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是死不了啊!”連主人都興奮起來。
“奇妙的還不止這個哪。據說一吊脖子,人的個子就會被抻長一寸左右。這確實是醫生測量過的,千真萬確!”
“這可是個新招術啊!怎麼樣,苦沙彌兄,如果你申請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來,說不準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著主人調侃,主人竟格外認真地問道:
“寒月君,把身體抻長一寸左右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那肯定不行了。說什麼一吊起來,脊骨就被拉長了,哪裏是個子變高,是因為脊骨被抻斷嘍。”
主人也死了心,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說還很長,寒月本打算一直論述到上吊的生理反應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亂插言,主人又不時無所顧忌地打嗬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講,打道回府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態、進行了何等雄辯,因是發生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後二、三日平靜度過。一天下午兩點,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飄然而至。他剛一落座,就冷不防來了一句:
“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勢頭,簡直像是來報告戰爭的最新消息。
“不知道,最近沒見麵。”主人一如往常,滿麵陰鬱。
“今天,我是為了向你報告東風君遭遇慘敗的故事,才於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
“又胡說八道了,反正你就是個不可救藥的家夥。”
“哈哈哈……與其說‘不可救藥’,不如說是‘無藥可救’為宜吧,這二者不分清楚的話,可事關本人的聲譽喲!”
“都差不多!”主人裝糊塗,完全是天然居士轉世。
“聽說上個星期天,東風君去了高輪的泉嶽寺。天氣這麼冷,按說不該去的。可是——最起碼,這個季節去泉嶽寺,豈不像個初次來東京的鄉巴佬嗎?”
“那是東風的自由嘍,你又沒有權力阻止他。”
“不錯。我的確沒有阻止的權力。有沒有權力不重要,不過,那個寺院裏不是有個叫作‘義士遺物保存會’的展出,你知道嗎?”
“這個……”
“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過泉嶽寺嗎?”
“沒去過。”
“沒去過?真想不到。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老江戶,卻沒去過泉嶽寺,多不好意思啊。”
“不知道也照樣可以當教師嘛。”主人愈發像個天然居士了。
“這個先不說了,且說東風君去那個展覽會參觀時,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他們好像是用日語向東風君問了些什麼。不過,你也知道,東風先生不是總喜歡賣弄幾句德語嗎?結果他就嘰裏咕嚕地說了兩三句,說得還相當流利。事後一想,這恰恰給他惹了禍。”
“後來怎麼樣了?”主人終於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國人看到大高源吾[16]的漆金印盒,就問東風君,他想買下來,不知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風趣了。他說,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絕對不會賣的。直到此時,他還很得意呢,但是後來,那德國人以為好不容易遇到了個懂德語的人,便不停地問這問那。”
“問了什麼?”
“問題就在這兒,倘若聽得懂,還不要緊,可那德國人說話飛快,連珠炮似的發問,他完全聽不明白。偶爾聽懂一句半句,對方又問起鷹嘴鉤子和大木槌來。西洋的鷹嘴鉤子和大木槌這兩個名詞,東風先生沒學過,不知道如何翻譯,所以就傻眼了。”
“難怪啊。”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閑人好奇地陸續向那裏聚攏過來,最後將東風和一對德國人團團圍住瞧熱鬧。東風滿臉通紅,尷尬極了,和開始時的揚揚自得相反,狼狽不堪的。”
“最後怎麼樣了?”
“最後,據說東風覺得實在應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語說了句‘塞見’,急忙撤退。德國人問道:‘塞見,沒怎麼聽過。難道你的家鄉把再見說成塞見嗎?’他回答:‘哪裏,當然是說再見。隻因為你們是西洋人,為了與西方發音相協調,才念成了塞見。’東風君身處困境也不忘協調,實在令人欽佩。”
“關於‘塞見’,就算了,那西洋人怎麼樣了?”
“據說那西洋人聽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夠滑稽的吧!”
“也沒有多麼滑稽。倒是為此特地來報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裏。這時,門鈴兒冷不丁地響起來。
“有人在家嗎?”是尖細的女人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麵麵相覷,默然不語了。
女客造訪主人家,可真少見。我一瞧,那個發出尖聲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著她那身雙層縐綢和服走進屋來。她年紀約莫有四十出頭了,那光禿禿的前額上高聳著一排發簾,猶如一道堤壩,使得至少有半張臉朝天凸出著。她的眼睛就像鑿出來的陡坡一般,斜吊成兩條直線,左右對立。所謂直線,是比喻其比鯨魚眼睛還要細。獨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別人的鼻子偷來安在自己臉的正中間。就如同將招魂神社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搬到了不足十平米的小院裏,盡管唯我獨尊,卻讓人感覺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謂鷹鉤鼻,一度高聳,忽而覺得過分,中途又謙遜起來,到了鼻尖,沒了初時的勢頭,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因擁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嘴裏在說話,而是鼻孔在發聲。我為了向這個偉大的鼻子致敬,準備以後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次見麵之禮,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內說:
“很不錯的房子呀!”
“說謊!”主人心裏說,嘴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
迷亭則望著頂棚說:“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跡,還是木板的花紋?圖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說話。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無其事地說:“蠻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裏怒罵:“真是些不懂社交禮儀的人!”好一會兒三人鼎坐,相對無語。
“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想問您一下……”鼻子夫人又開了口。
“噢!”主人的回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可不行,便說:
“其實我家離您家不遠——就是那條街角上的那棟房子。”
“就是那個有大倉庫的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卻依舊沒變。
“是這樣,我丈夫本想自己來和您商量一下,無奈公司裏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說:“這下該起點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卻無動於衷。他認為鼻子夫人剛才的措辭作為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來說,過於不禮貌,心裏已然耿耿於懷。
“我家男人不隻管理一個公司,而是兼管著兩三個公司哪,並且,擔任的都是董事……想必你是知曉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達“說得這麼清楚,你還不對我畢恭畢敬嗎?”
對我家主人來說,倘若對方說自己是博士或大學教授的話,他會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即使不那麼確信,以他那不知變通的固執個性,對於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眷顧,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論對方有權勢也好,有財富也罷,既然已斷定沒有希望承蒙惠顧,那麼,對於他們的利害得失,自然無關自己痛癢。因此,除了學者圈子以外,對於其他方麵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是對於實業界,有哪些人在哪裏做什麼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會產生絲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在環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樣沐浴在陽光下生存著。她閱人無數,隻要一說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論出席什麼樣的會議,也不論在身份多麼高貴的人們麵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非常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滿心以為,隻要說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處公館,不等問幹什麼之類的,他就已經大驚失色了。
“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則一本正經地回答:
“當然認識。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還來參加了遊園會呢。”
“咦?你的伯父,是誰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發一本正經起來。主人正想說什麼,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突然轉身看著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進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麼人嗎?我一點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還外加躬身施禮。
“哪裏!哈哈……”迷亭大笑起來。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暈頭轉向,愣愣地瞧著二人。
“連小女的婚事,也讓牧山先生費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嗎?”聽到這裏,連迷亭也感到過於意外,發出了驚歎之聲。
“事實上,有很多人想來我們家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兒隨隨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說得也是。”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今天前來拜訪,就是想向您問問此事。”鼻子夫人轉向主人,語氣突然又變得簡慢起來。
“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來過貴府,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您問起寒月,有什麼事呀?”主人不高興地問道。
“大概事關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討巧地問道。
“若能如此,當然再好不過了……”
“這麼說,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了?”主人問。
“我並沒有說要把女兒嫁給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給主人一個窩脖。“除了寒月,來提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哩。即便寒月先生不願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何必要打聽寒月兄的情況呢!”主人也不耐煩了。
“但是也沒有必要替他隱瞞吧?”鼻子夫人擺出一副爭吵的架勢。
迷亭坐在二人中間,手拿銀杆煙袋,宛如相撲裁判手裏的指揮扇,心裏在呐喊:“開始,加油……”
“請問,寒月君可曾表示過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當頭給了她一棒。
“雖然沒有這麼說過……”
“是你們認為他有意要娶嗎?”主人似乎悟到,對這個女人必須非用大棒伺候不可。
“雖說事情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不過,寒月先生也未必不願意吧。”在瀕臨絕境之際,鼻子夫人反守為攻。
“可有事實說明寒月君愛上了你家小姐嗎?要是有的話,就說來聽聽。”主人派頭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估計有這麼回事吧!”
主人這一棒毫無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的,興致勃勃地看熱鬧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這句話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煙袋,探出身子說:
“寒月兄給令愛寫過情書什麼的嗎?豈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個趣聞,有得可聊嘍!”他自己一個人喜不自禁。
“不是情書,可比情書還要熱烈喲。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嗎?”鼻子夫人來勁了,故意譏諷道。
“你知道嗎?”主人表情狐疑地問迷亭。迷亭裝傻充愣地說:
“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唯有老兄噢。”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謙虛起來。
隻有鼻子夫人揚揚得意地說:“哪裏,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喲!”
“怎麼?”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已忘記,那我就提個醒吧!去年年底,向島阿部先生府上舉辦音樂會,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會嗎?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時候,走到吾妻橋上時發生了點什麼事吧……至於細節,我就不多講了,不然,說不定會給本人帶來麻煩的——有這些證據,我認為已經足夠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將戴著鑽石戒指的手並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類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異彩,不論迷亭還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說主人,就連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麵對這一突然襲擊,也似乎丟魂喪膽,活像瘧疾發作的病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裏好半天。隨著驚愕稍去,逐漸恢複常態,滑稽感又一下子湧上心頭。二人不約而同“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後合。隻有鼻子夫人有點出乎意料,瞪著二人,心說:這種時候還哈哈大笑,太不禮貌了。
“她就是你家小姐嗎?怪不得,這可太好了,您說得對呀。是吧,苦沙彌兄!寒月君肯定是愛上金田小姐了,……想瞞也瞞不住的,還是如實說了吧。”
主人隻哼了一聲。
“自然瞞也瞞不住呀。已經證據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來。
“事到如今,有什麼辦法。還是把有關寒月君的戀愛事實都說出來,以備人家參考吧!喂,苦沙彌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麼嘿嘿笑也沒有用嘛!‘秘密’這東西可真可怕,任憑你怎麼遮掩,也說不定會從什麼地方暴露的。……不過,說離奇也真是離奇。金田夫人,你是怎麼探聽到這個消息的?真叫人吃驚。”迷亭先生獨自喋喋不休。
“我這邊自然也沒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揚揚自得地說。
“簡直太沒有疏漏了。你究竟是聽誰說的?”
“就是你家後麵的那個車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隻老黑貓的那個車夫家嗎?”主人瞪起眼問道。
“是啊,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況,我可是破費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來你這兒,我就委托車夫老婆,幫我了解他說了些什麼,然後一一向我報告。”
“這可太過分了!”主人大聲說。
“別誤會呀,您幹了什麼,說了什麼,我並不關心,我隻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還是什麼人,反正車夫的老婆就是個討厭的人!”主人獨自惱火起來。
“不過,到你家籬笆牆根偷聽,難道這不是人家的自由嗎?如果怕偷聽,那就小聲些說,或是搬到寬大宅第去住,不就沒事了嗎?”鼻子夫人理直氣壯,毫不臉紅。“不單是車夫家,我們還從新道的二弦琴師傅那兒探聽了好多消息哪。”
“關於寒月嗎?”
“不僅僅是寒月先生。”這句話說得好不嚇人。她以為主人一定會吃驚,可主人卻罵道:
“那個琴師裝得好像多優雅似的,我以為隻有她一個人長著一張人臉,混賬一個!”
“恕我冒昧,人家可是個女人喲!‘混賬’這詞罵錯人了吧!”
鼻子夫人的措辭使她越發原形畢露了。這麼看來,她就是為了吵架才登門的。但是即使處於這種局麵,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地聽著這場對話,就像鐵拐李看鬥雞一樣,神態安詳。
主人意識到在對罵方麵,自己絕不是鼻子夫人的對手,便不得不暫時沉默下來,但他終於想到了向迷亭呼救:
“你口口聲聲說寒月先生愛上了你家小姐,但據我所知,情況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
“嗯,據他對我們說,先是你家小姐玉體有恙……好像是說了些什麼胡話……”
“什麼?沒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幹脆地立刻否認。
“不過,寒月確實說是聽XX博士的夫人說的呀。”
“那是我的計策啊,是我拜托XX博士的夫人試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
“那位XX博士的夫人答應了嗎?”
“是的。雖說答應了,也不能讓她白幫這個忙的。左一樣右一樣的,送給她好多禮物哪!”
“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況刨根問底地查個水落石出,就絕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態,語氣不大客氣。“唉,苦沙彌兄,說了也沒什麼損失。你就說說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還是苦沙彌兄,凡是有關寒月的事,隻要能告訴你的,都會如實相告的……對了,還是請您按順序提問比較合適吧。”
鼻子夫人總算同意了,開始提問起來。雖一度出言不遜,現在麵對迷亭,又變得恭敬如初。
“聽說寒月先生是個理學士,那麼他的專業到底是什麼呢?”
“在大學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認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對於主人的回答完全不明白,雖然“啊”的一聲,卻一臉困惑,又問:
“研究這個,就能當上博士嗎?”
“您是說,當不上博士,您就不把女兒嫁給他嗎?”主人不悅地反問了一句。
“是的。因為尋常的學士,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麵不改色地說。
主人望著迷亭,麵色越來越不高興了。
迷亭也有些不快,說道:“寒月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擔保,所以,請問下一個問題吧!”。
“近來寒月先生還在研究那個什麼——地球嗎?”
“兩三天前,他在理學協會做了個題為‘縊死力學’的科研成果講演。”主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道。
“唉喲,真受不了,研究什麼吊頸,這人夠各色的。研究吊頸什麼的,恐怕很難當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當然就難了,不過,研究吊頸的力學,不一定當不上博士。”
“是這樣嗎?”這回輪到鼻子夫人對主人察言觀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麼是力學,心裏怎麼也不踏實。可是,似乎覺得詢問這麼基本的知識有傷她金田夫人的麵子,隻得靠觀察主人的臉色來猜測,而主人一直繃著臉,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來。
“除此之外,他就沒有研究什麼淺顯的學問嗎?”
“說起來,前些日子他曾經寫過一篇論文,題目是《論橡樹子的穩定性與天體運行的關聯》。”
“橡樹子之類的也是在大學裏學習的內容嗎?”
“這個嘛,我也不在大學教書,不大清楚。不過,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見有研究的價值吧。”
迷亭假裝正經地戲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識到詢問學術問題,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棄了,換了個話題:
“另外想問一下——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時,崩掉了兩顆門牙,有這回事嗎?”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還塞牙呢。”
這個問題正中迷亭下懷,這方麵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講究了吧,為什麼不用牙簽呢?”
“下次見了麵,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吃香菇還崩掉了牙,看來牙齒不太好啊。他的牙齒到底怎麼樣?”
“不能說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雖說不算太好,但也怪可愛的。他一直沒去補牙,正是他吸引人之處啊。直到現在,那個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風港,豈非一大奇觀。”
“他這樣一直豁著,是因為沒有錢補牙呢,還是喜歡這樣呢?”
“他應該不會一輩子這麼以‘缺兩顆門牙’為榮的。盡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漸轉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問題。
“假如府上有他寫的書信之類,很想拜讀一下。”
主人從書房裏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說:“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請看吧。”
“也不用看那麼多。隻想看其中兩三張……”
“好的,好的,我給您挑幾張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張明信片說,“這張有意思。”
“喲,還會畫畫哪,真有才啊,讓我拜讀一下!”
她說著,拿過來一看,“喲,真是的,這不是狸貓嗎!畫什麼不好,幹嗎偏偏畫狸貓啊?——不過,能夠畫得叫人看出是狸貓,也不容易呢!”口氣不無欣賞。
“請念念那些句子。”主人邊笑邊說。
鼻子夫人像女仆讀報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舉辦遊園會,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來吧!除夕夜,沒有人上山玩喲!嘿唷嘿唷嗬唷唷!’”
“這都是什麼呀?這不是捉弄人玩嗎?”鼻子夫人嘟噥道。
“這個仙女,您喜歡嗎?”迷亭又抽出一張。畫的是一個仙女穿著霓裳羽衣,在彈奏琵琶。
“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說。
“哪裏,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談鼻子,還是把上麵的題字念一下吧!”
畫旁邊寫的是:
從前,某地有位天文學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時一樣登上高台,專注地觀看繁星時,天空出現一位美麗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間難得聽到的優美音樂。天文學家竟忘卻寒風刺骨,聽得入了迷。翌日清晨,隻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體上落了一層白霜。那個愛瞎編的老頭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呀,一點意思都沒有。就寫這東西,還以理學士自居哪?還不如去看《文藝俱樂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頓。
迷亭半逗樂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張明信片,說:“這張如何?”
這回是鉛印的帆船,照例在畫下麵胡亂寫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對著礁石上的白鴴、半夜驚醒的白鴴,哭訴沒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於浪底。”
“不錯,很動人,很值得講述啊。”
“值得講述嗎?”
“是呀。這個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進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話,就更好聽了。再看這一張怎麼樣?”
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不必了,拜讀這幾張,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經知道了,此人並不是那麼粗俗的人。”她自以為是地說。
看樣子,鼻子夫人大致問完了有關寒月的問題,於是又提了個不講理的要求:
“今天實在打擾了。關於我來過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訴寒月先生。”
可見她的方針是:對於寒月,自己可以想問什麼問什麼,而有關自己的情況,卻一點也不許對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愛搭不理地“嗯”了一聲。
“日後一定再次登門致謝!”鼻子夫人邊說邊站起身來。
送走女客後,二人剛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時發問:“她算個什麼東西?”隻聽女主人在裏麵房間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迷亭高聲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剛才‘俗調’的活標本來嘍。即便是俗調,如果俗到那種程度,也很讓人開心哪。不必顧忌什麼,盡情地笑吧!”
“那張臉就讓人看著不順眼。”主人滿心不悅,恨恨地說。迷亭立刻接過話茬,補充道:
“大鼻子盤踞臉中央,滑稽透頂。”
“而且是帶彎鉤的。”
“有點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個不住。
“看那麵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紀賣剩下了,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的麵相。”迷亭總是說些俏皮話。這時,女主人從裏麵走進客廳來。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壞話說多了,車夫老婆又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對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過,貶低別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沒有人願意長那麼一隻鼻子的。何況是個女人。你們說得也太難聽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麼難聽的!那種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有兩下子呢。我們倆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嗎?”
“她究竟把教師看成什麼了?”
“和後麵的車夫差不多唄。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隻有當博士。總之,沒有弄個博士當,就要怪你自己沒有遠見。嫂夫人,對吧?”迷亭邊笑邊回頭對女主人說。
“他哪裏當得上博士喲!”連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說不定也能很快當上博士呢,別小看人!汝輩哪裏知道,古時候有個叫埃斯庫羅斯[17]的人,九十四歲時還寫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18]發表傑作,震驚天下時,已近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19]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當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那麼長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經估算好了主人的壽命。
“胡說!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好了。——還不是怪你讓我穿這身皺皺巴巴的黑布褂子和淨是補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種女人看低的。從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樣的衣服,給我準備出來!”
“‘給我準備出來’,說得輕巧,那麼漂亮的衣服,咱家沒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脫了自己的責任。
一聽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我今天才聽說你還有一位伯父?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啊。真的有個伯父嗎?”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個老頑固,不過,他也和那個女人一樣,是從十九世紀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紀的現在。”迷亭就等著主人問似的說道,然後看了看主人夫婦。
“嗬嗬嗬,就會說笑話。他在哪兒活著呢?”
“在靜岡。但他可不僅僅是活著。頭上頂著個發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卻傲慢地說:‘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曾感覺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訴他天氣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卻說:‘人睡四個小時就足夠了,睡四小時以上,就是浪費!’於是,天還黑著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說:‘我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經過多年鍛煉的。’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年來才進入了隨心所欲之境界,甚為歡喜。六十七歲的人,睡不著是當然的,跟什麼鍛煉八竿子都打不著。可他本人卻以為全是自己刻苦修煉的結果。所以,他外出的時候,必然帶著一把鐵扇。”
“帶它幹什麼?”
“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反正就是帶著出門。也許他是把它當作文明棍用吧。不過,這是前不久他搞的這麼一出。”雖然是主人問的,迷亭卻對女主人說。
女主人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
“今年春天,他突然給我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寫信去問。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祝捷大會,所以,在此之前速速買好寄來。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麼一段:帽子一定要買一頂尺寸合適的,西裝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麼辦的?”
“沒辦法,就估摸著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夠胡來的。那麼,來得及嗎?”
“啊,好歹算是趕上祝捷大會了。後來一看家鄉的報紙,報道稱,當天牧山翁罕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看來那把鐵扇他是絕不離身啊。”
“嗯,以後他死了,那把鐵扇,我一定給他放進棺材裏。”
“不過,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錯嘛!”
“那你可想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他順利參加了集會,就大功告成了呢。誰知不久,我收到家鄉寄來的一個小包,還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品呢,打開一看,原來是那個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禮帽,因尺寸稍大,煩勞你前去帽子鋪,改小一些為盼。改帽費用,將由這邊彙去。’”
“的確夠迂腐的。”主人發現天下竟有比自己還迂腐的人,十分滿足,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呢,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沒辦法,隻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頂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呀?”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漢學家。小時候曾經在聖堂[20]裏一心研讀過朱子學什麼的,所以即使在電燈下,也恭恭敬敬地梳著個發髻,真沒辦法。”他邊說邊來回搓著下巴。
“可是你剛才好像對那個女人提起過牧山男爵呀!”主人說。
“你是說過的呀。我在茶間裏也聽見了。”隻有在這一點上,妻子也讚同主人的意見。
“是這樣說的嗎?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來,“那是瞎說的。若是有個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當局長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覺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擔心的神色。
“哎喲喲,敢撒那麼大的謊,居然還裝得那麼像,你可真是個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個女人可比我能裝。”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過,嫂夫人!我吹牛,隻是為了吹牛,而那個女人吹牛,卻是心懷鬼胎,話中有詐噢。性質惡劣。假如不把雕蟲小技與天生的滑稽區別開來,那麼,就連喜劇之神也不得不喟歎世人有眼無珠嘍。”
“誰知道呢。”主人垂著腦袋說。
“還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著說。
我從來沒有去過對麵那條街。當然沒看見過街角處的金田家是什麼樣子,我也是今天才剛剛聽說。由於主人在家從未談論過實業家,就連在主人家混飯吃的吾輩,也與實業家沒有一點關係,甚至十分疏遠。然而,剛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聽了她說的話,想象著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貴與權勢,雖然身為貓輩,也不能安臥簷廊,享受清閑了。何況我對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對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車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師都收買了,神不知鬼不覺的,連崩掉門牙的事都探聽到了,而寒月君卻隻知道靦腆地擺弄外褂上的衣帶,縱然是個剛出校門的理學士,也未免太無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