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何謂‘行德之俎?’”
主人則望著壁龕說:“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從澡堂子回來時順路買來,插在花瓶裏的,開的時間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尷尬給避開了。
迷亭像跳大神樂舞蹈[34]似的,在指尖上旋轉著煙袋杆,說: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經曆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哪!”
“什麼離奇經曆啊,說來聽聽。”主人覺得“行德之俎”已被拋到腦後,鬆了口氣。據我旁聽,迷亭先生所謂的離奇經曆是這樣的。
“記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於那位東風君事先通知我:‘將前往貴府拜訪,以領教先生有關文學藝術方麵的高論,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於是我從清早就開始恭候,先生卻遲遲未到。午飯後,我正在爐邊讀巴裏·培恩[35]的滑稽小說時,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展開一看:
“諸如‘嚴寒時節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爐’啦,‘室內要保溫,否則會受風寒’等等,囑咐繁多。到底是母親,外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細致到這種地步的。就連我這個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時也深受感動。就因了這封信,我想著自己平時總是這麼遊手好閑地度日,也太不成體統,我必須寫出名垂青史的偉大著作,來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麼一位迷亭先生。
“我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像你這樣的無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以來,許多年輕人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寒冬臘月,也過得像正月似的,隻知道玩樂。——其實,我並不是像母親想象的那樣遊手好閑呀——再往下看,信中列舉了一些我的小學同學的名字,他們在這次出征中,有的陣亡了,有的負傷了。我一一念著那些名字時,不知怎麼,竟感到塵世淒涼、人生無趣。信的最後,母親說:‘我已年高體衰,給你做新春年糕湯,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由於寫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鬱悶,渴望東風君快些光臨。但東風先生卻左等右等也不來。不久,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就寫了十二三行。家母的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寫不了那麼長,一向隻寫十行左右。信寫完了,因整天坐著不動,感覺胃裏十分難受。忽然想到東風來後,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順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大壩三號街走去,並沒有去富士見町的郵局。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從護城河刮來,冷得不行。從神樂阪[36]開來的火車發出“嗚——”的一聲從土堤下駛過。我隻感覺淒涼無比。日暮、陣亡、衰老、世事無常,這種種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速旋轉起來。常聽說有些人上吊自殺,恐怕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冒出尋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堤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那棵鬆樹下了。”
“那棵鬆樹?哪棵呀?”主人問。
“就是上吊的那棵鬆樹呀!”迷亭說著收攏了一下衣領。
“上吊鬆不是在鴻台[37]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鴻台那棵是懸鍾鬆,堤壩三町的那棵是上吊鬆。若問為什麼叫上吊鬆,據說自古以來,無論何人,一來到這棵鬆樹下就想上吊。雖說那堤壩上有幾十棵鬆樹,可是隻要有人上吊,準是吊在這棵鬆樹上。每年必定有兩三個人在這樹上吊死,而其他鬆樹的話,怎麼也勾不起想尋死的欲求來。但見那棵上吊鬆,枝椏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說,就那麼閑著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鬆樹上頭。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沒命嘍!太危險,還是算了吧!但是,傳說古希臘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餘興。玩法是:一個人上台,將頭伸進繩套時,他人將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被踢開的同時,鬆開繩套,跳下台來。果有此事的話,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試一下身手,就伸手夠到鬆枝一拉,那鬆枝就彎了下來,彎曲的形狀很漂亮。我想象著吊在那上麵後,身體搖來蕩去的樣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轉念一想,如果東風君已到家裏,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麼,還是先回去見東風,履行約會,歡談之後,再來上吊不遲,於是,我便回家了。”
“這麼說,你算是揀了條命嘍?”主人問。
“真有意思!”寒月嬉笑著說。
“回家一看,東風君沒來,但看到他寄來了一張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纏身,無奈不能趨府赴約,望日後有幸再得麵晤,竟日暢敘為盼。’我終於放下心來,如此一來,自當毫無掛心之事,前去自縊了,心下歡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原來的地方一看……”說到這兒,他故意望著主人和寒月的臉,停頓了下來。
“到底看到什麼啦?”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擺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帶說。
“我一看哪,已經有人吊在那上頭了。跟你們說,隻差了一步啊,多讓人遺憾呐。現在回過頭一想,當時我一定是陰魂附體了。用詹姆斯[38]等人的話來說,那是我潛意識中的幽靈界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互相感應。真是無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說得煞有介事似的。
主人心想,這回又讓這家夥得逞了,不過並沒有說什麼,隻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來。
寒月將火盆裏的灰燼細細地弄平,低著頭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極平靜的語調開口說道:
“聽先生講來,確乎蹊蹺古怪,貌似不可能發生的事。不過,我近來也遇到過類似的事件,所以絲毫不懷疑。”
“怎麼?你也想要上吊過?”
“哪裏,我遇到怪事倒不是這個死法。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說的時間幾乎是同時同刻發生的事,這就愈發不可思議了。”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大吃起了糯米糕。
“那一天,住在向島[39]的一位朋友家舉辦年末茶會兼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參加了。大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熱鬧非常,盛況空前,萬事周全,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進行了演奏之後,主賓便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由於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正想告辭回家,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兩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見麵時,她還和平時一樣,看不出哪裏不對勁。我很吃驚,詳細詢問了她的情況。說是我和她見麵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起燒來,一個勁兒地說胡話。如果隻是說胡話,倒也沒什麼,可是據說,她說胡話時,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說了,連迷亭先生也不再發表什麼“夠親密的呀”之類的俗見,而是靜靜地聽著。
“據說請來了醫生後,說是搞不清是什麼病,由於燒得太高,傷到了腦子,所以如果安眠藥不能奏效的話,就比較危險了。我一聽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被噩夢纏住了似的,覺得心頭沉重,周圍的空氣仿佛驟然凝結成固體,從四麵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歸途中,我仍然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痛苦萬分。那麼美麗、那麼快活、那麼健康的小姐,怎麼會……”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剛才就聽你說的某某小姐,已經聽過兩遍啦。如果沒有什麼不便,可否請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頭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聲。
“不可!名字還是不說了吧。說不定會給她本人帶來麻煩的。”
“那麼,你是想就這樣曖曖然昧昧然地講下去嘍?”
“切莫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害了那種病,我就滿懷飛花落葉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猶如舉行了大罷工,頓覺頹然無力,踉踉蹌蹌地好不容易來到了吾妻橋[40]。我倚著欄杆,俯看橋下,也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糊糊的河水在晃動。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跑過去。我目送著車燈遠去。那燈光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了劄幌啤酒的霓虹燈那一帶了。我又低頭向水麵望去,這時,聽到遠遠的上遊那邊,有人在我的名字呼喚。奇怪,半夜三更的,怎麼會有人喊我呢?會是誰呢?我盯著水麵觀瞧,除了一片昏黑,什麼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還是盡早回去吧。我這麼想著,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遠遠傳來呼喚我的微弱聲音。我又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當第三次聽到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手扶欄杆,膝頭卻瑟瑟發抖。那呼喚聲像是來自遠方,又想是來自河底,但千真萬確是小姐的聲音。我不禁答應了一聲‘噯’。由於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麵上發出回響。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麼都沒有。當時我被這“夜幕”纏住,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喚我的地方去的強烈欲望。此時小姐的聲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訴,仿佛在呼救一般。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這就去!’我從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總覺得那呼喚我的聲音就是從這水波下麵傳來的。‘就在這水下了!’我這麼想著終於跨上了欄杆,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隻要再聽到呼喚聲,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細若遊絲般可憐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向上一躍,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無留戀地墜落下去了。”
“到底還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問道:
“倒是沒想到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說。
“我跳下去以後就昏過去了,好半天如在夢中。終於睜開眼一看,雖然感覺很冷,但身上一點也沒有濕,也不記得嗆過水。心裏迷惑不解,我的確是跳下去了呀!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於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驚。我因為是跳下水了,誰知搞錯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去了。當時真是後悔極了。隻因為前後方向弄反了,結果沒能前往小姐呼喚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著,仍然在擺弄那個外褂衣帶,就像衣帶礙他的事似的。
“哈哈哈哈,這可真有意思。最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體驗如此相似。這又可以成為詹姆斯教授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應’為題寫一篇寫生文[41],一定會震驚文壇的。……後來,那位小姐的病怎麼樣了?”迷亭先生還在窮追猛打。
“兩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時,看到她正在大門裏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見她的病已經痊愈了。”
主人剛才一直在沉思,這時終於不甘示弱的開口道:“我也有過這類體驗。”
“你也有過?有過什麼呀?”迷亭先生眼裏根本沒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
“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機緣暗合,奇妙之極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顆豁牙上還沾著糯米糕渣呢。
“不會又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約是二十日前後。內人對我說:‘今年不要給我買歲末禮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場攝津大椽[42]的演出吧!’帶她去看劇倒未嚐不可,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戲。內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穀》[43]。’我就說:‘不想看這出戲,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內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44],可以去看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隻是熱鬧,沒有內容,算了吧。內人悻悻地退出房間。第三天,內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出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陪我看戲,就和我一道去,總可以吧?’她不給退路。我說:‘你既然那麼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過,這是一代名角的戲,一定會爆滿,所以即便咱們倉促前往,也很難覓得座位的。一般來說,想去那種場所,要先和茶屋[45]聯絡,讓他們給預定個合適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續。你不走這道手續,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遺憾,今天還是算了吧!’內人一聽,直勾勾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懂得什麼複雜的手續。不過,鄰居大原家的老太太、鈴木家的君代,她們都沒有走什麼手續,都很體麵地聽完戲回來啦。就算你是個教師,也不必非要經過那麼煩瑣的手續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我隻好讓了步:‘那好吧,即便進不去也去一趟吧。吃過晚飯,就乘電車去吧!’內人立刻來了勁頭,說:‘要是去,就必須四點以前到劇場,不能這樣磨磨蹭蹭的!’我問她‘為什麼一定要四點鍾以前到?’內人學說鈴木夫人的話:‘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位,就進不去了。’‘那麼,過了四點就不行了吧?’我又叮問一句。‘是呀,當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這當,你們猜怎麼著,突然打起擺子來了。”
“是太太嗎?”寒月問。
“哪裏,內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麼,隻覺得像氣球裂了口子似的,渾身一下子沒了力氣,頭暈目眩,動彈不得了。”
“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
“啊,真是糟糕!內人一年才提這麼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願望。平時自己對她除了嗬斥就是不理不睬,還讓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卻從未酬謝過她任何灑掃辛苦之勞。今天幸有閑暇,囊中也有四五枚銅板,帶她去是可以的。內人又是那麼想去,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冷得發抖,頭昏腦脹,別說是上電車了,就連換鞋的地方都走不過去。啊,我想著‘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發打起冷戰來,頭也更暈了。如果盡早請醫生來瞧瞧,吃點藥,四點鍾以前就會好的吧。於是,我和內人商量,去請甘木醫學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學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說:‘甘木先生兩點鍾一到家,就告訴他前去府上。’真是著急啊!此時倘若能夠喝下杏仁水,四點鍾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難得有這番雅興想要一睹內人笑逐顏開,好開一開心,不料眼看要落空。內人滿臉怨氣,問我到底還能不能成行,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鍾以前這病一定會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臉,換好衣服,隻等出發。’我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裏卻無比著急。惡寒越來越厲害,腦袋也越來越暈。假如四點鍾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諾的話,女人心胸狹小,說不定做出什麼事來。情況越發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為防萬一,我想應該趁現在告之以‘有為轉變之理,生者必滅之道’,提醒她作好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的精神準備,難道不是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嗎?我便立刻把內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46]。’這句西方諺語吧。’‘誰知道那種橫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來戲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麼喜歡英文,為什麼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女學生做老婆呢?這世上沒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她氣勢洶洶地質問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諸東流了。不過,我也要對諸位解釋一下,我對她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於憐愛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內人誤解為戲弄,實在是顏麵掃地。再加上,我因為一直感到惡寒和眩暈,腦子已開始混亂,因此沒有沉住氣,竟然忘記了她不懂英文,想給她灌輸‘有為轉變、生者必滅’的道理,便信口說了句英語。思量起來,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於此番折騰,我的惡寒愈加嚴重,腦袋也越來越暈眩。內人已經奉我之命去浴室脫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妝,從衣櫃裏拿出和服換上了。她已經整裝待發,仿佛在告訴我‘我隨時可以出門了。’我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這麼想著一看表,已經三點了。離四點隻剩一個小時了。‘該走了吧!’內人拉開書房的門,探頭問道。誇獎自己的老婆,也許有些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此時這般漂亮過。她脫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發出光澤,與黑綢褂子交相輝映。她的麵色燦若雲霞,源自有形和無形兩個方麵,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這兩條原因。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願望,陪她去一趟。我心裏想著的振奮精神去看戲吧,正吸煙的工夫,甘木醫生終於大駕光臨,一如約定的時間。我說了一下病情,甘木醫生瞧了瞧我的舌頭,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後背,翻眼皮,摸腦袋之後,思考了片刻。我說‘感覺病得不輕啊。’醫生鎮靜地說:‘哪裏,沒也多麼嚴重。’內人問:‘那麼,出一趟門,也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吧?’‘是啊。’醫生又思索起來,‘隻要不感覺難受就行……’我就說:‘可難受了。’‘那麼,先給你開點鎮靜劑和湯藥吧。’‘好的。我總覺得這病會越來越嚴重似的。’他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像你擔心得那麼嚴重的,精神不要過於緊張。’說完醫生就走了。此時已過三點半了,打發女仆去取藥。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來時是四點差十五分,離四點還有十五分鍾,我本來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間感覺惡心起來。內人沏了一碗湯藥,放在我的麵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裏發出‘咕嚕’一聲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還是快些喝的好。’內人在旁邊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門,怎麼交代啊。我下決心一口喝下,又將藥碗送到嘴邊時,胃裏又‘咕嚕’一聲,死活也不讓我喝下去。就這樣,我幾番端起藥碗想喝,卻又不得不放下。這時客廳裏的掛鍾‘當當當當’敲了四下。啊,四點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這回你們怎麼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數這件事了。不前不後,剛好在時鍾敲響四下的同時,我已經絲毫不覺惡心了,把那湯藥順順當當地喝了下去。到了四點十分,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醫的稱號。此時後背不發冷了,兩眼也不發黑了,不舒服的感覺都如同做了一場夢一樣消失了。原以為會臥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間痊愈,實在令人快慰!”
“後來,就偕夫人去歌舞伎座了吧?”迷亭假裝不得要領似的問道。
“本來是想去的,可是內人說,一過了四點鍾,就進不去門啦,沒辦法,隻好作罷了。倘若甘木醫生能夠再早來十五分鍾,我就可以盡為人夫之義務,內人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僅僅這十五分鍾之差,竟然鑄成了一大憾事。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當時的處境真是急死人。”
說完之後,主人流露出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義務似的神情。也許是覺得這樣說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麵前就有了麵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著豁牙笑著說:“那太遺憾了。”
迷亭先生卻佯作羨慕之態,自言自語地說:“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做妻子的真真是幸福。”這時,從拉門後傳來女主人發出的一聲咳嗽。
我老老實實地聽了三個人講的故事,既不覺得有趣,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悲。我覺得,人類這種東西,為了消磨時間而強迫自己做口舌運動,除了會胡謅些並不可笑的事,然後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外,一無所能。
對於主人的任性與偏執,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還有不大了解之處。正是這不大了解之處,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聽了他剛才那番饒舌之後,卻忽然對他輕蔑起來。他為什麼不能隻是默默地傾聽那二人的談話呢?他不甘示弱,胡編了一通無稽之談,又圖什麼呢?莫非是愛比克泰德在書本裏寫了,你要這麼做嗎?一言以蔽之,不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盡管他們像絲瓜一樣隨風搖曳,卻又裝得超然物外,其實,他們既有凡心,又有貪欲。競爭之念、好強之心即使在他們的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端倪。在我們貓眼裏,他們與那些被他們平時痛罵的俗骨凡胎本屬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極了。隻不過他們的言行舉止,並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樣帶有墨守成規的臭味,這還算是一點可取之處吧!
這麼一想,忽覺三人的聊天沒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況好些了沒有。於是,我繞路來到二弦琴師傅家的庭院入口。門鬆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豔陽從萬裏無雲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裏,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時更顯得生機盎然。簷廊上隻有一個坐墊,卻不見人影,連紙隔扇也緊緊地關著,許是琴師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師不在也不要緊,我惦記的是三毛姑娘的身體好些了沒有。院子裏靜悄悄的,好像家裏無人。我就直接跳上簷廊,伸開髒腳往坐墊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著了,連探問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腦後。正睡著,突然聽見紙隔扇裏麵有人說話:
“辛苦啦。做好了嗎?”這是琴師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外出。
“好了,我回來晚了。我去了那家喪葬屋,他們說剛剛做得了。”
“怎麼樣啊?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這個,三毛也可以安息了。這金箔漆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問過了,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靈位還耐用呢。……還說‘貓譽信女’的‘譽’字,還是簡化字好看些,所以,稍微簡寫了一下。”
“好了好了,趕快把它供在佛壇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麼事啦?我覺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隻聽“當”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來,你也給它燒一炷香吧!”
當……“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這回是女仆的聲音。我頓時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墊子上,像隻木雕貓一樣,連眼珠都不轉了。
“真是可惜哪!起初隻不過是受了點風寒。”
“甘木醫生要是給它開一點藥,也許就沒事了。”
“都是那個甘木醫生不好,太不把咱們的三毛當回事啦。”
“不要說別人的壞話,這也是命裏注定呀!”
看樣子,她們也請甘木醫生來給三毛看病了。
“依我說,都是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野貓,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
“可不是嘛。那個畜牲就是三毛的仇敵啊!”
我本想辯白幾句,又一想這時候必須克製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繼續往下聽。對話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個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這樣漂亮的貓竟然夭折了,而那隻醜八怪野貓卻活蹦亂跳的,到處搗亂……”
“說的是啊。像三毛這樣可愛的貓,即使敲鑼打鼓地去尋,也找不到第二個喲!”
不說“第二隻”,而說“第二個”。在女仆的眼裏,似乎貓和人是同類。如此說來,這女仆的麵相和咱貓臉頗為相像呢。
“可能的話,我真想讓那隻野貓替三毛去死……”
“那個教師家的野貓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願以償啦。”
她如願以償,咱可就倒黴了。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沒有體驗過,所以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死。不過,前些天因為太冷了,我就鑽進了滅火罐[47],女仆不知道我在裏邊,就扣上了蓋子。當時那個痛苦就別提啦!現在想想都後怕。聽白嬸說,再晚一會兒,你可就沒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當然心甘情願,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話,不論替誰去死我也不願意!
“不過,已經請和尚給她念了經,還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
“可不是嗎,真是一隻幸運的貓啊。美中不足的,隻是那個師傅給貓念的經文太短了些。”
“我也覺得太短了,就問月桂寺的和尚,怎麼這麼短呢?他卻說‘隻是選取一些主要的念了念。隻是一隻貓嘛,念這些已經足夠送它去極樂世界的了。’”
“喲,怎麼這樣啊……可是像那隻野貓……”
我一再聲明,我眼下還沒個名字。可是那女仆,張口閉口地叫我“野貓、野貓”,真是不懂規矩!
“那家夥罪孽深重,無論多麼靈驗的經文,也不可能超度他的。”
後來不知又被她叫了幾百次“野貓”。對她們沒完沒了的無聊對話,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便滑下坐墊,從簷廊飛身而下。此時,我那八萬八千八百八十根毛發齊刷刷地倒豎起來,渾身一抖。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二弦琴師傅家。而今,大概已經輪到琴師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偷工減料的超度了吧?
近來,我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了,總覺得世間叫人厭倦。我已經變成了不亞於懶惰主人的懶貓了。主人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人們都說他這是因為失戀,我覺得也不無道理。
由於我不曾捕鼠,女仆曾一度提出要把我驅逐出去,幸而主人清楚我不是一隻平庸的貓,所以至今我依然在這個家裏優哉遊哉地享受光陰。在這一點上,我毫無躊躇地深深感謝主人的恩德,同時對他那雙識貓慧眼深表敬佩。對於女仆不懂我輩價值,施加虐待,我也並不怨恨。假如左甚五郎[48]再世,將我的肖像雕刻在門樓的柱子上,或者有個日本的斯坦朗[49],願意將我的風姿繪在畫布上,那些有眼無珠的人才會因自己的無明而感到羞恥吧!
【注釋】
[1] 日俄戰爭時,日本人稱俄國人是“北極熊”。
[2] 桃川如燕(1832~1898)日本說書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躍,著《貓怪傳》,號稱貓如燕。
[3] 托馬斯·格雷(1716~1771),是英國新古典主義後期的重要詩人,“墓畔派”的代表人物。他出生在倫敦的一個經紀人家庭,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在劍橋大學從事教學與研究工作。曾寫過詩文悼念溺死於魚缸裏的愛貓。
[4] 愛比克泰德(約55~約130),古羅馬斯多葛派著名哲學家。他早先是一名希臘奴隸,跟他的斯多葛先輩一樣,他對宇宙的本質、物質或者精神沒有興趣。他最關心的是要找到一條忍受人生的辦法。他對心理學提出了一條準柏拉圖式的、對如何“忍受和放棄”的理性化的理論。
[5] 官道:由筋違橋(今萬世橋)至上野廣小路,因將軍常走此路去參拜上野神社,故名。
[6] 一種老牌子的日本酒,也是日本酒的俗稱。
[7] 即皆川淇園(1734~1807),日本德川時代中期的哲學家,京都人,博學多才,門下弟子三千。著有《名疇》、《易原》等。
[8] 安井息軒(1799~1867),日本江戶末期儒學家,著有《管千纂詁》、《論語集說》。
[9] 阪本龍馬(1835~1967),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於王政複辟,後為刺客所殺。
[10] 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是蘇格蘭的評論家、諷刺作家和曆史學家,曾就讀於愛丁堡大學,著《法國革命》等。
[11] 天璋院女道士(1835~1883),即篤姬,原名源篤子,後改名敬子,薩摩藩同門的島津忠剛之女。嫁給德川家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家定死後出家,佛門名為天璋院。
[12] 相當於在皇家供職的文書。
[13] “拜年”這個詞在日語裏有雙重意思,除了喜慶之外,還有傻瓜之意。
[14] 小倉是日本古時福岡縣境內的一個市,以產布馳名。
[15] 因古代漆匠春慶而得名。
[16] 天明調:天明年間以與謝蕪村為中心掀起的俳壇革新,崇尚客觀寫實的風格。
[17] 萬葉調:指古代和歌集《萬葉集》古樸、雄渾的風格。此處二者均為開玩笑。
[18] 橡麵坊丸子:橡麵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記者安藤橡麵坊。岡山縣人。本名揀三郎。由於牛肉洋蔥丸子的語序稍一變動,與橡麵坊丸子諧音,於是迷亭借此故意調侃侍者。
[19] 日本派:俳句詩人正岡子規以《日本》報為陣地革新俳風,提倡寫生,被稱為“日本派”。子規的門生有橡麵坊。
[20] 與謝蕪村(1716~1783),大阪生人,本姓穀口,江戶中期著名俳句詩人兼南畫大家。他的《悼念北壽老仙》(1745)和《春風馬堤曲》(1777)被視為一種自由詩式的韻文作品,為日本近代新體詩的先聲。
[21] 近鬆門左衛門(1653~1725),日本江戶時代中期淨瑠璃(木偶戲)和歌舞伎劇作家。原名杉森信盛,號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近鬆門左衛門是他的筆名。共創作淨瑠璃劇本110餘部、歌舞伎劇本28部。代表作有《國姓爺合戰》、《曾根崎殉情》等。
[22] 淨琉璃又名“義大夫調”。元祿時期,竹本義大夫將流行各地的曲調集其大成,與近鬆門左衛門共同創建了“人形淨琉璃”這種新型民族戲曲。
[23] 吉原,江戶(現東京)的煙花巷。
[24] 萊斯特伯爵(1533~1588),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25] 凱尼爾沃思,英格蘭沃裏克郡沃裏克區一教區和城鎮。
[26] 伊麗莎白一世,英國女皇。1533年9月7日出生於格林尼治。在其統帥下,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取得製海權,國威大震。伊麗莎白一世在位時期,出現了莎士比亞、培根等著名作家。
[27] 倫勃朗·哈爾曼鬆·凡·萊因(1606~1669),歐洲17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也是荷蘭曆史上最偉大的畫家。擅長肖像畫、風景畫、風俗畫、宗教畫、曆史畫等。在油畫和版畫創作中,倫勃朗展現了他對古典意象的完美把握,同時加入了他自身的經驗和觀察。正由於這種感同身受的力量,他被稱為“文明的先知”。
[28] 蒙森(1817~1903),德國古典文學研究家和曆史學家,190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29] 即賴山陽,江戶末期思想家。
[30] 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臨濟宗大德寺創始人。
[31] 日語漢字讀音分為“音讀”和“訓讀”。
[32] 《金色夜叉》是日本作家、詩人尾崎紅葉(1867~1903)的著名長篇小說。
[33] “行德”是地名,當地出產傻瓜貝,“俎”是案板的意思。喻意人又愚蠢又世故。
[34] 大神樂是一種神社祭祀舞蹈。
[35] 巴裏·培恩(1865~1928),英國幽默小說家。
[36] 神樂阪,東京都地名。自古以來的繁華地,寺廟甚多。
[37] 鴻台,又名國府台,位於千葉縣市川市西北高地。
[38]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國本土第一位哲學家和心理學家,也是教育學家,實用主義的倡導者,美國機能主義心理學派創始人之一,美國最早的實驗心理學家之一。
[39] 向島,位於佐賀縣西北部東鬆浦郡肥前町。
[40] 吾妻橋,東京都隅田川上的橋,連接台東區的淺草與墨田區。
[41] 如實描寫事物的寫作方法。
[42] 攝津大椽(1836~1917)幕末到大正時代的浄瑠璃太夫,本名二見金助,藝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鬆親王賜名攝津大椽。
[43] 《鰻穀》,即淨琉璃《櫻鍔恨鮫鞘》,敘述娼妓阿參與鰻穀八郎兵衛的戀愛悲劇。
[44] 《堀川》,淨琉璃。描寫阿俊與傳兵衛殉情的故事。
[45] 在劇場附近開設的鋪子,專門為觀劇的人提供各種服務。
[46] 此句譯為:“舉杯至唇邊,尚且有失手的可能。”意喻人間福禍難卜,往往功敗垂成。
[47] 滅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將未燃盡的炭裝進一個罐子,扣上蓋,待炭火滅後再用。
[48] 左甚五郎(1594~1651),江戶初期的木刻名家。
[49] 斯坦朗(1859~1923),法國畫家。早期作品具有批判現實主義的特點。表現巴黎公社的作品主題鮮明,戰鬥性強。代表作《共和國——我們流血鬥爭的女兒》、《1871年5月》、《國際歌》等,熱情歌頌巴黎公社英雄們的犧牲精神,塑造了為爭取自由、正義而鬥爭的工人階級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