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我是貓》(6)(2 / 3)

“啊,美男子大駕光臨!無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難為情地橫掃了另一籠蕎麵條。這回他盡管沒有像剛才那樣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沒有使用了手絹遮掩中途歇口氣的尷尬,把兩籠養麵輕鬆地吃掉,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其後起哄說:

“金田小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壞笑說:“這是我的錯。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課題畢竟是課題,需要投入很多精力進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發自肺腑的話,說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課題畢竟是課題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誌為轉移呀。盡管那個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價值喲!”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樣的腔調。還是主人比較認真,問道: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

“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的影響》。”

“奇妙至極!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標新立異了!怎麼樣?苦沙彌兄!不如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個課題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並不理睬迷亭的調侃,問寒月道:

“你做這個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這是個非常複雜的研究。第一個難題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麼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我想,為此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

“玻璃球好辦,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買到的嘛!”主人說。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說,“原本圓或直線,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因此完全符合幾何學定義的理想的圓或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豈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應付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出來了嗎?”主人不以為然地問。

“怎麼做得出來呢?”寒月說完,又意識到這麼說與前麵的話矛盾,便說,“相當困難。一點一點地磨了半天之後,發覺這半邊的半徑長了些,就稍稍磨去一點兒,結果,麻煩了,另一半的直徑又長了。然後費了好大勁,好容易磨去了一層之後,整個球卻變成橢圓形的了。想方設法將橢圓矯正過來後,發現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個玻璃球足有蘋果那麼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隻剩下草莓那麼小了。但是我仍然堅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黃豆粒那麼小。即使像黃豆粒那麼小了,還是沒有磨成純粹的圓。我就這般滿腔熱情地磨著……從今年正月到現在,已經磨壞了大大小小六個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說著,判斷不出說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裏磨了那麼多呀?”主人問。

“還是在學校的實驗室裏。從清早開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然後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輕鬆噢。”

“如此說來,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

“反正眼下,我是從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這不正應了那句磨球博士‘混進來了’的台詞嗎。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麼玩命,憑她再怎麼傲慢,也會領情的吧?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走時,剛要邁出大門,偶然遇見了老梅君。看他畢業後還跑圖書館,我甚覺不可思議,便感慨地說:‘真用功啊!’他卻不解地說:‘哪裏,我可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所以進來借用廁所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不過,真是應該把這老梅君和你,作為不可多得的兩個相互對照的例子,收進《新撰蒙求》[6]這本書裏噢。”迷亭照例冗長地饒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經地問:“你這樣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況,估計要十年工夫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

“十年太長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還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這還了得!那不是很不難當上博士了嗎?”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來,就不可能進行關鍵的實驗……”

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自負地說:“其實大可不必那麼擔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他家的時候,我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

這時,一直聽著三個人的對話,卻根本聽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去大磯了嗎?”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卻裝傻充愣地說:

“那就怪了,怎麼回事?”

每當這種時候,迷亭就成了活寶。每當冷場、尷尬、犯困以及有發愁事等等,無論任何情況,他都會衝殺出來。

“和上個月去了大磯的人,於兩三天前在東京相遇,可稱得上神秘莫測啊。這就是所謂心靈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時候,常常會出現這種現象的。乍一聽,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實。像嫂夫人這樣子,稀裏糊塗地嫁給了相互毫無感覺的苦沙彌君,一輩子都不知道戀愛為何物,理解不了這種現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喲,你根據什麼這麼說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斷迷亭的饒舌,駁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也立刻出馬助夫人一臂之力。

“說到我的風流韻事嘛,縱然再多,無奈都已經過了七十五日[7],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記得了……說實話,我這個年紀還過著形單影隻的獨身生活,正是失戀的結果呀。”說完,迷亭輪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個人的反應。

“嗬嗬嗬,有意思。”女主人說。

“又拿別人尋開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隻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說:“請務必為提攜後進,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經曆吧。”

“我的經曆,說來大都很神秘。如果講給已故的小泉八雲[8]聽,他一定會大為受用,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所以,老實說,我沒有多大興致講這些事了。不過,既然各位盛情難卻,我就勉為其難,披露一下吧!但有個條件,諸位必須安靜地聽到最後。”他叮嚀之後,才言歸正傳。

“回憶起來,距現在……那個……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瞎說八道。”主人哼了一聲。

“記性也太壞了。”女主人譏諷道。

隻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聲不吭,似乎是盼著盡快聽到下麵的內容。

“記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後國,經過蒲原郡的筍穀,登上蛸壺嶺,眼看要進入會津境內的時候……”

“怎麼去了這麼個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別說話,安靜地聽著。挺有意思的。”女主人發話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戶人家的門,因為這個那個原因,如此這般,訴說一番,請求借宿一宵。隻聽門裏的人說:‘這有何難,請進吧!’待開門一看那位把蠟燭舉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臉,我立刻激動地戰栗起來。我就是從這時起,才切實體驗到戀愛這個怪物的魔力的。”

“唉呀,真是的!那麼個半山腰上,還會有美女嗎?”女主人說。

“別說是高山還是大海,美女無處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讓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還梳著文金高島田發髻[9]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進屋一看,在八鋪席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地爐。姑娘、姑娘的老爹、老媽和我四個人圍坐在爐旁。他們問我:‘你大概餓了吧?’我就說:‘什麼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爹說:‘難得有客人來,就給你做一頓蛇飯吃吧!’注意,快到講到失戀的地方了,要仔細聽!”

“先生,仔細聽倒是沒有問題,不過,你去的是越後國,恐怕冬天沒有蛇吧?”

“嗯,問得有道理!不過,這麼充滿詩意的故事,就不能那麼拘泥於道理了。在泉鏡花[10]的小說裏,不是還說過從雪裏爬出螃蟹來了嗎?”

“誠然!”寒月說罷又恢複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當時,我是個什麼都敢吃的人。像什麼蝗蟲啦,蚰蜒啦,赤蛙啦,都已經吃膩了,這蛇飯,倒是沒有吃過。我便回答老人:‘那就盡快做給我吃吧!’於是,老人把鍋放在地爐上,往鍋裏倒了些大米,咕嘟嘟地煮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那鍋蓋,有大小十來個窟窿,從那些窟窿眼裏呼呼地冒出熱氣來,我心想,真講究啊,在鄉下太少見了。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裏。過了一會兒,他腋下挾著個大竹簍回來了。他把竹簍隨手擱在地爐旁。我往裏頭一瞧,哇,隻見很多長長的蛇,由於太冷,互相盤繞,卷成了一團!”

“好了,別講下去了,惡心死了。”女主人蹙著眉頭說。

“為什麼呀?這可是造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不能不講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打開鍋蓋,右手抓起一把盤成一團的蛇,“嗖”地扔進鍋裏,立刻蓋上鍋蓋。當時,連我都嚇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不要講下去了。怪瘮人的。”女主人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請再忍一下。於是,不到一分鍾,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裏鑽出一個蛇頭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喲,怎麼鑽出來了?隻見另一個窟窿裏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剛說:‘又鑽出一條!’又一個窟窿也鑽出了一個來。就這樣,一個一個的,整個鍋蓋上都是蛇頭了!”

“為什麼蛇頭都鑽出來呢?”主人問。

“因為鍋裏太熱,它們受不了了,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頭說:‘差不多了,可以拽了。’老媽媽說:‘好。’姑娘說:‘唉!’於是,她們分別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揪,蛇肉就都留在了鍋裏,隻有蛇骨被拔出,長長的骨架隨著蛇頭被揪出來,十分有趣。”

“這是給蛇剔骨吧?”寒月笑著問。

“一點不錯,就是剔蛇骨,很巧妙吧?然後老頭揭開鍋蓋,用飯勺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好了,請吃吧!’”

“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著臉埋怨:

“不要再講了。太惡心了!還叫人怎麼吃得下飯哪。”

“嫂夫人沒吃過蛇飯,才會這麼說。有機會不妨吃一回嚐嚐,那味道簡直讓人終生難忘呀!”

“哎喲,惡心死了,誰吃它呀。”

“就這樣,我享受了一頓美餐,也忘卻了寒冷,還盡情地欣賞了姑娘的容顏,覺得已經沒有任何不滿足的了。人家一說:‘請安歇吧!’加上旅途勞頓,便客隨主便,倒下便呼呼大睡。”

“後來怎麼樣了?”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後,我就失戀了。”

“發生什麼事了?”

“噢,倒也沒有發生什麼。早晨起來,我吸著卷煙,從窗戶往外一看,有個禿子正在對麵引水竹管旁邊洗臉呢。”

“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

“是誰,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會兒,等到禿頭扭過臉來麵向這邊時,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昨晚成為我初戀的那位姑娘!”

“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島田發髻嗎?”

“頭天晚上她是梳的島田發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發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

“簡直是在蒙人。”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頂棚。

“我也是由於太意外了,心裏有點害怕,所以就從旁仔細觀察,隻見禿子洗完了臉,拿起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隨意戴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這才搞明白是這麼回事。雖說搞明白了,但從那時起,我便終生背負了不斷失戀的悲劇命運。”

“竟然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是無聊的失戀,即便失戀,他依然這麼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呀!”主人麵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

寒月卻說:“不過,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禿子,幸運地把她帶回東京來的話,迷亭先生說不定更精神煥發呢。總之,難得遇見一位好姑娘,卻是個禿子,可謂遺恨千秋啊!話說回來,那麼年輕的女子,怎麼會掉光了頭發呢?”

“後來我也想過這件事。我覺得,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的緣故,蛇飯這東西火大呀!”

“但是,你倒是沒什麼事,很不錯嘛。”

“我雖然萬幸沒有變成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睛,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過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叮問道:“你這戀愛到底哪裏神秘呢?”

“她那個假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揀來的?到現在我還是百思莫解,這不是很神秘嗎?”說著,迷亭又將眼鏡架在了鼻梁上。

“簡直就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這樣評論。

迷亭的胡編亂造到此告一段落。我以為他就此閉嘴呢,誰知隻要不被堵住嘴,這位先生是絕對不會沉默的,真是天性使然。他又發表了下麵一通獨到見解:

“我這次失戀,雖然也算是一段痛苦的經曆,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而娶回家來,一生都不得不麵對她呀。所以說,娶妻之事,不慎重考慮,太危險了!結婚這種事,一旦到了關鍵時刻,常常會發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隱藏著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麼朝思暮想、一往情深,還是靜下心來,好好磨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為難似的說:“是啊,我也想專心磨玻璃球。無奈對方不讓我專心,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你是由於對方追得緊,沒法子。不過,也有人很滑稽。提起跑進圖書館解手的那位老梅君,才叫奇妙呢。”

“他幹了什麼?”主人起哄似的問。

“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從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住過。隻住了一個晚上。——可是當天晚上,他就向旅館裏一位女招待求了婚。我就夠隨心所欲的了,可也不到他那個程度呀。當然了,那時候,那個旅館裏有個叫阿夏的出名的美女。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所以這就不奇怪了。”

“豈止不奇怪,這和你到什麼嶺去的豔遇,不是一模一樣嗎?”

“是有點相似啊。老實說,我和老梅君沒有多少不同。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還沒等對方回話,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什麼?”

主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僅是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都不約而同地思索著。迷亭卻毫不介意地繼續講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西瓜?阿夏說,就算是靜岡這小地方,西瓜還是有的。阿夏端來了滿滿一大盤西瓜,老梅就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複。還沒等來答複,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哎喲哎喲直叫喚,叫也不管用,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就算靜岡是小地方,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名字叫作天地玄黃,仿佛是從《千字文》裏抄來的名字。到了第二天早晨,肚子果然不疼了,真是謝天謝地。出發前十五分鍾,他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靜岡這地方,有西瓜,也有醫生,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媳婦!’說罷,轉身離去,再也沒有露麵。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了戀,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圖書館去了。說起來,女人真是造孽噢!”

主人一反常態地同意了迷亭這個觀點。“一點不假。不久前讀了繆塞[11]的劇本,書中人物引用了羅馬詩人的一段話:‘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說得多麼精辟,女子就是難對付。”

主人竟在這意想不到的問題上妄下斷語。然而,女主人聽了可不幹了。

“雖然你說女人輕不好,可是,男人重也未必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麼意思?”

“重就是重唄!就像你那樣。”

“我怎麼重了?”

“你還不重嗎?”

一場奇妙的爭論又開始了。迷亭聽得饒有興致,開口道:

“這樣麵紅耳赤地互相攻擊,才是真實的夫妻之情吧!從前的夫妻,一定是平淡無味的。”

他這番話含糊其辭的,不知是在奚落,還是讚賞。說到這裏,本應適可而止,可他又以他一貫的語調加以發揮,說出下麵一番話來:

“據說從前沒有一個女人敢跟丈夫頂嘴。那麼,豈不等於娶了個啞巴做媳婦嗎?我一向不讚成。還是希望被嫂夫人那樣訓斥:‘你還不重嗎?’既然同是娶老婆,倘若不偶爾吵上一兩架,我可悶得受不了的!拿我老娘來說吧,在老爺子麵前,隻會唯唯諾諾。並且,老兩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據說除了參拜神社,不曾一同出過門,豈不太可悲了嗎?不錯,多虧老娘他們,我記住了所有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間的交往也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絕對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樣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心靈相通啦,在如夢如醉的朦朧中神交啦……”

“可憐啊!”寒月低了下頭。

“的確可憐!而且,那時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人們對女學生墮胎大驚小怪的。其實以前的女孩子比這過分得多呢!”

“是嗎?”女主人很認真。

“是呀!我沒有胡說。有據可查,有什麼辦法。苦沙彌兄,你也許記得,直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裝進筐裏,用扁擔挑著四處叫賣呢。是吧?老兄。”

“我可不記得那些事。”

“你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在靜岡確實如此。”

“沒想到……”女主人小聲說。

“真的嗎?”寒月也言不由衷地問道。

“是真的。我老爹就跟賣主討價還價過。記得那時,我好像是六歲。我和爸爸從油町去通町散步,從對麵有人一邊走一邊高聲大喊:‘誰買女孩!誰買女孩!’我們剛好走到二丁目的拐角,在伊勢源和服鋪門口遇見了那個人。伊勢源有十間門市,五個倉庫,是靜岡縣最大的和服店。有機會去那邊可以去看看,至今還保持得很完整,真是一家很氣派的老店。掌櫃的叫甚兵衛。總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喪著臉坐在賬房裏。他身旁坐著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學徒,名叫阿初。這小子麵色蒼白,活像皈依了雲照大師[12]後,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蕎麥湯似的。挨著阿初的是阿長,他就像昨天家裏失火逃出來的一樣,愁容滿麵地伏在算盤上。挨著阿長的是……”

“你到底是講和服鋪的故事,還是講賣小女孩的故事啊?”

“對了,對了,剛才我是在講賣孩子的故事。不過呢,關於這‘伊熱源’也有好多奇聞呢,今天就暫且割愛,隻講賣孩子的故事吧!”

“我看,賣孩子也割愛為宜。”

“為什麼呀?這個故事對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年的女人品行的對比研究,可是大有參考價值的資料,怎麼能輕易就不講呢……且說,我和老爹來到伊勢源鋪子門前,那個人販子看見我老爹,就說:‘老爺,我這還有兩個女孩,便宜些給你,請買了吧!’說著,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看見前後兩個筐裏各裝了一個兩歲上下的小女孩。老爹問他:‘要是便宜些,倒可以買下。隻有這麼兩個?’人販子說:‘唉,趕巧今天都賣光,隻剩這麼兩個了。要哪個都行,隨你挑。’人販子像拿茄子似的把兩個女孩都舉到爸爸眼前,老爹啪啪敲了幾下兩個女孩子的腦袋,說:‘嗬,聲音很響呀!’接著,就開始講價。經過一番殺價,老爹說:‘買下倒也可以。不過,貨色可好?’人販子說:‘好啊!前邊那個一直在我眼前看著,不會有問題。後邊那個,因為我沒長後眼,說不準有點毛病。後邊這個不敢打包票,不過價錢可以少算些。’這一場對話,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所以,在我幼小心靈裏就產生這樣的想法:‘女人,真是不可大意!’——不過,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沒有人幹這種蠢事,挑著女孩沿街叫賣。再也聽不到‘由於眼睛看不到,後筐裏的女孩不敢打包票’之類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來,可以肯定多虧了西方文明,女子的品行也有了很大的進步。同意嗎?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模大樣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才故作沉穩地用低沉的嗓音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現在的女人,在上學放學的途中,在音樂會、慈善會或遊園會上,總是會對男人說什麼:‘請買下我吧!’‘怎麼?不喜歡我?’她們居然這樣到處向男人推銷自己,因此,如今已經沒有必要雇那些難纏的菜販子,替商家幹那種下作的買賣,吆喝什麼‘誰買女孩嘍’了。人的自立心一提高,自然會變成這樣的。老人們總是喜歡自尋煩惱,說三道四。然而老實說,這是文明發展的趨勢,我等就認為是令人無比喜悅的現象,內心在祝賀呢!像從前那樣,買主敲敲腦瓜,問賣主‘貨色沒問題嗎’那樣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真是讓人安心!而且,在這複雜的社會裏,倘若手續如此繁瑣,婚姻就遙遙無期了。女人恐怕到了五十歲、六十歲也找不到男人,嫁不出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