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是貓》(7)(1 / 3)

我近來開始鍛煉了。“不過是一隻貓,還自命不凡地鍛什麼煉!”在此,我想對如此冷嘲熱諷的家夥奉勸一句,即使說這番話的你們人類,直到幾年前,不是還不知運動為何物,隻知道把傻吃悶睡奉為天職嗎?人類應該記得,從前一直號稱什麼“無事即貴人”,把袖手閑坐、屁股快要坐爛了也不離席,視為貴人們的名譽而揚揚自得地生活著,而後來變得連連倡導什麼鍛煉身體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下海消夏吧,到了夏天,去山間避暑,享受幾日山林野趣吧等等無聊之舉,則是近年來從西方傳染到神國日本的一種疾病,大致可以視之為與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等同宗的疾病。

不過,我去年才降生,今年剛一歲,因此,頭腦裏並不存在人類當年染上這些疾病時是什麼樣子的記憶。而且,可以肯定,當時我不曾被卷入塵世的風雲際會之中,但也可以說,貓活一歲,等於人活十年。貓的壽命盡管比人要短促一半或三分之二以上,而在短暫的歲月裏,一隻貓卻能夠達到相當圓熟之境。若以此推論,將人類之年輪與貓族之星霜同樣看待,就大錯而特錯了。這一點,隻要看看才一歲零幾個月的我,就有這般卓越的見識,便可見一斑。像主人的三女兒,好像虛歲已經三歲了,可是從智商發育來看,就太遲緩啦。她除了哇哇哭、尿床、吃奶以外,什麼也不懂。和我這憤世嫉俗的貓相比,她簡直不值一提。正因為如此,我將運動、海水浴以及異地療養等知識皆儲備於我的方寸之中,也就毫不奇怪了。如果對於這麼微不足道的事,也大驚小怪的話,那麼他一定是缺了兩條腿的愚蠢的人類。

人類從古至今就愚蠢透頂。因此,直到近來才開始大肆吹噓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傳海水浴的好處,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相比之下,這等小事,我們貓兒還在娘胎裏時就一清二楚了。首先,若問為什麼海水可以治病?隻要到海邊去一趟,不就立刻明白了嗎?我雖然不知道在那遼闊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條魚,但是,我知道沒有一條魚會得了病找醫生看。它們都健康地遊來遊去。魚要是得了病,身體就不聽使喚了。死了的話就會浮上水麵。因此之故才把魚的往生稱為“浮”,把鳥的薨去名曰“落”,人類的寂滅號稱“涅槃”。不妨去問問橫渡印度洋,去過西方的人們,可曾見過魚死去?所有人都會說不曾見過。他們當然會這麼回答。因為不論他們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沒有人會看見一條停止呼吸的魚——不對,“呼吸”用詞不當。因為是魚,應該說停止“吞吐海水”才對——停止“吞吐海水”的魚,漂浮在波濤之上。古往今來,任憑你夜以繼日地打著火把巡遊四方,在那浩瀚無邊的蒼茫大海上,也找不到一條漂浮的魚,由此推論,立刻就可以得出“魚,一定是非常健康的”結論。假如再問:為什麼魚那麼健康?這也太簡單了,不需待人告知便了然於心。此乃魚終日吞吐海水,進行海水浴之故。海水浴的功效對於魚兒就是如此顯著。既然對魚兒功效顯著,對於人類也必然有效。一七五〇年,理查德·拉賽爾博士發布了“隻要跳進布賴頓海[1],四百零四種疾病立時痊愈。”的誇張廣告。

雖說是貓,隻要時機一到,我們也打算全體出動,前往鐮倉一帶的海濱的。但是,眼下還不行。萬事都要選擇時機。正像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到死都未曾享受過海水浴的功效一樣,今日之貓也還沒有遇到裸體跳進大海的機會。欲速則不達,像今天這樣,被人扔到築地區的貓,平安地回家之前,是不能隨隨便便跳進大海的。遵照進化的法則,直到我們貓輩的體能對狂瀾怒濤有一定抵抗力之前,換句話說,直到人們習慣於不再說貓“死”,而是用貓“浮”這個詞彙以前,不得輕易去進行海水浴的。

所以,我決定海水浴以後再說,第一步先進行一下個運動。如今已是二十世紀了,若不做做運動,就像窮人似的,名聲不大好。不運動的話,人家不會認為你是不運動,而是斷定你不能夠運動,沒有空閑運動。正如古人嘲笑進行運動的人是奴才一樣,如今把不運動的人看作低賤之人。世人的評價,像我的眼珠一樣因時間地點不同而變化多端。但我的眼珠不過是忽然變大或變小,而說到人的品質,卻是顛三倒四。顛三倒四也沒關係,可事物本來有兩麵或兩頭。敲打兩頭,讓同一事物發生顛倒黑白的變化,乃是人類善於審時度勢的處事之術。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才是意趣之所在。從胯下倒看“天之橋立”[2],是別有一番情趣的。即便是大文豪莎士比亞,倘若千年萬年隻讀莎士比亞的話,便無聊之極了。如果沒有人偶爾從胯下倒看哈姆雷特,對他說“你不可如此”的話,想必文學界也就不會進步了。因此,貶斥進行運動的人突然變得喜好運動,就連女子也手拿球拍行走於街頭,也毫不足怪。隻要不譏笑我們貓進行運動是裝模作樣就可以了。

或許有人不明白貓都進行哪些運動,下麵我打算給諸位交代一下。如你們所知,不幸的是,我們貓不會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論是球還是球棒,都無法使用。其次因為沒有錢,也就不可能去買。由於這兩種原因,我所選擇的運動,必須屬於分文不花,不使用器具的運動。因此,人類可能以為我無非是來回走走,或是叼著一片金槍魚奔跑,然而,隻是讓我隻是四肢機械地運動,順應地心引力而行走於大地的話,未免也太單調、太沒趣了。縱然怎樣號稱運動,像主人經常進行的那種所謂讀書等等眼睛在文字上麵的運動,是有辱於運動的神聖感的。

當然,即便是單調的運動,也未必一定要在某種刺激下才能進行。像爭搶鰹魚幹,或捕大馬哈魚競賽等等固然很好,但這是基於有獵物吸引的前提。如果去除了這些獵物的刺激,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假如沒有懸賞的興奮劑,我想嚐試一下有技術含量的運動。我進行了各種探索。例如:從廚房的房簷跳上屋頂之方,四條腿站立在屋頂最高處的梅花形瓦上之術啦,走晾衣竿啦——這個探索到底也沒有成功。那竹竿滑溜溜的,根本站不住。冷不丁地從小孩身後撲上去啦——這可是頗有意思的運動之一,但是,常幹就要倒黴,所以,一個月最多幹那麼兩三回。還有就是讓人把紙袋罩在我頭上——這種玩法不但難受,而且沒有意思,尤其是沒有人類幫忙就不能成功,所以不行。此外還有,用爪子撓書本的封麵玩——若是被主人發現,不僅必然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而且隻能鍛煉爪子的靈敏,全身肌肉得不到運動。以上都是我所說的舊式運動。

新式運動當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雖然沒有拿耗子那麼大的運動量,但也沒有那麼大的風險。在從仲夏到初秋的遊戲當中,這種玩法最為上乘。具體來說,就是先到院子裏去找一隻螳螂來。碰上運氣好,找到一隻兩隻不費吹灰之力。且說找到了螳螂之後,我就風馳電掣般撲到它身旁。於是,那螳螂大驚失色,立刻高高揚起了腦袋。別看是螳螂,卻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對方的力氣就進行抵抗,的確很有意思。我伸出右腳輕輕扒拉一下它的頭,那昂起的頭便軟塌塌地歪向一旁。這時,螳螂老弟的表情特別有趣。呆若木雞的。於是我一步躥到它身後,輕輕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時都是很寶貝地疊在一起的,當我使勁一撓,翅膀便一下子展開,中間露出類似吉野紙似的一層透明內衣。即使盛夏它也不惜捂汗,披著兩層衣裳,還挺講究。這時,它的細長脖子一定會扭過頭來。有時會轉身麵對著我,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挺直腦袋站著,等我出手。假如對方一直保持這種姿態,就不成其為運動。所以等得不耐煩了,我就用爪子再撲了它一下。挨了這一爪,若是識相點的螳螂,一定會望風而逃。而在這生死關頭,還不顧一切地跟我對著幹的,肯定是非常沒有教養的野蠻螳螂。假如對方這麼蠻不講理,我就瞅準它的位置,狠狠地扇它一巴掌,一般都會把它扇出二三尺遠吧!但是,如果對方老老實實地撤退,我便動了惻隱之心,像飛鳥似的兀自繞著院裏的樹跑上兩三圈。可即便如此,那位螳螂君隻逃出了五六寸遠。它已經知道我的厲害,所以沒有勇氣再較量,隻是東逃西竄的,胡亂逃命。然而,我也左衝右撞地跟蹤追擊。它終於跑不動了,扇動著翅膀,試圖大戰一場。原本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相配,長得又細又長。據說那翅膀完全是裝飾品,就像人們學英語、法語和德語一樣,毫無實用價值。因此,它想利用那個派不上用場的廢物翅膀大戰一場,對於我自然不可能奏效的。說是大戰,其實它不過是拖著翅膀在地麵上爬行而已。這麼一來,盡管覺得它怪可憐的,但是為了運動,我也不得已而為之了。我狠狠心躥到它的前麵。它由於惰性,不能急轉彎,不得不繼續向前爬。我打了一下它的鼻子。這時,螳螂君肯定會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倒下。我再用前爪用力將它按住,稍事休息,然後再放開它。放開以後再按住它,以諸葛孔明七擒七縱的戰術來徹底製服它。以此模式反複進行大約三十分鍾,看到它已經動不得,便將它叼在嘴裏,晃幾下,然後又把它吐了出來。這下子它躺在地麵上不動了,我才用另一隻爪子戳它,它被戳起來,再把它按住。這個也玩膩了,最後一步,就是將它吞進肚子裏。順便對沒有吃過螳螂的人說一聲:螳螂並不怎麼好吃,而且,好像也沒有多少營養。

除了捉螳螂外,我還進行捕蟬運動。雖說是蟬,並非隻有一種。既然人裏有黃種人、黑種人、白種人,蟬也分油蟬、蛁蟬、寒蟬。油蟬叫起來沒完沒了,太煩人;蛁蟬很狂妄,不好對付;隻有寒蟬捉起來最有趣。這種蟬不到夏末不出來。直到秋風從和服腋下的縫隙鑽進來,撫摸人們的肌膚,使人受了風寒時,寒蟬才搖晃著尾尖鳴叫。它特別能叫,依我看,它的天職仿佛隻有聒噪和供貓捕捉似的。初秋季節,我就喜歡捕這些家夥玩兒,謂之捉蟬運動。

謹向各位聲明一下:既然名叫寒蟬,就不可落在地麵上。落在地麵上的,肯定招來螞蟻。我捕捉的,可不是躺倒在螞蟻領地上的貨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頭,“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家夥。順便再次請教一下博學多識的人類,那寒蟬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還是“了知了知”地叫呢?對此解釋不同,會對蟬學的研究產生很大的影響。人之所以優越於貓,就在於此,因此人類自豪之處,也正是這一點。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你們就回頭仔細想想好了。不錯,從捉蟬運動角度來說,隨便它們怎樣叫都無妨。我隻要循著蟬聲,爬上樹去,當它正在一心一意地鳴叫時猛撲過去抓住就是了。這運動看似簡單,其實是很費力氣的。我有四條腿,在大地上奔跑這方麵絕不比其他動物遜色。至少按數學常識來判斷,長著四條腿的貓是不會輸給兩條腿的人類的。然而,若論爬樹,卻有很多比我們貓更靈活的動物。不要說爬樹行家猴子,即使屬於猿猴後代的人類,也有很多不可輕視的家夥。本來爬樹是違反地心引力的倒行逆施,所以就算不會爬樹,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恥辱的,隻不過會給捉蟬運動帶來許多不便。幸而我有爪子這種利器,好歹能爬得上去,可這絕非看上去那麼輕鬆。況且,蟬是會飛的,它和螳螂不同,一旦它飛走了,就等於白費了力氣,爬上樹也和沒爬上樹沒有不同了。最後一個讓我頭疼的事是,有時還會遭遇被澆一身蟬尿的危險。那蟬仿佛總是瞄準我的眼睛撒尿似的。蟬老弟逃掉就不追究了,但求不要垂尿。蟬在飛起之際必然便溺,究竟是何種心理狀態影響了生理器官呢?是因為實在憋不住了呢,還是為了出其不意地創造逃跑的時機?這一手,和烏賊噴墨、無賴炫耀紋身,以及主人賣弄拉丁語之類,應該歸為同一類。這也是蟬學上不可忽略的課題。如果仔細研究,僅此一點就足夠寫一篇博士論文了。

閑話少說,還是書歸正傳。蟬最愛聚集——如果“聚集”二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可“集合”又過於陳腐,還是叫“聚集”吧。——蟬最愛聚集的地方是青桐,據說漢語叫作梧桐。這青桐葉子繁茂,而且都像團扇那麼大,如果它們層層疊疊的,就會茂密得幾乎看不見樹枝。這成為捉蟬運動的極大障礙。我甚至懷疑“但聞其聲,不見其身”這句俗語,是否是早已專為我而造出的。沒辦法,我隻好把蟬叫聲作為目標,從樹下麵往上爬。在梧桐樹五六尺高的地方,分為兩杈,正合吾意。可以在這裏暫且歇息,透過茂密的樹葉,偵察蟬在什麼地方。隻是我還沒有爬到那個地方工夫,已經有些性急的家夥嗡嗡地飛走了。隻要飛走一隻,就麻煩了。在擅於模仿這一點,蟬幾乎是不次於人類的傻瓜。它們會接二連三地飛走。往往我好容易才爬上樹杈時,早已滿樹靜寂,片聲不留了。我曾經爬到此處後,不論怎麼東張西望,怎麼豎起耳朵傾聽,也沒有發現蟬的動靜,又懶得再爬一次,幹脆歇息片刻,便在樹杈上趴著,等待第二次機會。誰料,不知不覺困倦起來,進入黑甜鄉[3]遊玩起來。忽然驚覺時,我已從樹杈的黑甜鄉中,“撲通”一聲跌落在院子裏的石板地上了。

不過,一般來說我上樹都會捉到一隻蟬。掃興的是必須在樹上就把蟬叼在嘴裏,因此,待下到地上後再吐出來時,大多已經死了。任憑我怎麼逗弄它,抓撓它,都絲毫沒有反應。而捉蟬的妙趣就在於悄悄地接近,當寒蟬拚命地將尾巴一伸一縮時,我忽地用前爪逮住它。這時,蟬君知了知了地哀叫,將薄而透明的羽翼瘋狂亂晃。其速度之快,姿態之優美,簡直無與倫比,實屬寒蟬世界的一大奇觀。每當我摁住“知了君”時,總要請它給我表演一番這優美的藝術。看得膩了,就抱歉地把它塞進嘴裏吃掉。有的蟬直到進我嘴裏之前,還在表演呢。

除了捉螳螂和蟬,還有就是滑鬆樹運動了。這無須多說,隻簡要介紹一下。一說滑鬆樹,也許有人以為是從鬆樹上滑下,其實這也是爬樹的一種方式。然而捉蟬是為了捉蟬而爬樹,滑鬆樹卻是為了爬樹而爬樹,這是二者的不同。原本鬆樹就恒久不變,自從北條時賴[4]在最明寺享受美餐以來,直到今日,鬆樹皮總是疙疙瘩瘩,粗糙不平的,因此,再沒有比鬆樹幹更不光滑的樹了。再沒有比鬆樹幹更好攀爬,更好下腳的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比鬆樹幹更好下爪的了。我就是選擇這種好下爪的樹幹一鼓作氣爬上去。飛快地爬上去後,再飛快地爬下來。爬下來有兩種方法:一是倒著爬,即頭朝地麵爬下來;一是保持爬上去時的姿勢,尾巴朝下退下來。試問人類,是否知道哪一種下法更難些?以人們的膚淺見識,一定認為既然是往下爬,還是頭朝下爬下來更容易吧?這就錯了。你們隻知道源義經摔下鵯越古道[5]的故事,就以為連源義經都是頭朝下下山的,那麼,貓自然是頭朝下爬下樹了。不能這麼小瞧我們貓。你知道貓爪是怎麼長的嗎?都是朝後彎曲的。因此,爪子像消防鉤一樣,能夠鉤住東西往自己這邊拽,但往前推就使不上力了。假設我現在飛快地爬上了鬆樹,由於我是地上的動物,自然不可能在鬆樹之巔久留,什麼都不抓的話,必然會掉下來。但是,如果直接跳下來,速度太快,所以,必須采取什麼辦法使這自然下落減速幾分,這便是爬下來。跳下與爬下,似乎差異很大,其實,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有多麼大的差別。將跳下的速度減緩些就是爬下,將爬下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跳下。跳下與爬下隻差之毫厘。我不喜歡從鬆樹上往下跳,因此,必須減緩跳下的速度以便爬下來。就是說,要用什麼辦法來增加跳下的阻力。如上所述,我的爪子都是朝後彎曲的。假如頭朝上抓樹幹的話,就能夠利用腳爪的所有力量抵住下落的勢頭,於是,跳下便成為了爬下,這是極其淺顯的道理。然而,反過來,試一試源義經那種頭朝下爬鬆樹的話,即便有爪子,也不起作用,我會剌溜溜地滑下來,根本沒有阻力能夠支撐自己的體重。這樣,雖然打算爬下來,卻變為跳下來。可見想學源義經翻下鵯越古道是相當困難的。在貓當中會這種本事的恐怕非我莫屬。因此,我才把這一運動叫作滑鬆樹。

最後,我再稍微說一說跑竹籬運動。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籬圍成的四邊形,和簷廊平行的那一邊,大約有五六丈長吧,左右兩側都不過兩尺五。剛才我所說的跑竹籬運動,就是在籬笆上麵跑上一圈而不掉下去。雖然有時也掉下去,但如果順利地跑到頭,就特別解悶兒。尤其是到處立著燒了根的鬆木樁子,便於我歇口氣。今天跑得很不錯,從早到晚跑了三圈,一次比一次跑得好。越好就越有興趣,結果跑了第四圈。跑到一半時,從鄰居的屋頂飛來三隻烏鴉,在離我六尺多遠的前方齊刷刷地落了下來。這幾個不速之客,居然來妨礙人家運動!尤其是這些烏鴉來曆不明,這等身份怎麼可以隨便落在別人家的牆頭?我想到這兒便喝道:“喂,我要過去!閃開!”

最前邊的烏鴉瞅著我,咧著嘴笑。第二隻烏鴉在眺望主人的院子。第三隻在竹籬上蹭嘴,它們飛來之前一定吃了什麼東西。為了等待它們的回答,我站在籬笆牆上,給它們三分鍾考慮時間。聽說人們都管烏鴉叫作“勘左衛門”[6],果然名副其實。不管我怎麼耐心等待,它們既不問候,也不起飛。沒辦法,我隻得慢慢走去。於是,最前頭的烏鴉忽地張開了翅膀,我還以為它終於懼怕我的威風,想要逃走,原來,它隻是轉了個方向,朝右變為朝左了。這些混蛋!若是在地麵上,這麼沒規矩,我肯定會好好教訓教訓他們的。怎奈正走在這麼一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籬笆上,沒有餘力和喪門神較量!然而,又不甘心繼續站在這裏等待三隻烏鴉自動退卻。首先,這麼等下去的話,我的腿是站不住的。而對方有翅膀,在這種地方停留易如反掌,就是說,隻有他們樂意,不知會逗留多久呢。可是我已經跑了四圈,已經很累了,何況這是不亞於走鋼絲的技巧性的運動。就算沒有任何障礙,也難保不會摔下去,倘若這三個黑衣歹徒擋住去路,更是難上加難了。這樣耗下去,最終隻好我自動停止運動,跳下籬笆。沒工夫跟他們耗著,索性就這麼辦吧!一方麵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模樣看著眼生,不像是本地的主兒。嘴巴尖得出奇,活像天狗的神受之子!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是退卻安全些。如果跟他們較勁,萬一摔下去,就更加恥辱了。我剛想到這裏,隻聽麵朝左的那隻烏鴉叫了一聲“傻——瓜”,第二隻也學舌似的叫聲“傻——瓜”,第三隻很溫柔連叫了兩聲“傻——瓜,傻——瓜”。即便我再厚道,也不能視而不見。況且,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居然受到烏鴉鼠輩的侮辱,關係到我的名節。如果說我還沒名沒姓,談不上什麼名節,那麼就算是關係到我的顏麵吧!絕對不能退卻!成語裏也有“烏合之眾”這一說,所以盡管它們是三隻,說不定意外地柔弱無能呢。我壯著膽子,慢慢地往前走去,打算逼他們後退。烏鴉們卻佯作不知,像在聊天似的。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假如牆頭再寬五六寸,一定會叫它們嚐嚐我的厲害。遺憾的是,不論我怎麼惱火,也隻能慢騰騰地走路。總算走到距離烏鴉的先鋒大約五六寸的地方,剛想歇口氣兒,那些鬼精靈忽然不約而同地扇動起翅膀,飛起了一二尺高。一陣風隨之撲到我的臉上,我一吃驚,一腳踩空,咚地摔了下去。真是丟人現眼!我從籬笆下仰頭一看,那三隻烏鴉仍站在原地,正俯看著我,三個尖嘴恰好齊刷刷一排。厚顏無恥的東西!我氣呼呼地瞪著它們,卻毫無收效。於是我弓起背來,輕輕吼了一聲,這就更沒有作用了。正如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征詩一樣,我對烏鴉表示憤怒的意思,也不會有絲毫反應的。想想看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我一直拿它們當貓來對待,從根兒上就錯了。假如他們是貓的話,這點肢體語言肯定明白,無奈它們是烏鴉。和這些烏鴉之輩遭遇,如之奈何?正如實業家急於要製服我家主人苦沙彌,源賴朝[7]送給西行法師[8]一隻銀製貓,烏鴉君在西鄉隆盛[9]的銅像上拉屎一樣。善於見機行事的我,已明白毫無勝算,隨即瀟灑地撤退到簷廊去了。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可不好,我隻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的。何況剛剛初秋,運動時被日頭曬得熱乎乎的毛衣,吸收了充足的夕陽,熱得我受不了。從毛孔裏滲出的汗珠流淌下去尚好,可它卻像油似的粘在毛根上,後背癢癢得難受,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裏的發癢,我能夠辨別清楚。雖說也知道凡是嘴能夠到的地方可以咬一咬,爪子能伸到的部位可以撓一撓,可是,如果是恰巧是那條脊梁骨上癢癢的話,就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每當這種時候,或是見到人就在他身上亂蹭,或是利用鬆樹皮大肆摩擦一通。二者必擇其一,否則刺癢得難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