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是貓》(3)(3 / 3)

話雖這麼說,可對方是將一個偉大的鼻子安在臉中央的女人,所以並非隨便什麼人都能接近的。關於這一事件,毋寧說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窮酸了。迷亭雖然不缺錢花,但像他那麼一位‘偶然童子’,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來,最可憐的,隻是那位演講“縊死學”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親自出馬,潛入敵陣,幫他偵察敵情的話,就太不公平了。

我雖然是貓,卻是寄居於將愛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兩頁,便摔於桌上的學者之家的貓,與世上的癡貓、蠢貓畢竟有所不同。敢冒這點風險的俠義之心,已然存在於尾巴尖裏。我並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為了某個人心血來潮,逞英雄。往大裏說,這是將“好公道、愛中庸”之天意化為現實的一大壯舉。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經本人同意,便到處宣揚“吾妻橋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別人窗下竊聽情報,還將聽來的情報得意揚揚地四處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車夫、馬弁、無賴、惡書生、傭婆、產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給國家有用之才搗亂,那麼,我貓輩也就不客氣了。

幸而今天天氣很好。雖然冰霜消融,路難走些,但是為了成就道義,我死而無憾。腳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會給女仆添點麻煩,但於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這就出發!我下定勇往直前的偉大決心,跑到了廚房,轉念一想:且慢,我作為一隻貓,不僅已到達進化之極致,而且論智力發達,也絕不亞於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可悲的是喉嚨永遠是貓的構造,不會說人的語言。縱使順利地鑽進金田府,徹底查清了敵情,也不可能告訴當事人寒月先生。也沒辦法對主人或迷亭先生傳達。既然不會說人話,那就如同土裏埋著的金剛鑽,雖承受陽光照耀,卻不能發光一樣縱有超群智慧,也無用武之地。這是去幹蠢事,還是算了吧,我猶豫不決地蹲在門檻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棄,猶如驟雨即將來臨,等候間卻見烏雲從頭上掠過,直向鄰縣飄去,不免叫人歎惜。而且,假如錯在自己,另當別論,倘若是為了正義,為了人道,那麼就應該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於擔當的男兒夙願。至於白白受累,白白弄髒手腳等等,對於貓來說,正是恰如其身份。隻因投胎為貓,而不具備以三寸不爛之舌,與寒月、迷亭、苦沙彌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為是貓,在忍術方麵卻遠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隻有我一個了解金田家的內幕,也總比無人知曉值得高興。我雖然不能把所見所聞告訴人類,但是隻要讓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經不是秘密,就足夠愉快的了。這麼多愉快的事在前麵等著我,叫我怎麼能不去?我還是按原計劃去他一趟吧。

來到對麵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盤踞於街角。想必這家主人也如同這洋房一樣,非常傲慢吧!進了大門,將整個外觀打量一番,但見那二層樓房的構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勢壓人之外毫無所能。迷亭說的所謂“俗調”,莫非就是這樣的?

進了玄關向右拐,穿過園子,轉到廚房門口,不出所料,廚房也很大,比苦沙彌家的廚房足足大十倍。幹淨整齊,鋥光瓦亮,比起不久前報紙上詳細介紹過的大隈伯爵[21]府上的廚房也毫不遜色。“這才是模範廚房啊。”我心裏讚歎著,鑽了進去。看見那個車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廚子、車夫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麼。這娘們可惹不起,我趕緊藏身水桶後麵。隻聽廚子說:“那個教師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爺的名字啊?”

“怎麼會不知道呢?在這一帶,不知道金田公館的人,除非是個沒長眼睛、沒長耳朵的廢物!”這聲音是給金田家拉包車的車夫。

“簡直沒法說,提起那個教員,就是個除了書本,什麼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點金田老爺的身份,他說不定就會畏懼三分的,可是,那家夥就別提了,連自己的孩子幾歲都不知道。”車夫老婆說。

“連金田老爺都不怕呀,真是個難纏的木頭疙瘩!這有何難,咱們大家夥一起嚇唬嚇唬他怎麼樣?”

“這個主意好啊。他淨胡說什麼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臉看著不順眼啦……太過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麵皮,活像個今戶陶狸貓!——就他那模樣還覺得自己蠻像個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人。”

“不光是那張臉,你瞧他拎著條毛巾上澡堂子那樣兒,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彌就連在廚子眼裏也沒有什麼好評。

“幹脆咱們一起到他家牆根去,臭罵他一頓吧!”

“這麼一來,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們在罵,就沒意思了。剛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過嗎?隻讓他聽見叫罵聲,幹擾他讀書,盡可能拱他上火。”

“這我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表示車夫老婆承擔了三分之一大聲叫罵的任務。

原來這幫家夥要去捉弄苦沙彌先生。我邊想,邊輕輕地從三人身旁走過進了室內。

貓腳有形無聲,不論走到任何地方,從未發出過笨重的腳步聲。宛如騰雲駕霧,水中敲磬,洞裏鼓瑟,又如“嚐遍人間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論是“俗調”的洋樓,還是模範廚房,也不論是車夫老婆、包車夫、男仆、廚子,還是小姐、女傭,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爺,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聽什麼就聽什麼,伸伸舌頭,搖搖尾巴,胡子一支楞,悠悠然歸去也。尤其吾貓輩擅長此道,在整個日本國也無人可比。連自己都懷疑,吾輩是否繼承了舊小說裏描寫的貓怪血統吧!傳說癩蛤蟆前額裏有顆夜明珠,而吾輩的尾巴裏,裝有嘲弄天下人類的祖傳妙藥,更遑論天神地佛、生死愛戀了。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金田府的走廊裏穿行,簡直比金剛力士踏爛一堆涼粉還易如反掌。這時,連我自己都對自身的能力欽佩萬分。當我意識到多虧了咱這條平素所珍愛的尾巴時,便更覺不可慢待它了,理當頂禮膜拜吾輩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禱它貓運長久。想到這裏,我低頭看去,卻總是找不準方向。我必須對著尾巴行三拜之禮。為了看見尾巴,扭轉身子時,尾巴也隨之扭轉;想要追趕尾巴,而扭過頭去時,尾巴也保持著等距離向前轉去。不愧是天地玄黃,盡收納於三寸之尾的靈物,畢竟不是吾輩能夠對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罷。眼前有點天旋地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這有何妨,我暈頭轉向地四處亂闖。

忽聽得紙拉門裏有鼻子夫人說話聲音。就是這兒,我立刻站住,豎起兩耳,屏息傾聽。

“一個窮酸教員,還那麼神氣!”正是那鼻子夫人尖聲尖氣的聲音。

“嗯,的確是個狂妄的家夥!先折騰折騰他,讓他吃點苦頭!那個學校裏有咱們的同鄉。”

“有誰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蠆。可以托他們去嘲笑那個窮教員!”

我不知金田家鄉何處,隻覺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點吃驚。隻聽金田繼續問道:

“那個家夥是英語教師嗎?”

“是,據車夫老婆說,他專教英語入門什麼的。”

“反正賊對不是個正派教員!”

把‘絕對’說成‘賊對’,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幾天我遇見乒助,他說‘我校有個奇怪的家夥。學生問:‘老師,番茶用英語怎麼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番茶就是savage tea[22]。’這已經在教員當中傳為笑柄。他說:‘就因為有了這麼個教員,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寧。’他指的大概就是那個家夥吧!”

“肯定是他,不會有錯。一看麵相就知道會說出那種蠢話來,還裝模作樣留著胡子。”

“不知羞恥的東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恥的話,我們貓族可就沒有一隻配活著了。

“還有那個叫什麼迷亭,還是‘酩酊’的家夥,純粹是個瘋瘋癲癲的跳梁小醜。跟我胡謅什麼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長相,就覺得他不可能有個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裏的雜種說的話你都相信。”

“你說我笨?還不是因為他欺人太甚嗎?”鼻子夫人覺得非常後悔。

奇怪的是,他們一言半語都沒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潛入之前早已結束了評論呢,還是他已經落選,不值一提了呢?這一點令人憂心,卻毫無辦法。我佇立思考時,隻聽隔著走廊的對麵房間的鈴聲響起。看樣子那邊發生什麼事了。機不可失!我直奔那邊而去。

來到跟前一看,一個女人在高聲講著什麼,聽她聲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測,她便是這府上的小姐——那位驅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隻可惜乎隔著一紙隔扇,不得一睹芳容,無法確認她的臉中心是否也供奉一隻碩大的鼻子。不過,聽她說話腔調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綜合判斷,應該不會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說個不停,對方的聲音卻一點也聽不見,恐怕她在打人們常說的“電話”吧。

“是大和茶館嗎?明天,我去看戲。給我預訂鵪鶉間的三座……好不好……聽明白了嗎……什麼?沒聽明白?哎喲,真討厭。我說的是訂一下鵪鶉三座啊。……你說什麼……訂不了?怎麼可能訂不了呢?我就要訂……你還‘嘿嘿嘿’,你說我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淨拿人尋開心!你到底是哪個?是長吉?你長吉懂什麼!去叫老板娘來接電話……你說什麼?什麼都可以跟你說?……你也太沒規矩了。你知道我是誰嗎?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麼,你都知道?你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說了我是金田小姐嗎……什麼?‘多蒙惠顧,非常感謝?’……謝什麼呀?我沒工夫聽這個……唉喲,怎麼又笑起來了。你可真夠愚笨的……什麼我說的是?……你要這麼胡說八道,我可要掛斷電話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嗎?……你不說話,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倒是說話呀……”

大概是長吉那邊掛斷了電話,好像沒有回答。小姐發起脾氣來,把電話鈴撥得鈴鈴作響,腳下的哈巴狗受了驚,突然汪汪地叫起來,這可得小心,我立刻躥下走廊,鑽進了地板下邊。

這時,有人在走廊上越來越近,拉開了隔扇。是誰來了呢?我側耳細聽。

“小姐!老爺和太太請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聲音。

“我不去!”小姐給丫鬟吃了第一顆槍子兒。

“老爺和太太說,有點事,叫我來請小姐去。”

“煩人!不是說了我不去嗎?”丫鬟又吃了第二顆槍子兒。

“……聽說是關於水島寒月的事。”丫鬟抖了個機靈,想使小姐高興。

“什麼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討厭那個人啦。長得像個傻瓜蛋似的。”可憐的寒月,還沒出門就挨了這第三顆槍子兒。

“喲,你什麼時候束起頭發來了?”

“今天。”丫鬟鬆了口氣,盡可能簡明地回小姐的話。

“臭美什麼?一個使喚丫頭!”小姐又從另一個角度給丫鬟吃了第四顆槍子兒。

“並且,你還用上了新襯領?”

“是的。這是前些天小姐賞給我的,我覺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進箱子裏了。隻是因為舊襯領全都髒了,這才找出來換上。”

“我什麼時候給過你那個襯領?”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號買來的,是茶綠色的,印有相撲力士名號。小姐說:‘我用著太素了,送給你吧!’就是那條襯領。”

“唉喲,可氣!你戴著真好看,氣死我啦!”

“謝謝誇獎!”

“我不是誇你,是氣你呀!”

“是。”

“那麼好看的東西,為什麼不吱一聲就收下?”

“是。”

“連你用都那麼好看,我用也不至於不好看吧!”

“肯定特別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為什麼不聲不響地收下,而且若無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話!”

一連串地掃射。

我正在洗耳恭聽局勢將如何發展時,金田老爺從對麵屋裏大聲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應了一聲,走出了電話間。

比我大一丁點兒的那隻眼睛和嘴都聳在臉心的哈巴狗,也跟著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躡手躡腳地,再度從廚房出來,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這次探險首戰告捷,獲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於從富麗堂皇的公館突然回到肮髒的茅舍,感覺就像從陽光明媚的山巔突然掉進黑糊糊的洞窟裏一般。探險的時候,由於注意力放在別的事情上,對於金田公館的室內裝飾、隔扇、拉門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舊感覺我的住處太寒酸,同時對所謂的“俗調”留戀起來。我覺得比起教師來,還是實業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這念頭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於是,從尾尖裏發出了神諭:“的確如此!的確如此!”

我走進室內,吃了一驚,迷亭先生竟然還沒有走,火爐裏插滿了煙頭,像個馬蜂窩似的。他盤著腿,正大講特講著什麼。不知什麼時候,連寒月先生也來了。主人曲肱為枕,凝眸眺望著頂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會景象。

“寒月君,連說胡話都在念叨你的那個女人的名字,當時你保密,現在總可以公開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隻關係到我個人,說也無妨。但是,這會給對方帶來麻煩的。”

“還說不得嗎?”

“況且我已經和XX博士夫人發過誓了。”

“發誓絕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帶。那條衣帶是此類商品中極難看的一種紫色。

“這衣帶的色彩,有點‘天寶調’[23]的意味啊!”主人橫臥著調侃。主人對於‘金田事件’並不關心。

“是的,畢竟不是日俄戰爭年代的貨嘛!這顏色的帶子,隻有戴上武士鬥笠頭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24]的後背開縫披風,才配得上。當年織田信長[25]入贅時,據說頭上梳了個茶刷式發髻,當時他係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帶子。”迷亭的話依然冗長。

“實際上,這條帶子是我爺爺征伐長州時用過的。”寒月說得像真的似的。

“差不多也該捐給博物館了,怎麼樣啊?你這個‘縊死力學’的演說家、理學士水島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個過時的武士,那可有傷體麵呀!”

“遵旨照辦也無妨,可是也有人認為我紮這條帶子最合適不過了,……”

“是誰說的,這麼沒有品味!”主人邊翻身邊大聲喝道。

“是個你不認識的人,所以……”

“不認識有什麼關係,到底是誰呀?”

“就是個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來猜猜吧。想必還是從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個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經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淨世界……”

“好像並不太清淨吧!她有一隻狠毒的鼻子喲!”

“什麼?”寒月滿臉不解。

“對麵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剛剛不請自來啦。我倆真是嚇了一跳。是吧?苦沙彌兄!”

主人躺著邊喝茶邊“嗯”了一聲。

“大鼻子,是誰呀!”

“就是你那位親愛的永遠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啊!”

“啊?”

“金田的老婆來了解你的情況啦!”主人神色嚴肅地解釋。

我窺視寒月的臉色,會吃驚、歡喜,還是羞怯?但他卻麵不改色,照例用平靜的語氣說:

“一定是想要我娶她家的小姐唄!”說著,又搓揉起了紫色衣帶。

“大錯特錯矣。因為小姐的令堂大人是個偉大鼻子的擁有者……”

迷亭剛剛說了一半,主人竟胡亂接下茬:

“喂,告訴你,我剛才一直在給那個鼻子夫人構思一首俳體詩!”

女主人在隔壁房間裏嗬嗬地笑起來。

“你也真夠有耐性的,做好了沒有?”

“剛想了一幾句。第一句是:‘於此麵孔祭雄鼻[26]’。”

“下一句……”

“於此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才想出這兩句。”

“很有意思!”寒月笑眯眯的。

“下麵接上‘兩個洞洞黑幽幽’,如何?”迷亭立刻想出一句。於是寒月說:“再接上‘洞兒深深不見毛’,可不可以?”

就在他們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謅八扯,在靠近主人家牆根的馬路上,有四五個人大聲起著哄:

“今戶窯的狸貓!今戶窯的狸貓!”

主人和迷亭一驚,透過籬笆縫向外麵望去,隻聽一些人哈哈大笑著,向遠處跑走的腳步聲。

“今戶窯的狸貓是什麼意思?”迷亭奇怪地問主人。

“誰知道什麼意思!”主人回答說。

“倒是怪新穎的!”寒月加以點評。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麼,“呼”地站起身來,以演講的口吻說道:

“在下近年來從美學角度對鼻子進行過研究,借此機會披露一二,煩勞二位靜聽。”

因過於突然,主人隻是呆然地望著迷亭。

寒月先生低聲說:“一定洗耳恭聽!”

“雖多方麵進行查閱,鼻子的起源仍然撲朔迷離。第一個疑問即是:假如它是實用的器官,隻要兩個鼻孔就足夠了,何必這般傲然兀立於臉中心。然而,正如各位所見,這鼻子為什麼越來越高了呢?”說著,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給二人看。

“並不怎麼高呀!”主人不以為然。

“反正沒有凹下去吧。假如和隻有一對窟窿的形狀混同起來,說不定會產生誤解的,因此,我首先請各位注意。那麼,按敝人愚見,鼻子的發達是由於擤鼻涕這一細微動作造成的。這一很自然的動作日積月累,便呈現出如此高聳的形象。”

“的確是貨真價實的愚見!”主人又插了一句批語。

“眾所周知,擤鼻涕時,必定捏住鼻子,於是,被捏的特定部位受到刺激,按照進化論的基本原理,該部位由於不斷被刺激的緣故,會比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地發達起來,皮膚自然更加堅硬,肌肉也逐漸變硬,終於凝固為骨。”

“這可有點……肌肉怎麼會可能一下子變成骨頭呢?”

寒月不愧是理學士,馬上提出了抗議。迷亭卻置若罔聞,繼續高談闊論:

“你有疑問,也可以理解。不過事實勝於雄辯,鼻子裏確有骨頭,有什麼辦法!鼻骨已經形成,可即便已有骨頭,鼻涕還是要流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於這種作用力,鼻骨的左右兩側漸漸被去薄,並鼓了起來,變得又細又高……這擤鼻涕的作用果然巨大無比,宛如滴水能穿石、鼻頭自放光明,宛如異香天來,異臭地造一般,最終鼻梁變得這般又高又硬!”

“可是你的鼻子依然是軟塌塌的呀?”

“關於演講人的鼻子的局部構造,為了避開為自己辯護之嫌,有意避而不談。下麵特向二位介紹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擁有的鼻子,這鼻子乃是最發達、最偉大的天下珍品。”

寒月不禁喝彩:“沒錯,沒錯!”

“不過,事物一達到極致,壯觀是壯觀,卻總會令人心生畏懼,敬而遠之。她的鼻梁絕對是出類拔萃的,然而,稍過險峻。古人之中也有蘇格拉底[27]、哥爾德斯密斯[28]、或是薩克雷等人的鼻子,從構造來說,的確無法恭維。然而,正是那些有瑕疵之處,才格外惹人喜愛。所謂‘鼻不在高,奇者為貴’,即是這個道理吧。俗話也有:‘高鼻子不如米粉團子。’[29]因此,我認為,從美學角度來說,敝人的鼻子最標準。”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起來,迷亭也快活地笑了。

“卻說,剛剛講了……”迷亭接著說。

“先生!‘講了’有點像說書人的用語,太俗氣,請不要使用了吧!”寒月是一報前仇。

“那就洗麵革新,重新開始。那麼,接下來想就鼻子與臉龐的比例稍稍談及一二。假如不涉及其他部位孤立地談論鼻子的話,那位令堂大人擁有一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絕不失體麵的鼻子……縱使在鞍馬山[30]開展覽會,她恐怕也能獲得頭等獎。然而可悲的是,她的鼻子是自顧自地長那麼大的,並沒有跟嘴巴、眼睛等諸位鄰居打招呼。愷撒[31]的鼻子無疑是非同凡響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將愷撒的鼻頭剪掉,安在貴府的貓兒臉上的話,想想看,將會是何等模樣!打個比方吧,在貓額頭那麼小的地方巋然聳立一個偉岸的鼻子的話,宛如在棋盤上擺了個奈良的大佛,因比例過於失調,而喪失其美學價值的。金田夫人的鼻頭和愷撒同樣,可謂英姿颯爽,赫然高聳,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環繞鼻子周圍的麵部器官如何呢?當然,不至於像貴府的貓臉那麼低劣了,不過說是像患癲癇病的醜女能麵那樣,眉根呈八字,細眼高吊,則是事實。諸位,這怎能令人不喟歎:‘既有此麵,必有此鼻’呢?”

當迷亭的話稍一停頓時,忽聽房後有人說:“還在談論鼻子哪,多麼頑固不化呀!”

“是車夫老婆!”主人告訴迷亭。迷亭又演講起來。

“竟然發現在意料不到的房後,有新的異性旁聽者,此乃演說家的莫大榮譽。尤其那婉轉動聽的嬌媚之音,給枯燥的講壇平添一抹豔色,真是望外之福分。本應盡力講得通俗些,以期不負佳人淑女之眷顧,然下文將稍稍涉及力學方麵的問題,因此,女士們想必礙難聽懂。還請多多遷就。”

寒月聽到“力學”一詞,又嘻嘻地笑起來。

“我想要論證的是:這隻鼻子和這張臉根本無法調和。換句話說,違背了柴依辛的黃金律[32]。下麵就打算嚴格地用力學公式演算一下其鼻子與臉部的比例給各位看一看。諸位要知道,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ɑ代表鼻子與臉平麵交叉生成的角度;W自然是代表鼻子的重量。怎麼樣,大致明白了嗎?……”

“怎麼可能明白!”主人說。

“寒月兄呢?”

“我也不太明白喲!”

“這可不好辦了。苦沙彌還情有可原,而你是個理學土,還以為你會明白呢。這個公式是我這番演說的靈魂,所以如果刪掉,前麵講的就失去意義了……算了,沒辦法,那就略去公式,隻說結論吧!”

“還有結論嗎?”主人驚訝地問。

“當然有了。沒有結論的演說,猶如沒有上果盤的西餐。請二位仔細聽著,下麵就是結論了。上麵的公式,如果參照魏爾肖[33]、魏斯曼[34]諸家的學說,當然不能否認鼻子是先天的形體遺傳。而伴隨其形體所產生的心理狀況,即便已有認為是後天形成,並非遺傳的有力學說,但是不可否認,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會受到遺傳的影響。因此有著那麼不和諧的特大鼻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的鼻子也會有些異樣。寒月君也許不認為金田小姐的鼻子有什麼異樣之處,因為她還年輕,但是,這種遺傳的潛伏期很長,說不定什麼時候氣候突變,鼻子就會突然長大,刹那間膨脹得像她的老母一般大呢。因此,這門親事,按照迷亭的學術性論證,趁早斷念,是最保險的。這一點,不僅這家主人,就連睡在那邊的貓怪閣下,也不會反對的!”

主人終於翻身坐起,非常熱情地主張:“那是當然。那種女人的女兒,誰會要?寒月,萬萬不能要。”

我為了聊表讚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兩聲。寒月也並不情緒激動,說:“既然兩位先生如此高論,我就此斷念也未嚐不可。隻是如果女方一時想不開,害了病,可是我的罪過呀……”

“哈哈哈哈,這就叫作‘豔罪’[35]吧!”

隻有主人怒氣衝天,嘟嘟噥噥:“誰去當那個冤大頭!那種貨色的女兒,也肯定不是個好東西!初到人家,就給我難堪。傲慢的家夥!”

這時,牆根下又傳來三四個人哈哈大笑聲。一個人說:“真是個傲慢的老頑固!”另一個說:“大概想住更大的房子吧!”還有一個大聲說:“真是可憐哪,再怎麼耍威風,也是窩裏橫啊!”

主人跑到簷廊上,也大聲吼道:“吵死了,為啥偏偏到我家牆根來吵鬧?”

“啊哈哈哈哈……savage tea,savage tea……”牆根的人異口同聲地罵個不停。

主人大發雷霆,猛然站起來,拿著手杖直奔馬路而去。迷亭拍著手起哄:“有趣!有趣!哎呀呀!”寒月笑著搓弄那條衣帶。我跟在主人身後,從牆的破口鑽出去,來到馬路上一看,隻有主人拄著手杖,茫然無措地佇立大路當中,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主人的樣子就像被狐仙附了體似的。

【注釋】

[1] 香一炷,出自晚唐詩人司空圖詩句“清香一炷知師意”。

[2] 天然居士,是日本圓覺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贈給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號。

[3] 日式房間中緊挨廚房,吃飯喝茶的地方。

[4] 驗明首級,指日本古時殺了敵方將領時,必由一人端盤,麵對主子,驗明首級。這裏比喻女主人端飯盆站在苦沙彌身前的情景像日本古時的驗明正身之態。

[5] 墨堤:東京都墨田區隅田川大堤之別稱。

[6] 曲亭馬琴(1767~1848),江戶末期作家。姓瀧澤,名興邦,號曲亭。雙目失明後,用28年寫成《南總裏見八犬傳》。

[7] 英國小說家威謙·梅克比斯·薩克雷(1811~1863)所著的小說《彭登尼斯》中的主人公,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

[8] 希羅多德(約前481~約前425),古希臘作家。他把旅行中的所聞所見,以及第一波斯帝國的曆史記錄下來,著成《曆史》一書,成為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完整流傳下來的散文作品。

[9] 江戶中期俳人大島蓼太(1718~1787)的俳句“勃然而歸,望見庭中柳”,此處乃是模仿。

[10] 《奧德賽》,希臘史詩,為荷馬所作。

[11] 忒勒馬科斯,是奧德修斯的兒子。

[12] 珀涅羅珀,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的兒子。

[13] 《裴歐沃夫》,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史詩,流傳於七八世紀之交,10世紀出現手抄本。

[14] 威謙·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1723~1780),英格蘭法學家。

[15] 《農夫皮爾斯》,英國中世紀詩人威廉·蘭格倫(1332~1400)所著。詩人描寫看到在一片美好的田野裏有各式各樣的人:農民、各種僧侶、手工業者、商人、騎士、各種藝人、乞丐,無疑是14世紀英國社會的一個縮影。田野的一端矗立著真理之塔,另一端是死亡之穀。詩人一麵描寫這些人物,一麵評論。

[16] 大高源吾(1672~1703),日本赤穗浪人之一。

[17] 埃斯庫羅斯(前525年~前456年),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有“悲劇之父”、“有強烈傾向的詩人”之譽,代表作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18] 索福克勒斯(約前496~前406),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相傳寫了130部悲劇和笑劇。代表作《俄狄浦斯王》。

[19] 西摩尼得斯(約前556~前468),古希臘抒情詩人。他寫過酒神頌歌、勝利者頌歌、銘辭等各種體裁的詩歌,尤以寫挽歌和獻給阿波羅的舞歌見長。他的挽歌引人淚下,同時又能使人在悲痛中得到某種安慰。

[20] 特指位於日本東京都文京區湯島的孔子廟。

[21] 大隈伯爵: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明治、大正年間政治家。

[22] 番茶:即粗茶,主人誤譯為粗野人之茶,鬧出了笑話。

[23] 天寶調,天寶是江戶末期年號(1830~1844),那一時期的俳風低俗,與‘俗調’大意相仿。

[24] 葵記紋章,即德川幕府的紋章,三枚帶莖的葵花葉繡成金字塔形。

[25] 織田信長(1534~1582),日本戰國末期武將,尾張人。曾統一大半國土,後被明智光秀所殺。

[26] 祭雄鼻,日文與“浴佛”諧音。

[27] 蘇格拉底,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

[28] 哥爾德斯密斯(1730~1774),英國作家、小說家、詩人、劇作家。

[29] 此處是詼諧的表達。這個諺語的原文是“好看的花不如米粉團子”,由於“花”和“鼻子”在日語發音一樣,故迷亭借此調侃。

[30] 鞍馬山位於京都市左京區鞍馬山背後。自古以來的繁華街。在日本古典戲劇中,鞍馬山上棲息著長鼻子怪物“鞍馬天狗”,迷亭借此傳說進行調侃。

[31] 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即愷撒大帝,羅馬共和國(今地中海沿岸等地區)末期傑出的軍事統帥、政治家。

[32] 即黃金分割學說。指公元19世紀德國美學家柴依辛(Zeising,1810~1876)所發現的矩形中短邊和長邊的比例a:b\\u003db:(a+b),其中a為矩形之短邊,b為矩形之長邊。他認為這種比例具有“多樣的統一”和勻稱美。著有《有關人體均衡的新研究》。

[33] 魏爾肖(1821~1902),德國病理學家,細胞病理學說的創立者。

[34] 魏斯曼(Weismann,1834~1914),德國動物學家,遺傳學奠基人之一。

[35] 豔罪,原文發音與“冤罪”(即冤枉)音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