充分了解彼此是愛的第一要義”這個道理都不懂得,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像個乖戾的牡蠣似的窩在書房裏,從不對外界開口講話,卻又裝出一副唯獨自己最是達觀的麵孔,真有點滑稽。其實,他並不達觀,證據就是,明明我的肖像就擺在他眼前,卻絲毫認不出,還莫名其妙地胡扯什麼“今年是日俄戰爭的第二年,估計畫的是一隻熊[1]吧!”
我趴在主人的膝蓋上閉著眼睛想這些心事。不多時,女仆又送來了第二張彩繪明信片。我一瞧,原來是活版印刷的畫兒,四五隻西洋貓,坐了一排,有的握筆寫字,有的看書學習。其中一隻貓離開座位,在桌角邊跳起了西洋貓步恰恰舞。畫兒的上端,用日本墨寫了“我輩是貓”四個字。畫麵右邊還寫了一首俳句:“讀讀書,跳跳舞,貓兒春一日。”這是主人的舊日門生寄來的,因此隻要看一眼都會明白其中含意。可是,迂腐的主人似乎還是沒明白,歪著頭思索,自言自語道:“莫非今年是貓年?”看來對於我已經這麼出名,他還沒有察覺呢。
這時,女仆又送來第三張明信片。這回的沒有畫畫兒,上寫“恭賀新年”,另起一行寫著“煩請代為問候貴府的貓君”。寫得如此直白,主人再怎麼迂腐,似乎也看懂了,便“嗯”了一聲,瞧了瞧我的臉。那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對咱略帶了些許尊敬之意。一直以來被世人漠視的主人突然間得以露了臉,還不都是沾了咱的光。這麼說的話,他用那副眼神看我,也是應該的。
這時,門鈴“丁零丁零”響了。可能有客人來了。每當有客來訪,都是女仆前去應對。咱一向是不出迎的,除非是魚鋪的梅公送魚來。因此,我仍舊悠然地臥在主人的膝蓋上。而主人呢,神色不安地向正門望去,猶如債主闖進家門來了一般。他似乎很討厭陪著來拜年的客人喝酒。人的怪癖要是到了如此程度,實在叫人無語。既然如此,趁早出門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可他又沒有那份勇氣,越來越暴露出其牡蠣的本性。
過了片刻,女仆前來報告,是寒月先生來訪。這位寒月,雖說也是主人的昔日門徒,如今已經學成畢業,據說比主人出息得多。可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經常到主人家來玩,一來就東拉西扯地大聊一通,然後盡興而歸。他喜歡說些有女人對他一往情深,可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什麼人生很有意義,可似乎又很無聊之類的話,淨是些言過其實,雲山霧罩的香詞豔語。他專門找我家主人這般形容枯槁的老夫子,傾訴這些猥談,這本身就令人費解,而我家那位牡蠣式的主人聽他胡謅時,竟然不時地予以附和,就更加好笑了。
“好久沒來問候您了。因為從去年年末以來,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好幾次想來,最終還是去了別的地方。”他搓著和服外褂的紐帶,說些打啞謎一般的話。
“那麼到底去了什麼地方?”主人一本正經地問道,一邊揪著印有家徽的黑外褂袖口。這件外褂是棉布的,袖子短,穿在裏邊的單衣袖子各露出了半寸。
“嘿嘿嘿嘿,去了另一個地方唄。”寒月先生笑著說。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便轉而問道:“你的牙,怎麼掉啦?”
“是啊,說實話,是因為在某個地方吃了香菇。”
“吃了什麼?”
“就是吃了點香菇。我正要咬蘑菇傘,結果門牙突然掉了。”
“吃蘑菇怎麼還崩掉了門牙?簡直像個老頭啦。說不定這個事能寫出一首俳句呢,戀愛可就談不成嘍!”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著我的頭。
“啊,它還是原來那隻貓吧?長了不少肉嘛,胖嘟嘟的!這樣子,和車夫家的老黑比,也不遜色呀!真不錯啊。”寒月先生還對我大加誇讚。
“嗯,近來個頭長大了不少。”主人揚揚得意,砰砰地敲打我的頭。被人誇獎我倒是高興,隻是腦袋有些疼。
“前天晚上還搞了一次音樂會呢!”寒月先生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在哪兒?”
“在哪兒,您就不用問了吧。總之,是三把小提琴和鋼琴合奏,太有趣啦。若是三把小提琴同台演奏,即使拉得不好,也會比較入耳的。兩位小提琴手是女子,我夾在她們之中,覺得自己拉得不錯呢!”
“嗯。那兩個女人都是幹什麼的?”主人豔羨地問道。
別看主人平時擺出一張枯木寒岩般的臉,其實,他絕不是個對女人沒有興趣的人。他曾讀過一本西洋小說,書中以諷刺的筆觸描寫了一個幾乎對任何女人都會動情的好色男人。據統計,他對街頭遇見的女人十之六七都會愛上。主人讀後,甚為感慨地說:“此乃真理。”如此輕浮之人,為什麼過著牡蠣般的生活,這畢竟是我貓輩無法理解的。有人說是由於失戀,有人說是害了胃病,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囊中羞澀,加上性格懦弱。不管是何原因,反正不是與明治史有關的人物,無所謂了。不過,他以豔羨的口吻詢問寒月先生的小提琴女伴,可是千真萬確的?
寒月先生用筷子從小拚盤裏夾了一塊魚糕,搞笑地用餘下的那個門牙咬了一口。我擔心他會再次崩掉門牙,還好,這次平安無事。
“她們兩個都是名門閨秀,您不認識的。”寒月冷淡地說。
“原來——”主人拉著長腔,沒有說出“如此”二字,陷入了思考。
寒月先生也許是覺得聊得差不多了,便鼓動道:“今天天氣多好呀。先生如有閑暇,不妨一同出去走走?現在街上可熱鬧了。”
主人臉上露出想聽寒月講述女友身世的神色,思索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站起身來。
“那麼,咱們走吧!”
主人照例穿著那件印有家徽的黑布外卦和舊的結城產的棉外套。據說這是兄長留給他的遺物,已經穿了二十年。結城產的絲綢再怎麼結實,也經不住穿這麼長久的,多處已經磨得很薄,對著日光,都可以看到裏麵補丁上的針腳。主人的服裝,沒有歲末與年初之分,也沒有便裝與禮服之別。出門時,他總是袖起手來,抬腿就走。是因為沒有外衣可換呢?還是雖有衣物卻嫌麻煩,懶得換呢?咱可不知曉。不過,至少不會是由失戀所致。
二人出門之後,我就不客氣了,將寒月先生吃剩下的魚糕消滅了。我近來已經不是個尋常的貓了。自以為完全具備了桃川如燕[2]筆下的貓,或是格雷[3]筆下偷吃金魚的那隻貓的資格了。車夫家的老黑之輩原本就不在我眼裏,因此即便我吃掉一片魚糕,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何況這種偷吃零嘴的習慣,並非吾等貓族獨有。主人家的女仆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連偷帶吃的。豈止女仆,就連夫人誇口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也有這種傾向。那是四五天前,兩個女孩早早醒來,主人夫妻還在睡覺時,二人便麵對麵坐在餐桌前。她們天天早晨都是跟著主人,吃些撒上糖的麵包。可是這天,糖罐碰巧就放在餐桌上,裏麵還插了隻匙子。因為沒有人像往常那樣給她們倆分糖,等了一會兒,那個大的就從糖罐裏舀出一匙糖來,放在自己的碟裏。於是,那個小的也學著姐姐,用同樣方法、將同等數量的白糖舀進自己的碟子裏。姐妹倆互相瞪了對方片刻,大孩子又舀了滿滿一匙,倒進自己的碟裏;小孩子也立刻舀了一大匙白糖,使得自己的碟子裏的白糖和姐姐同樣多。這時,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甘落後,也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將手伸向糖罐,妹妹也再次去舀。就這樣你一匙我一匙的,轉眼間,二人碟子裏的白糖就堆得老高,罐子裏連一匙白糖也不剩了。這時,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臥室,把她們好不容易舀出來的白糖又裝回了糖罐。由這個例子可知,人類從利己主義推出的“公平”原理,也許比貓的觀念進步,但是,若論人的智慧,卻比貓還不如。不等白糖堆積如山,趕快舔光,不就好了嗎?隻可惜,跟上次一樣,我的話她們聽不懂,雖然很同情,也隻得趴在飯桶上作壁上觀了。
和寒月一同出門的主人,不知去哪裏散步了,怎麼去的,反正那天晚上主人回來得很遲,翌日出來吃早餐,已經九點鍾了。我照例趴在飯桶上,瞧見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呢。吃了一碗,又吃一碗。年糕雖小,可他一連吃了六七塊,最後剩了一塊在碗裏,說了聲“差不多啦”,便放下了筷子。假如別人這樣吃剩飯菜,他是決不會答應的。主人很自得地耍一家之主的威風,看著躺在混濁菜湯裏焦糊的煮年糕,似乎不以為然。
女主人從壁櫥裏拿出胃藥來,放在桌上。主人說:“這藥不管事,我不吃!”
女主人勸道:“可是,聽人家說,這藥對於澱粉多的食物,好像很有效的。還是吃了吧!”
“什麼澱粉不澱粉的,就是不管用。”主人非常固執。
“你這人真是沒有長性!”女主人嘟噥著。
“不是我沒有長性,是這藥沒有效。”
“可是,前些天你不是說特別見效,每天都吃嗎?”
“那些天是見效啊,可是這陣子又不見效啦!”主人的回答就像是做對子。
“像你這樣吃吃停停的,再好的藥,也不可能有效的。不耐心些的話,胃病可不像別的病,難好著呢!”女主人說著,回頭瞧了瞧端著托盤,等候在一旁的女仆。女仆不問對錯,趕緊幫著女主人說話。
“太太說的都是實話。老爺如果不繼續再吃一段時間的話,怎麼知道到底是有效還是沒有效啊。”
“管它有效沒有效呢。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麼!還不給我閉嘴!”
“女人怎麼啦。”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麵前,非得要他吃藥不可。主人卻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進了書房。
女主人和女仆對視著,吃吃地笑了。這種時候,我如果跟著主人進去,爬上他的膝蓋,肯定要倒黴的。我便輕輕地從院子裏繞路爬上書房的簷廊,從拉門縫隙往裏一瞧,主人正在讀愛比克泰德[4]的書呢。假如能像平常那樣讀得進去,還算令人佩服。但是,過了五六分鍾,他便將書本使勁扔在矮桌上了。“就猜到他會是這樣。”我心裏想著,仍舊繼續觀察,隻見他又拿出日記本,寫了下麵一段話:
跟寒月一起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一帶散步。在池端的藝妓館門前,有幾個身穿花邊春日和服的藝妓在打板羽球。看她們衣裳很美,容顏卻頗為醜陋,總覺得很像我家的貓。
評點貌醜之類,大可不必以我為例。我如果到喜多理發館去刮刮臉,也不見得比人類難看到哪兒去。人類就是如此自負,真是受不了。
一拐過寶丹藥房的街角,迎麵又過來一個藝妓。這是一位身姿窈窕,兩肩優美的俊俏女子。穿著淡紫色和服,更襯托出她的優雅,顯得很有品位。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了,所以就……”沒想到她的聲音聲猶如寒鴉叫一般嘶啞,使她那嫵媚的姿容大為減色,所以我也懶得回頭去瞧她招呼的源哥究竟何許人也,依然袖著手,向禦成道[5]走去,而寒月不知怎麼,好像有些心慌意亂。
沒有比人類的心思更難揣摩的了。此時此刻,主人的心情到底是氣惱,還是興奮,或是想在哲人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天知道。他是在冷笑世人,還是希求融入俗世?是因無聊瑣事而動肝火,還是超然於物外?實在不得而知。咱貓族遇到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氣憤時盡情地發火,傷心時死命地哭泣。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意兒,因為根本沒有必要寫。像我家主人那樣表裏不一的人,也許還有必要寫寫日記,暗地裏發泄一通自己見不得人的真麵目。而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皆是真正的自己,所以沒有必要那麼煞費苦心地掩蓋自己的真麵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簷廊上美美地睡一覺呢!
昨晚在神田某料亭進餐時,喝了兩三杯好久未沾的“正宗”酒[6]。因此,今天早上胃口大開。竊以為夜晚飲酒,對於胃病最有裨益。高澱粉酶就是不行。任憑別人說破大天,我也不吃它。不頂用就是不頂用。
主人拚命地攻擊高澱粉酶,就好像它跟自己過不去似的。早晨的那股肝火,竟在這裏撒了出來。說不定由此可以窺見人類寫日記的本質呢。
前些日子聽人說,早飯斷食可醫胃病,我便免去早餐一試,結果搞得腹中咕咕直叫,卻毫無功效。又有某公予以忠告:千萬不要食用鹹菜。據他說,所有胃病之根皆源於鹹菜。隻要不吃鹹菜,胃病即可根除,恢複健康,這是毫無疑問的。於是,我一個星期沒有吃鹹菜,然而病狀依舊,因此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還請教了某某,說是隻有進行腹部按摩才有療效。不過,通常的按摩不行,必須用皆川式[7]的古法按摩,隻需按摩一兩次,一般的胃病都會康複。據說安井息軒[8]也很喜歡這種療法,連阪本龍馬[9]那樣的豪傑也常接受此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岸嚐試此按摩。誰料想,按摩師說,必須按摩骨頭才有效果,不將五髒六腑翻一個個兒,難以根治雲雲,其按摩手法無異於受酷刑。按摩之後,身子癱軟得像棉花一般,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隻按摩了一次,我就不敢繼續領教了。A君告訴我說:“不得進食固體食物。”我就每日隻喝牛奶。結果,肚子裏稀裏嘩啦作響,猶如發大水,不得安眠。B君說:“務必用橫膈膜呼吸。隻要使內髒動起來,胃部的功能自然就會增強,你不妨一試。”此法我也試了一下,但覺得肚子裏難受得不行。而且,盡管偶爾想起,聚精會神地用橫膈膜呼吸,但是沒過五六分鍾,又忘得一幹二淨。倘若不想忘記,總是想著橫膈膜,根本無法讀書,寫文章了。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說:你又不是臨產的男人,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放棄。聽C先生說:“還是吃蕎麵條好一些。”於是,我便輪換著吃起了湯麵和蒸麵,然而,吃了這東西總拉肚子,全無療效。一年來為了治胃病,我嚐試了一切可以討到的偏方,全是徒勞。隻有昨晚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正宗”著實奏效。既然如此,今後每天晚上都來它兩三杯吧!
這個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就像咱貓兒的眼珠似的變幻不定。他不論幹什麼,都沒長性。而且,在日記裏那麼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麵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發表了一通獨到的見解:一切疾病,無一例外是祖先的罪惡與自身罪惡的結果。學者似乎對此作過很多研究,有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高論。可憐我家主人,完全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主人似乎覺得自己正在承受著胃病之苦,至少得辯解幾句,以便保全自己的麵子。便反駁道: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10]也曾害過胃病喲!”話外之意是,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麼,我害胃病也跟著沾光似的,很不知天高地厚。於是,那位朋友斷然駁斥道: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
主人無言以對。盡管他的虛榮心那麼強,實際上還是希望沒有胃病好。說什麼“今後就每天晚上喝酒”,真是有點滑稽。說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麼多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晚同寒月君小酌的緣故呢。連我都想吃年糕了。
咱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因為,我既沒有車夫家老黑那樣有力氣跑到街裏的魚鋪那麼遠,也沒有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三毛姑娘那樣擺闊的條件。因此,我沒什麼忌口的,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雖說很難下咽,可為了體驗,也曾吃過兩片鹹蘿卜。這吃的東西很是奇妙,往往吃進嘴裏後,感覺還都可以吃下去。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純粹是任性、擺闊。但這畢竟不是寄身於教師家的貓應該說的話。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紮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在飲食上多麼奢侈,而是說他不愧是小說家,寫文章極其講究。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個,卻都不中意。這時一個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一同出去了。而巴爾紮克想順便找尋一個自己一直苦心孤詣地思索的作中人物的名字。因此,走在大街上,他一心隻注意觀看商店的招牌,但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他領著朋友到處亂走,朋友也糊裏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走到晚,走遍了整個巴黎。歸途中,巴爾紮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店名:\\\"Marcus\\\"。巴爾紮克拍手叫道:
“就是它!就是它!就要它了!‘Marcus’真是個好名字啊!\\u0027Marcus\\u0027前邊再加上個‘Z’字頭,就成了個無可挑剔的名字。必須加‘Z’字。\\u0027Z·Marcus\\u0027這名字實在太好了。自己起的名字,盡管自認為起得漂亮,可總覺得有點做作,沒什麼意趣。但這回總算找到了可心的名字了。”他完全忘卻陪他受了一天累的朋友,兀自欣喜若狂。不過,隻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一整天在巴黎遊走,未免也太奢侈了。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也不錯,隻是像我這樣有個牡蠣式主人的貓,可就不敢有此奢望了。不管什麼吃的,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樣想得開恐怕也是環境使然吧!因此,現在想吃年糕,絕非貪嘴的結果,而是出於“有機會吃就趕緊吃”的考慮,我突然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也許還會放在廚房裏,於是向廚房走去。
今天早晨見過的塊年糕還粘在碗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意兒,咱至今還沒有品嚐過呢。看上去好像很香,又好像嚇人。我伸出前爪,將粘在表麵的菜葉扒拉下來。一瞧爪子,沾了一層粘糕皮,黏糊糊,再一聞,就像把鍋裏的飯盛進飯桶裏時散發出的那種香味。我向四周掃了一眼,心裏猶豫著吃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黴,連個人影都不見。女仆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一成不變地在外麵踢羽毛毽子。小孩子們在裏間唱著“小兔,小兔,你在說什麼?”若想吃,趁現在,如果坐失良機,直到明年也嚐不到年糕是什麼滋味了。刹那間,我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驅使所有動物做出他們不敢做的事來。
其實,我並不是那麼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躺在碗底的樣子,越覺得嚇人,已經不太想吃了。這時,假如女仆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房間裏的孩子們向這邊走來,我就會毫不惋惜地放棄吃年糕的,而且直到明年,再也想不起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我怎麼糾結、猶豫,也不見一個人進來。我感覺有個聲音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還不快吃!”我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要是現在有人進來就好了。可是,終於沒有人來。結果我不得不吃年糕了。於是,我將全身重心壓向碗底,一口咬住年糕的一角,咬了足有一寸多深。由於使出這麼大的力氣去咬,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令我大吃一驚的是,當我想要把那塊年糕咬下來時,卻怎麼也咬不動。我想要再咬一口時,卻根本抽不出牙齒來了。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怪物時,已經太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於拔出腳來,越是陷得更深一般,我越咬嘴越沉重,牙齒也動不了了。年糕這東西雖有嚼頭,但唯其如此,才怎麼也擺不平它的。美學家迷亭先生曾評論過我家主人“你是個當斷不斷的人”,說得太對了。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當斷不斷”。無論怎樣咬它,都像是用十除以三,永遠也除不盡。於此煩悶之時,我不覺悟出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夠直覺到做此事適合與否。
真理已經發現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牙被年糕牢牢地粘住,就像拔牙似的疼。若不盡快咬斷它逃跑的話,女仆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好像已停,馬上就會奔廚房而來。我焦躁之極,將尾巴搖了幾圈兒,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毫無關係。也就是說,我意識到了無論怎樣晃動尾巴和耳朵,都是白費勁,便作罷了。我終於想到,隻能靠前爪幫助搞掉年糕。於是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扒拉,可它並不是靠扒拉能除掉的。我又抬起左爪,以嘴為中心急速地畫了個圓圈兒。靠這般跳大神似的舉動,還是擺脫不掉那妖怪。我心想:最重要的是耐心。便左右爪交替著去扒拉。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裏。唉,這麼交替著扒拉太麻煩,幹脆兩個爪子一齊上吧!誰知,此時我竟然靠著兩隻後腳站立起來,仿佛自己已經不是貓了。
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貓不是貓又有什麼意義?我下定決心,要千方百計把年糕這個妖怪打掉,便使出渾身解數,兩爪在臉上亂抓亂撓。由於前爪用力過猛,好幾次失去重心,險些跌倒。每當快要跌倒時,就必須用後爪保持平衡,故而不能總是站在一個地方不動,於是我在整個廚房裏蹦來蹦去。能這麼靈巧自如地直立行走,連自己也感覺意外。此時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出來:臨危之際,能為平日所不能為之事,此謂之“天佑”。
有幸承蒙天佑的我,正在與年糕怪拚死搏鬥之際,忽聽傳來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屋內走來了。這關鍵時刻有人來,可不得了,我急於擺脫困境,更起勁地滿廚房裏繞著圈兒地跳。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啊,真是遺憾,“天佑”還是不太夠啊。終於被女孩發現了,她高聲喊叫:“哎喲,貓吃年糕啦,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子,叫了一聲“哎呀”,便從廚房門跑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哼,這隻可惡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來,罵道:“這混賬東西!”隻有兩個小孩子叫著:“好玩,好玩!”接著所有人一齊笑了起來。我又氣惱,又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跳,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大家漸漸不笑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了一句:“媽呀,這貓也太逗了。”於是,猶如挽狂瀾於既倒,又惹得眾人一通狂笑。
我也見識過不少人類缺乏同情心的所作所為,但從來沒有感到像此時這般可恨。終於,“天佑”消逝得沒有了蹤影,我再也站不住了,恢複了貓族四肢著地的原形,因年糕而呼吸不暢,倒在地上直翻白眼,醜態百出。
還是主人不忍心看著我這麼死掉,便命女仆:“給它把年糕弄下來!”
女仆瞧了女主人一眼,似乎是說:“應該叫它再跳一會兒。”
雖然女主人也想看我跳舞,但並不想眼看著我憋死,便沒有作聲。
“再不弄下來它就沒命啦。快點!”
主人又回頭瞪女仆一眼。女仆就像做夢吃了一半宴席,卻被人叫醒了似的,繃著臉,揪住年糕,用力一拽。我雖然不是寒月君,可也擔心門牙全被她揪掉。不是疼不疼的問題,已經死死嵌入年糕裏的牙齒,被她這麼狠巴巴地一揪,哪裏受得了啊?我又體驗到了第四條真理:凡世間安樂,皆須經由困苦而得。
當我睜開眼睛,四下觀瞧時,所有人都已回了房間。
剛剛遭此沉痛打擊,真是沒臉還待在家裏麵對女仆之流。索性去拜訪新道的二弦琴師傅家的三毛姑娘散散心吧!於是,我從廚房去了後院。
三毛姑娘可是這一帶有名的美女。別看我是一介貧貓,也是粗通男女之情的。在家裏每當見到主人悶悶不樂,或是遭到女仆欺負而心裏憋屈時,我必定去拜訪這位紅顏知己,跟她聊聊天,不知不覺便心情舒暢起來,一切憂煩痛苦,都忘得無影無蹤,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這麼說來,女人的作用可謂大焉。
不知她是否在家,我從杉樹籬笆的空隙往院子裏掃視。正值正月,隻見三毛姑娘正戴著新項鏈,優雅地端坐在簷廊上。她脊背的弧形曲線,優美得無法描述。可謂極盡曲線之美。她卷曲的尾巴、彎曲的腿、沉浸於憂思中微微聳動耳朵的神情,我實在描述不出來。尤其是她那麼儀態萬方地坐在陽光和煦的地方,即便姿態非常端莊安靜,但那一身柔滑得賽過天鵝絨的皮毛,反射著春日陽光,無風時也會自然地顫動。我看得著迷,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三毛姑娘!三毛姑娘!”我邊喊邊揮動前爪,向她問候。
“喲,是先生來了!”
三毛姑娘走下簷廊,紅項圈上的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啊,一到正月,它連鈴鐺都戴上了。聲音真好聽。我正感歎這動聽的聲音呢,三毛姑娘已經來到我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晃,說:“喲,是先生啊,恭喜新年!”
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我為“先生”的,隻有這位三毛姑娘。前麵已經聲明,我還沒有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所以隻有三毛姑娘敬重我,總是稱我為“先生”。被尊稱“先生”,我也不反感,自然答應得很是痛快:“哎呀恭喜新年啊!你打扮得真漂亮啊!”
“是啊!這是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三毛姑娘將鈴鐺搖得丁零直響。
“音色的確很美。長這麼大,我還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鈴鐺呢。”
“看您說的。大家不是都有嗎?”她又丁零丁零地搖響鈴鐺。“好聽吧?我真開心!”然後又不停地搖晃著。
“看來,你家師傅非常喜歡你啦!”
與自身境遇相比,我不由流露出羨慕之意。三毛姑娘笑了,非常天真地說:
“還真是。師傅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如果人類以為除了他們以外沒有會笑的動物,那就錯了。不過,我們貓族笑的時候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嚕咕嚕地振動喉嚨,人類自然不知道。
“你家主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喲,什麼我家主人,聽著好別扭。她是一位師傅呀。是演奏二弦琴的師傅啊。”
“這,我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很高貴的人吧?”
“是的。”
小鬆公主日日盼君來……
隔扇裏麵,師傅彈起了二弦琴。
“琴聲好聽吧?”三毛姑娘自豪地說。
“好像很好聽,可是我聽不懂。到底是什麼曲子?”
“喲,我記不清那支曲子叫什麼了。是師傅特別喜歡的……師傅都六十二歲啦,身子骨多結實啊。”
六十二歲還活著,不能不說身子骨很結實。我便敷衍了一句“是啊”。這回答雖有些蠢,但是,既然想不出其他妙語,也隻好如此。
“雖然現在靠彈琴度日,可師傅常說她出身名門呢。”
“哦,她是什麼出身?”
“據說是天璋院[11]的禦祐筆[12]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什麼?”
“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
“原來是這樣,等一等!是天璋院的妹妹的……”
“喲,不對。是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
“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對。”
“是禦祐筆吧?”
“對呀。”
“出嫁後的……”
“是他妹妹出嫁後。”
“對,對,我說錯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嗎?”
“對。知道了吧?”
“還是記不住,這麼一大串,太亂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麼人呢?”
“你可真是不夠靈光啊!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這些我都明白呀,隻是……”
“隻要明白這些就可以啦。”
“是啊!”
沒有辦法,隻好服輸。我們貓兒有些時候是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
隔扇裏麵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
“三毛,三毛,吃飯啦!”
三毛姑娘笑著說:“喲,師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嗎?”我當然不能說不可以。“以後有空來玩吧。”她丁零丁零響一串鈴聲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
“您的麵色很不好啊,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是由於吃年糕跳舞這話我說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沒什麼不舒服的,隻是思考問題一多,就覺得頭疼。我想,跟你說說話,也許就不頭疼了,所以今天來找你的。”
“是嗎,那就請多保重了。再見!”三毛姑娘顯得有點依依不舍。
就這樣,吃年糕的陰影得以驅散,我心情舒暢了。回家時,我想穿過那個茶樹園,便踏著已開始融化的霜淩,從建仁寺的斷壁中探頭一看,又是車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上弓著背伸懶腰呢。近來雖說我不會一見老黑就嚇得哆嗦,但是,懶得跟它搭訕,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以老黑的脾氣,若是認定別人輕慢了他,是絕不會沉默的。
“喂!你這個沒名的野小子,最近怎麼目中無人起來啦。就算是吃教師家的飯,也用不著那麼盛氣淩人呀。學他們人類,有什麼意思!”
老黑好像還不知道我已經小有名氣了。我很想知會他一下,可又覺得他是個不知高低的主兒,還是寒暄幾句之後,盡早躲開為上。
“噢,是老黑哥呀,恭賀新年!您真是風采依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