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我是貓》(4)(1 / 3)

我照例潛入金田宅邸。

為何說是“照例”,現在已無需作什麼解釋。即是表示已經到了將“多次”加以平方的程度的詞語。幹過一次的事,還想再幹第二次,幹過兩次的事,就想幹第三次,這種好奇心不隻限於人類才有,即使是貓,也是帶著這一心理降臨於世的,這一點必須請人類認識到。反複幹過三次以上的事情,才冠之以“習慣”這個詞,這種行為是生活的需要與進化,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和人類是一樣的。假如有人對於我這麼頻繁地往金田家跑產生疑問,那麼,在人類提問之前,我要先反問一句:為什麼人們從嘴吸進煙霧,又從鼻腔噴出?人類既然不知羞恥地肆意吞吐這種既不果腹,也不補血的玩意兒,就不要那麼大聲責怪我出入金田家。金田家便是我的香煙!

使用“潛入”這個詞,多少有些不恰當,聽上去和小偷、奸夫差不多似的。我去金田公館,雖然沒有受到邀請,但也絕不是為了偷點鰹魚幹,或者跟那隻鼻眼痙攣般地聚集在臉心的哈巴狗密談。——什麼?偵探?太荒謬了!要說這世上幹哪一行的最下賤,我覺得沒有比偵探和放高利貸的更下賤的了!不錯,為了寒月,我萌生了貓族不該有的俠義之心,曾一度偷偷去偵查金田家的動靜。但隻去了那一次,爾後再沒有幹過那種有悖於貓族良心的卑鄙勾當。也許有人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麼用“潛入”這種不確切之詞?說來,這裏麵還頗有意趣哩。我本以為,天空為覆萬物,大地為載萬物而存在。——不論怎樣喜歡強詞奪理的人類,也不會否定這一事實的。那麼,若問為了開天辟地,他們人類究竟花費了多大力氣,豈不是寸功也不曾有過嗎?將並非親手創造的東西據為己有,是沒有道理的吧!據為己有倒也罷了,可有什麼理由禁止他類出入呢?人類賣弄小聰明,在這茫茫大地上,築起圍牆,樹起木樁,畫地為界,據為自己所有。這些所作所為恰如以繩圈天,要求這一片是我的天,那一片是他的天一般可笑。假如可以將土地切割成小塊,按坪論價地買賣所有權的話,那麼,我們呼吸的空氣,也可以切成一尺見方的小塊進行買賣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分割天空的話,那麼,土地的私有豈不是也不合理嗎?由於吾輩貓族依據如是觀,奉行如是法,因此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想去的地方,不問東南西北,大搖大擺地,慢慢悠悠前去便是。對於金田之輩,何必顧慮!——然而貓族的可悲之處在於,論力量畢竟不是人類的對手。“強權即是公理。”既然我生存在有這一格言的這個塵世上,那麼,再怎麼有理,貓的邏輯也是行不通的。硬要行得通,就會像車夫家的老黑一樣,會冷不防挨一頓魚販子的扁擔。真理雖然在我這裏,權力卻在別人那裏。此時隻有兩條路:或委曲求全,唯命是從,或偷偷摸摸地我行我素。我當然選擇的是後者。然而,由於必須提防挨扁擔,就不得不“潛入”。因此之故,我才潛入金田宅邸。

隨著潛入次數增多,我雖無意當什麼密探,但是,金田一家子的大事小情卻映入不屑一看的我的眼簾中,刻在了我不願記憶的腦子裏,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鼻子夫人每次洗臉時,總是仔仔細細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非常貪吃阿倍川年糕;還有金田君——金田不像太太那樣,是個塌鼻子。不單是鼻子,整個臉都是扁平的。以至於叫人不能不疑心:莫非是小時候打架,他被壞孩子掐住脖子猛勁摁在牆上擠壓過,結果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那張臉依然平坦。

不用說那是一張極其安穩、毫無危險的臉,但是總覺得缺乏變化。不論多麼憤怒,依然是一張平靜的臉。——就是這位金田君,他吃金槍魚片時,總是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他不僅臉是扁的,個子也矮,所以不管什麼場合,總戴著一頂高帽,穿一雙高齒木屐。車夫覺得他這打扮很滑稽,將這些說給書生聽,書生欽佩地說:“你的觀察力很敏銳……”——諸如此類,就不一一贅述了。

最近我從廚房旁穿過院子,躲在假山後麵觀察前方。如果發現房門緊閉,靜悄悄的,便慢慢地爬進去。如果人聲嘈雜,或者覺得有可能被客廳裏的人看到的話,便繞到水池東邊,從茅房旁神出鬼沒地鑽進簷廊下麵。我沒幹過壞事,沒有必要躲躲藏藏,或是害怕什麼,但是,如果在那裏撞上人這種無法無天的家夥的話,就隻好認倒黴了。因此,假如世上的人都成了大盜熊阪長範[1]之流,那麼,不論是怎樣有德行的君子,也會采取我這種態度的。金田君乃一堂堂實業家,所以不必擔心他會像熊阪長範那樣,掄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對付我,但是據我所知,他有個拿人不當人的毛病。既然拿人不當人,自然也會拿貓不當貓的。由此可見,身為貓者,不論多麼有德行,在這個公館裏也絕不可掉以輕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輕心”這一點,讓我覺得有趣。所以我如此頻繁地出入金田家,說不定純粹是為了冒這個風險呢。這個問題,待我日後好好思考,待我將貓的思維徹底剖析後,再向你們宣講吧。

不知今天的情況如何?我這麼琢磨著,將前額貼在那有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瞭望,隻見十五榻榻米[2]的客廳大開著窗門,灑滿三月陽春的光芒。室內金田夫婦正和一位來客說話。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對著我所在的方向,隔著池塘,盯著我的額頭。我被鼻子盯著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金田先生幸好轉過臉去麵對著客人,他那張扁臉隻能看到一半,而鼻子的所在也不明了。不過,由於花白胡須從各處亂糟糟地滋生,所以不費勁兒,就可以得出結論:胡須的上端應該有兩個窟窿才對。我順便起了遐想: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般平滑的一張臉,想必相當輕鬆吧!

來客在三人之中,麵相最為平庸。正因為其平庸,關於他的相貌也就沒有什麼值得特別介紹的。說到平庸,倒也不是壞事,但若平庸到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3]的話,則未免令人悲憫!背負著這麼一副無聊至極的麵龐,降生於明治太平盛世的那位來客,到底是何方人士?我如果不照例鑽進簷廊的地板下,聆聽一下他們的談話,是不會知道的。

“……因此,內人特地到那個家夥的家裏登門拜訪,了解情況……”金田君的口氣依然很傲慢。雖然傲慢,卻並不嚴厲。說話也和他的麵孔一樣地無趣而庸俗。

“是的,因為他教過水島先生……是的,是個好主意……是的。”

滿嘴“是的,是的”的人是來客。

“不過,總覺得他那個人很難纏。”

“也難怪啊,苦沙彌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哪。……從前他和我住在一個公寓的時候,就跟滾刀肉似的,……想必您覺得很頭痛吧?”客人瞧著鼻子夫人說。

“先不說什麼頭痛不頭痛的,我跟你說吧,我長這麼大,還沒在別人家受過這種不禮貌的對待呢!”鼻子夫人說話時還是那樣呼哧呼哧的。

“他說了什麼不禮貌的話了?他從前就是個特別頑固的家夥。隻要看看他十年如一日隻會教英語入門,就可見一斑啦。”客人十分得體地附和著。

“唉呀,內人問他什麼,他的回答總是夾槍帶棒的,簡直沒辦法跟他說話……”

“這可真是不像話!人一有點學問,就容易自以為是,再加上貧窮,就會爭強好勝……這麼說吧,這世上有那種無法無天的刁民。自己不幹活,還老是跟有錢人對著幹,不以為恥……就好像有錢人把他們的財產給卷走了似的,太可笑了。哈哈哈……”客人似乎心情大好。

“唉,簡直是荒謬絕倫!之所以如此,畢竟是由於沒見過世麵,導致的任性胡為。所以,還是稍稍教訓教訓他,讓他收斂一下為好,就讓他嚐了嚐苦頭……”

“有道理。那麼,那家夥一定收斂了吧?這麼做也完全是為了他好嘛!”客人沒等聆聽是怎麼治的,就先表示了讚成。

“你想不到吧,鈴木兄,他是個多麼頑固的家夥。聽說他到學校,竟然不理睬福地君和津木君。本以為他是心懷歉疚而默不作聲呢。誰知道,據說最近他竟拿著手杖,追趕毫無過錯的舍下的書生。……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能幹出那種蠢事來呢。簡直是破罐破摔,腦子有點不正常了!”

“什麼?他怎麼又做出這等粗野之事來了呢……”連這位精明的來客聽了這個事,都有點奇怪了。

“唉,其實就是因為舍下的書生從他麵前走過時說了點什麼,他便立刻拿起手杖,光著腳追了出去。就是那孩子小聲嘀咕了幾句,可畢竟是個孩子啊,他可是個滿臉胡須的大人,還是個教師哪!”

“對呀,還是個教師哪。”客人附和道。金田君又重複了一遍:“還是個教師哪。”

既然是個教師,縱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也應該像個木頭人似的乖乖忍受,看來這是三人的一致看法。

“還有那個名叫迷亭的家夥,完全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隻知道信口開河,胡謅八扯。我還第一次遇見這麼怪的人呢。”

“啊,您是說迷亭嗎?如此看來,他還是那麼愛吹牛啊。夫人也是在苦沙彌家見到他的嗎?他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家夥以前也是和我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室友,就因為他總愛捉弄人,我經常和他幹架。”

“像他那種人,誰能受得了啊。其實撒謊騙人倒也罷了,……礙於朋友情麵啦,不得不附和幾句啦,……那種場合,任誰也會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的。可是隻要那家夥不吭聲就沒事了,他卻一味地胡說八道,結果搞得無法收場。我真不明白,他那麼胡言亂語到底圖的是什麼,……居然大言不慚地瞪著眼睛說瞎話啊!”

“您說得沒錯。撒謊已經成了他的嗜好,所以更才難纏哪!”

“你說說,我好不容易特意去了解水島先生的情況,也被他給攪和了。我又生氣,又後悔……即便如此,人情往來還是要講的。既然到別人家去了解情況,總不能假裝不懂人情,這事咱可做不出來。所以,後來我打發車夫給他家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麼著?他說:‘我沒有理由接受這份禮品,拿回去吧!’車夫說:‘隻是略表謝意,還請收下!’他卻說:‘這也太可惡了吧。我天天吃果子醬,可從來沒喝過啤酒那種苦水!’說罷,轉身進屋了。你瞧,多麼失禮啊,有他這麼說話的嗎?”

“的確很過分!”客人這回好像是打心裏覺得過分了。

“因此,今天特地請你來,”金田君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對那些愚蠢的家夥,原來暗中捉弄他們一番也就算了,可還是惹出了點麻煩……”說著,金田君像吃金槍魚片時一樣,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

當然,由於我是躲在簷廊的地板下麵,所以他到底真的拍了禿頭沒有,是不可能看見的,不過近來,他那拍打禿頭的聲音咱已聽得耳熟了。如同尼姑擅於辨別木魚聲一般,我即便藏身於地板之下,隻要那聲音清晰,立刻就能夠辨別出那是金田君在拍打禿頭。

“所以,想麻煩老弟一下……”

“隻要是我能幫到的,請千萬不要客氣……我這次能調到東京來工作,還不都靠您萬般操心呀。”客人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金田君的請托。聽口氣,這位客人也是得到過金田君照拂的人。哎呀,看起來事情發展得越來越有得瞧了。隻因今天天氣好,我才改了主意前來偷聽,萬沒想到會聽來這麼多有關主人得內容。這可真是歪打正著啊!

我很想知道金田君對來客所求何事,便趴在簷廊下麵側耳細聽。

“苦沙彌那個怪物,不知為什麼給水島出謀劃策,話裏話外地暗示他最好不要娶金田小姐……是這樣吧?夫人。”

“豈止是暗示啊。他說什麼‘天下哪有這樣的傻瓜,會娶那種貨色的女兒!寒月兄,絕對不可娶她喲!’”

“‘那種貨色’?!真是太無禮了!他當真說了那種粗話了嗎?”

“何止是說過,是車夫老婆親口告訴我的。”

“鈴木君,怎麼樣?你都聽見了吧。看來他很不好對付。”

“不好辦哪!這種事情和別的不同,按說外人是不該妄加置喙的。苦沙彌就算再呆氣,這點道理也該明白的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所以啊,……你從學生時期就和苦沙彌同吃同住的,不管現在怎樣,聽說從前關係還算親密,我才拜托你見到他,一定要徹底曉之以利害。好嗎?也許他會發火,但發火是他的過錯。隻要他識相些,我一定會充分關照他的,而且也不會再惹他生氣。不過,他若是執迷不悟,我們也會以牙還牙的。……就是說,再那麼頑固不化,吃虧的是他自己。”

“是的,正如您說的那樣,再那樣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吃虧的隻是他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我會好好勸告他的。”

“另外,向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並非一定嫁給水島先生。不過,經過了解,此人學識和品格還都不錯,所以,如果他努力鑽研學問,不久能考上博士的話,或許有希望結親。這個意思,你不妨也不露聲色地讓他知道。”

“讓寒月知曉這一點,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激勵,就會更有學習的勁頭了。太好了。”

“還有,就是那個事很怪……我覺得與水島的身份不符,可他卻口口聲聲稱那個怪物苦沙彌為老師。對苦沙彌說的話,好像大多都很聽從,這很麻煩。當然了,我女兒也不是非水島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彌說些什麼,搗什麼亂,對於我們來說,都沒有影響……”

“隻是水島先生怪可憐的。”鼻子夫人插了句嘴,“水島這個人我還沒有見過。總之,能和我家結親,是他一輩子的福氣,想必他本人應該不會不願意吧!”

“是的,水島先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苦沙彌啦,迷亭啦,這些怪物總是這個那個地說三道四嘛。”

“這就不好了。這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做的事。回頭我到苦沙彌家去,好好和他談談。”

“啊,那就請你費心啦。還有,實際上水島的情況苦沙彌最了解,可是上次內人去他家時,由於遭遇了剛才說過的那種不愉快的狀況,沒能很好地打聽。所以,希望你這一次去,能替我們仔細了解一下水島的德行才學等各方麵的情況。”

“知道了!今天是星期六,我現在就去的話,他應該已經回家了。不知他近來住在哪兒?”

“從我家門前往右去,一直走到頭,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個搖搖欲墜的黑牆房子,就是他家。”鼻子夫人說。

“這麼說,就在附近嘍。這就更好辦了,我回去時順道去一趟好了。很容易找的,一看門牌就知道了。”

“不過,他家的門牌可是時有時無的噢。恐怕是用飯粒把名片粘在門上的吧,一下雨就被衝洗掉了,於是,到了晴天再粘上。所以門牌是靠不住的。與其這麼費事,何不幹脆釘個木牌多好啊,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真叫人吃驚!不過,打聽一下黑牆要倒的那家在哪兒,估計就知道了吧?”

“嗯,那麼肮髒的人家這條街上找不到第二家,很好找的。啊,對了,對了,如果還是找不到,倒有個好標識,隻要尋找房頂上長草的房子,準沒有錯。”

“真是個有特色的人家啊。啊哈哈……”

我若不趁鈴木大駕光臨之前回去,怕是有些不妙。聽了這些議論,也足夠了。我從簷廊地板下麵一直走到茅廁,再往西拐去,從假山後邊來到大路上,快步走回房頂長草的房子裏,若無其事地繞到客廳的簷廊上。

隻見主人在簷廊上鋪了塊白毛毯,趴在上麵,讓明媚的春光曬著他的脊背。陽光的確是非常公平的,對於房頂上以雜草為標記的破屋,也如同對金田公館的客廳一樣照得暖洋洋的,唯有那塊毛毯毫無春意可言。那塊毛毯,廠家是按照白色織成,洋貨店也是作為白色售出的,而且主人也是當作白色訂購來的,怎禁得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色的年代早已過去,如今,正進入逐漸變為深灰色的時期。尚不清楚這條毛毯能否度過這一深灰色時期,存活到變成暗黑色那天。即使現在,那毛毯已然是傷痕累累,經緯線條曆曆可數,稱之為毛毯,已經名不副實,倒是去掉“毛”字,隻叫“毯子”更恰如其分。不過,依照主人的邏輯,既然用了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那就必須用上一輩子了。

閑話少敘,卻說主人趴在那塊曆史悠久的毛毯上,在幹什麼呢?原來他正雙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香煙發呆呢。當然,他那滿是頭皮的腦袋裏,宇宙間的最高真理正如火輪般旋轉也說不定,但從表麵上來看,卻是怎麼也看不出來的。

香煙頭已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多長的煙灰“啪嗒”一聲落在毯子上,主人也不在意,眼睛死死跟蹤著煙縷的去向不放。煙縷隨著春風沉浮,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煙圈,不斷地飄向妻子剛剛洗完頭披散著的深紫色發根上……唉呀,忘了應該先交代一下女主人的事。

女主人的臀部正對著丈夫……什麼,你說她是個沒規矩的老婆?倒也沒什麼不規矩的。規矩或不規矩都是相對的,要看怎麼去解釋。主人非常坦然地雙手托腮,麵對著妻子的臀部,而妻子也滿不在乎地將莊嚴的臀部高聳於丈夫的眼前,不過爾爾,何談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這二位是一對結婚還不到一年時,就已經擺脫了繁文縟節束縛的超然物外的夫妻。

再說,這位將臀部對著丈夫的妻子,今天也不知是怎麼想的,趁著天氣好,用海藻和生雞蛋,把一尺多長黑得發綠的頭發搓洗了一通,此時正炫耀似的將順順溜溜的長發從肩頭披散在後背上,不聲不吭地埋頭縫製嬰兒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晾幹頭發才拿著薄呢坐墊和針線盒來到簷廊,將臀部對著丈夫的。不過,也說不定是主人自己湊到妻子的臀部後麵來的。

於是乎剛才提過的那團團煙圈,不斷地湧向濃密而飄逸的烏發上去,猶如不合時宜的煙圈正在升騰,主人看得入了神。然而,煙雲不會在一處停留,必然不斷地向高處嫋嫋上升,所以主人若想不錯過觀賞這青煙與烏絲糾纏繚繞的奇觀,就必須轉動眼珠。主人首先從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沿著脊背逐漸往上看,從肩頭到達了脖頸,然而越過脖頸,終於抵達頭頂時,主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與主人訂下白頭偕老之盟的妻子的頭頂正中竟有著一大塊圓圓的禿疤。而且那塊禿疤反射著和煦的陽光,正堂而皇之地閃閃發光呢!無意之中竟然獲得如此不可思議的大發現,此時主人的眼睛盡管輝映著陽光,仍露出了極其驚訝的神色,他顧不上被刺眼的陽光放大瞳孔,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塊禿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