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是貓》(7)(2 / 3)

人都是愚鈍的,所以我隻要嬌聲嬌氣地——嬌聲嬌氣本是人類對我們貓發出的親昵聲音。假如處在我的角度,就不是貓在嬌聲嬌氣的邀寵,應該說是被人類嬌寵而發出的聲音——叫幾聲就行了。反正人類都是些愚蠢的家夥,所以,我隻要發出“被嬌寵之聲”,靠近人們的腿,一般來說,人們就會誤以為我是喜歡他或她,不僅任我隨意蹭毛,還常常撫摸我的頭部。然而近來,我的皮毛裏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爾靠近人時,我必定會要被他們掐住脖子,扔得遠遠的。可見,人隻因為那種肉眼看不清楚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連我也一起厭惡了。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的正是人類這種行為。充其量一兩千隻跳蚤,人們竟然做得出這麼勢利的事。據說人世上通行的愛的法則的頭一條是:“於己有利時,則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我的態度驟然一變,那麼身上再怎麼癢,也不能指望利用人類之力解決了。因此,隻好采取第二種方法——摩擦鬆樹皮了。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我這麼想著,剛要從簷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很簡單:鬆樹上有油。這鬆油是特別頑固的東西,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是雷霆萬鈞,還是波羅的海艦隊苦戰到全軍覆沒,它也絕不肯脫落。更可恨的是,一旦粘到了五根毛上,很快就蔓延到十根毛。剛發現粘了十根,就已經粘住了三十根。我本是個淡泊明誌的儒雅之貓,最討厭這種執著狠毒、黏黏糊糊、糾纏不休的玩意兒。縱然麵對天下第一的美女貓,我也不會動心,何況區區鬆脂乎?鬆脂居然以車夫家老黑眼裏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的身份,來糟蹋我這身淺灰色毛衣,孰不可忍!隻要鬆脂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明白。但是,那家夥沒有一點思考的意思。隻要我將後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粘住。和這種不明事理的傻蛋認真,不僅有損於我的顏麵,也有害於我的皮毛。無論多麼癢,也隻好忍著了。然而,這兩種方法都行不通,令我憂心忡忡。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奇癢難耐,黏黏糊糊的,說不定會害病的。有什麼好法子呢?我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飄然去個什麼地方。過了三四十分鍾回來以後,隻見他灰暗的麵色多少有了生氣,顯得明朗多了。假如對主人那麼邋邋遢遢的人都能給予如此大的改變,對我就會更有效驗了。我天生麗質,雖說沒有必要再費心收拾自己,去出賣色相,可萬一染上重病,導致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豈不愧對天下蒼生!

我打聽了一下,說是那個地方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想出來的澡堂子。反正人類造出的東西沒幾個像樣的,不過趕上身體這麼不爽,不妨進去瞧瞧吧!如果去了也不奏效,不再去就是了。隻是不知人類是否有肚量,容忍異類的貓進入為他們自己設計的澡堂,這還要打個問號。既然是連主人都能大模大樣地進入之所,料想也不會將我拒之於門外,但是,萬一吃了個閉門羹,傳出去可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感覺沒有問題,再叼一條毛巾跳進去試試。就這樣打定了主意後,我便慢吞吞地去澡堂了。

出了巷口向左一拐,迎麵高高聳立著一個竹筒樣的東西,從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裏便是澡堂。我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人們說什麼走後門是膽小,是懦弱等等,這都是那些不從正門進入就無法去拜訪的家夥出於嫉妒,胡亂發的牢騷。自古以來,聰明人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進來的。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麼寫的。在下一頁的背麵,紳士遺書中寫有“後門乃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我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點教養還是有的,不要太小瞧我了!

等我溜進去一看,左邊是堆積如山的鋸成八寸長的鬆木,鬆木旁邊是堆積似岡的煤。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鬆木為山,黑煤似岡呢?”這倒沒什麼特別的意義,隻不過將“山岡”二字分開使用罷了。人類也夠可悲的了,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終於墮落到了吃煤炭的地步。

我往盡頭一瞧,隻見六尺多寬的入口大敞著。往裏看去,空空如也,悄無聲息的。隻聽見對麵有很多人說話的聲音。所謂的澡堂子,一定就在發出說話聲的那邊,我這樣判斷後,便穿過鬆木和煤炭堆之間形成的深穀,往左拐去。一直向前走,看到右側有個玻璃窗,窗外有三個小圓桶堆成的三角形,也就是金字塔形。想那圓形小桶被堆成三角形,一定非常不情願吧,我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君了。小桶南側有四五尺寬的地板,好像專為歡迎我而設的。地板高於地麵約一米,正適合我跳上去的高度,“好嘞!”我說著輕輕縱身一躍而上,於是,所謂澡堂子便呈現在我的鼻下、眼下和麵前了。若問天下什麼最有趣兒?莫過於吃到沒吃過的東西,看到沒看過的光景更開心的了。列位如果也像我家主人那樣,一周三次到這個澡堂之地來混三十分鍾乃至四十分鍾的話,另當別論,假如像我這樣從未見過澡堂的話,最好快來看看。寧肯二老臨死不去送終,也務必要來觀賞這番情景。雖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如此奇觀卻是絕無僅有。

你問是什麼奇觀?什麼奇觀這句話我都幾乎沒法說出口那樣程度的奇觀。在那玻璃窗裏擠成一堆,吵吵嚷嚷的人都是赤條條的。一個個宛如野人,二十世紀的亞當。翻開人類服裝史——這說來話長,還是讓給杜費爾斯德洛赫[10]去研究吧,這裏不進行詳細探討了——人類全靠衣著提高身價。十八世紀時,納修對於大英帝國的巴斯溫泉製定了嚴格的規則:在浴池內,不論男女,從肩到腳都不得裸露。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國的都城開辦了繪圖學校。由於是繪圖學校,那麼,買些裸體畫、裸體像的素描及人體模型,四處陳列起來,本是件好事,可是到了舉行開學典禮時,上至當權者下到教職員,都非常尷尬。開學典禮嘛,總會邀請市內的名媛淑女光臨。然而,當時的貴婦人認為:人是穿著服飾的動物,不是披著毛皮的猴子後代。人不穿衣,猶如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士兵沒有膽量一樣,完全失去了人之為人之本。既然失去了人之本,那就不能算是個人,而是野獸。縱然是素描或模型,與獸類為伍,自然有失於淑女的身份。因此,她們表示“恕不出席”。

教職員們都認為她們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女人是一種裝飾品,不分東方西方。她們雖然一不會舂米,二不當誌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不可缺少的裝飾。因此,沒有辦法,學校隻好派人到布店去買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咒為野獸的人像統統穿上了衣服。又深怕不夠周全,一無遺漏地將臉部都遮上了。如此這般,開學典禮總算順利舉行了。服裝之於人,就是如此地重要。

近來還有些老師,一味宣揚要畫裸體畫,但他們錯了。據我這個有生以來從未裸過體的貓來看,這肯定是錯了。裸體本是希臘、羅馬的遺風,乘著文藝複興時期的淫靡之風而盛行於世的東西,希臘人與羅馬人,對於裸體已經司空見慣,所以絲毫想不到裸體與教化有什麼利害關係。然而,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就連日本人都常說“不穿衣服怎能出遠門”,何況在德國或英國光著身子,那樣隻會凍死。死了不上算,還是得穿衣服。大家都穿起衣服來,人就成了穿服飾的動物。一旦成為穿服飾的動物,偶然遇上裸體的人,就不會承認他是人,而認為是獸了。因此歐洲人,尤其北歐人將裸體畫、裸體像視為獸,是可以理解的。視為不如貓的獸,也是可以的。你說很美?美就是美!不妨視為“美麗的野獸”吧。

如此說來,也許有人要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我隻是一隻貓,哪裏見識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袒胸露肩,把這樣的衣裳叫作禮服,真是不可理喻!直到十四世紀以前,女人們的衣著打扮並沒有這麼滑稽,穿的還是普通人的裝束。那麼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像個下流的雜技演員似的呢?說來冗長,恕不多述。反正知者知之,不知者佯作不知為好吧!曆史暫且不提,卻說她們打扮得那副怪異姿容,盡管夜晚春風得意,但是內心裏似乎多少還有些人性,所以一到白天,她們就蓋上肩頭,遮住胸脯,包緊胳膊,不僅全身不外露,就連被人看見一個腳趾,都認為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的所謂禮服是通過某種荒謬絕倫的作用,使其變成在傻瓜和傻瓜之間才能夠得到欣賞的東西。如果有人覺得委屈的話,那麼,就試一試大白天的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來好了。裸體崇拜者也是如此。既然裸體那麼好,盡可以叫女兒赤身裸體,順便你自己也脫得精光,到上野公園去走走好了。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麼幹,你才不這麼做吧?眼下不就有人穿著這種不合邏輯的禮服炫耀地出入帝國飯店嗎?若問是何緣由,簡單得很,無非西洋人穿,他們便穿了而已。大概是認為西洋人強大,哪怕是很勉強、很愚蠢的事,也覺得不模仿就受不了。俗話說:隨波逐流、隨行就市、隨遇而安。這一連串的“隨”,豈不愚笨到家了!如果說沒法子,我就這麼愚笨,那就原諒你,不過,以後就不要以為日本人了不起了。學問也可以此類推,隻因與服裝無關,略去不提。

衣服之於人類,就是如此重要的東西,重要得幾乎可以說人就是衣服,衣服就是人。我甚至想說:人類的曆史,既不是肉的曆史,也不是骨的曆史,更不是血的曆史,僅僅是服裝的曆史。因此,見了不穿衣服的人,就會覺得他不像個人,猶如遇見了妖怪。即便是妖怪,假如全體人類約定,一齊變成妖怪,所謂妖怪也就不存在了,不過,這樣一來,人類本身可就麻煩大了。

遠古時期,大自然平等造人,將人投於世界。因此任何人出生時,必定是赤條條的。假如人類的本性是安於平等的,就應該始終赤裸著身體生存下去。然而,一個赤條條的人說:“這樣人人毫無差別的話,努力也沒有意義,顯示不出奮鬥的成果。應該想個辦法能夠一眼看出我就是我,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我,而不是別人。為此想要在身上裹上點什麼讓別人見了大吃一驚的東西。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呢。他想了十年,終於發明了褲衩,立刻穿上了它,驕傲地走上街頭,到處炫耀。他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僅僅發明個簡單的褲頭就花費了十年之久的歲月,人們也許會覺得有點奇怪吧?不過,這是由於以今天的眼光回溯遠古,置身於蒙昧世界得出的結論。但在當時,這卻是前所未有的偉大發明。笛卡爾[11]說:“我思,故我在。”這本是三歲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卻花費了十幾年功夫才想出來。說明一切真理在探索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因此,發明褲衩雖然用了十年,但從車夫的智力來看,不能不說已極為難得了。

且說,這褲衩一發明出來,社會上最神氣的隻有車夫。他們穿著褲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走在自己領地上似的橫行霸道。於是一個對他們不服氣的妖怪,用了六年時間,發明了這種叫作短外褂的廢物。於是,褲衩的勢力頓時衰退,進化到了短褂全盛的時期。鮮貨莊、藥材店、裁縫鋪,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末裔。繼褲衩時期、短外褂時期而來的,是裙褲時期。這是看著那些穿短外褂的不順眼,心說有什麼了不起的那些妖怪發明出來的。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都屬於這類妖怪。就這樣,妖怪們爭先恐後地標新立異,以至出現了模仿燕子尾巴的畸形裝束。溯根溯源,人類絕不是盲目亂來,偶然為之,或漫不經心造成的事實,無一不是出於爭強好勝的勃勃雄心凝結出來的種類繁多的新花樣,為了表明“我和你不一樣!”而穿在身上的。

從這種心理出發,我有了一大發現。那就是:正如大自然嫉恨真空一樣,人類也是厭惡平等的。在這已經由於厭惡平等,不得不把衣服如同皮毛般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們將構成人類屬性之一的衣服拋掉,再回到從前人人平等的原始時期,隻能是癡人之舉。就算有人甘願當個狂人,也不可能回到原始時期的。在文明人的眼裏,那些回歸原始的人都是怪物。若將世界幾億人口全都拉到妖怪的國度裏去,就能夠平等了吧?因為大家都是妖怪,沒有什麼可以羞恥的,就可心安理得了。然而,還是不行。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成為妖怪的第二天,妖怪之間又將開始競爭。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競爭,那就以妖怪之態來競爭。裸體也無妨,照樣可以製造出差別來。即便著眼於這一點,衣服也是脫不得的。

然而,在我眼皮子下麵的這一夥人,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短外褂甚至裙褲全都扔在衣架上,絲毫不知羞恥地將本來麵目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而且談笑風生,泰然自若的。我在前文所說的“一大奇觀”,指的就是這種場麵。吾輩在此謹向文明的列位君子簡要介紹一下澡堂子裏的所見所聞。

周圍太喧鬧了,真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妖怪們做事沒有規律,因而,為了做出井然有序的說明,我不免要費些力氣。還是先從浴池說起吧!不知那是浴池還是什麼,隻覺得應該叫它浴池。足有三尺寬、九尺長,被分隔成兩半,一半裝滿乳白色的熱水。聽說號稱什麼“藥池”,好像是將石灰溶解在裏邊一樣,呈現出渾濁的顏色。當然不單是渾濁,還油乎乎的、黏糊糊的。仔細一打聽,怪不得池裏的水看上去像臭了似的,原來一周才換一次水。另一半是一般的洗澡水,但是我敢保證,這邊也絕對夠不上清澈、透明。這裏的水色,足以和攪混的消防水桶裏的積水相媲美了。

下文說說這些妖怪。這可要叫我花費力氣了。在那類似消防水桶的池子裏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麵對麵站著,往自己的肚皮上嘩嘩地撩水,真會享受。二人的共同點是皮膚同樣的黝黑。“這兩個妖怪長得真魁梧!”我邊看邊想。撩完了水,其中一人用毛巾來回搓著胸脯,一邊問道:“阿金,我老覺得這地方疼,你說怎麼回事?”

“那是胃。胃不好可要命噢!不小心點,可危險喲!”阿金熱心腸地提醒他。

“可是,是左側疼呀!”他指點著左肺。

“那就是胃啊,左邊是胃,右邊是肺嘛。”

“是嗎,我還以為胃在這兒呢。”他又拍了拍腰部。

阿金說:“要不就是疝氣吧。”

這時,一個二十五六歲、蓄著小胡子的小夥子“撲通”一聲跳進水裏,於是,他身上的肥皂沫與泥垢一同漂在水麵,就像鐵鏽水那樣閃著光。他旁邊的一個禿頂老頭兒,跟一個留平頭的年輕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二人隻將腦袋露出水麵。

“唉,人一上年紀,就不中用啦。人老了就比不了年輕人嘍!隻是這洗澡水,現在還是不熱一點不舒服啊。”

“老人家,你算是結實的啦!這麼有精神頭,就不錯了。”

“哪裏有什麼精神頭。隻是沒有病罷了。人隻要不幹壞事,就能活一百二十歲。”

“是嗎?能活那麼長時間?”

“當然能活啦。保你活到一百二十歲。明治維新以前,牛込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將,他手下的一個仆人活了一百三十歲呢。”

“這個人可真能活啊!”

“可不是嗎。因為活得太長了,他連自己的年歲都給忘記了。聽說活到一百歲時還記得,後來就記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時候,他是一百三十歲,但還沒有死,不知他後來活了多少年,說不定現在還活著哩!”說著老頭兒出了浴池。剛才跳下來的那個留胡子的年輕人一邊在身上弄出雲母片似的汙垢,一邊獨自吃吃地笑。

這個跳進池裏來的家夥不同於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畫。畫麵好像是岩見重太郎[12]揮舞大刀,殺退巨蟒的情景,隻可惜尚未刺完,找不見那條巨蟒。所以看上去重太郎先生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樣子。他邊躍入浴池邊說:“怎麼他媽的這麼溫乎。”

緊接著,又下來了一個人。

“哎喲,真熱!……再溫一點就好了。”他皺起眉頭,極力忍受著水溫過高的樣子。一看見“重太郎”,招呼了一聲“噢,師傅”。重太郎“噢”了一聲,過一會兒問道:

“阿民現在怎麼樣?”

“你問他怎麼樣?喜歡臭顯擺唄!”

“也不光是臭顯擺……”

“是嗎,那家夥就是個心術不正的人嘛……怎麼說呢?反正大家都不喜歡他……怎麼說才好呢……反正大家都不相信他。按說手藝人,不該是這樣呀!”

“就是呀!阿民為人很不謙恭,趾高氣揚的,所以,大家才不相信他的。”

“是這麼回事。他那樣子還自以為自己有本事呢……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吃虧呀。”

“白銀町也走了不少老手藝人啊。如今,隻剩下桶鋪的元兄、磚瓦鋪的掌櫃和師傅您了。咱們都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可是像阿民那樣的,誰知他是從哪兒來的?”

“是呀!不過他居然還做起了買賣!”

“嗯。反正不知怎麼搞的大家都不愛搭理他,大概是因為他不和人們來往吧?”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個勁地貶低阿民。

“消防水桶”般渾濁的洗澡水這邊暫且介紹到此。再看看白色藥湯那邊吧。那裏也是人滿之患。與其說人進入池裏,莫如說水漫進人群更為確切。而且,他們都非常悠然自得,一直有人進,無人出。照此情形,一個星期不換水的話,水不髒才怪。我感歎不已,又往浴池中仔細觀瞧,竟發現苦沙彌先生被人群擠在左邊的犄角旮旯,滿臉赤紅地蜷縮成一團。好可憐!若是有人給主人讓出條路來就好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動一動,主人也無意擠出來,隻是一動不動地泡得渾身通紅。這可夠受罪的。他大概是想用足了這二分五厘的泡澡錢,才把自己泡得這麼紅通通的吧?再不上來,怕要腦貧血的呀!我這個忠於主子的貓,蹲在窗框上直揪心。

這時跟主人相隔六尺遠的一個人,眉頭皺成八字說:

“這水,好像燒得過頭了。熱得發燙的水在從後邊過來了!”聽他的話音是想在周圍的妖怪中尋找同情者。

“哪裏!這水的熱度正好。藥池不這麼熱就沒有效驗,在我們家鄉,都要泡比這熱一倍的水哪。”有人非常自豪地說。

“究竟這種水能治什麼病?”一個人將手巾疊起,遮在凹凸不平的頭上,向眾人請教。

“能治好多種病呢,聽說能治百病哪!真了不得。”

說話的人麵孔瘦瘦的,兼具黃瓜一般的形和色。既然藥池那麼靈驗,這家夥應該更健康些才是。

“投藥之後過三四天的水最好,今天來泡正是時候。”

我一看那個以萬事通自居的說話人,是個肥胖的漢子,這家夥想必也是虛胖吧。

“這水喝下去也有效嗎?”有人尖聲尖氣地問道,不知從哪發出的。

“水涼了之後,喝下一杯再睡覺,可以不起夜!不妨喝點試試吧。”這回答也不知是從哪張嘴裏發出的。

浴池這邊先介紹這麼多吧,我再朝衝洗室那邊一望,也有好多好多怪物,如同難以入畫的亞當,一字排開,各自以隨意的姿態,隨意地洗著各自的部位。其中最叫我吃驚的是兩位“亞當”:一個仰麵朝天地躺著,盯著高高的天窗發呆;一個趴著,瞅著水溝發愣。這兩位看來是十分悠閑的“亞當”。還有一個禿子,麵對石牆蹲著,背後一個小禿子不停地敲他的肩頭。二人大概是師徒關係,小禿子替代了搓澡人的活計。當然也有正格的搓澡人。此人大概患了感冒,這麼熱還穿著坎肩。他用一個橢圓形小桶,往一位老先生的肩上潑著水。再一看此人的右腳,大腳趾縫裏夾著一條羊毛搓澡布。這邊有個人霸占了三個小桶,一邊叫旁邊的人用他的肥皂,邊滔滔不絕地擺龍門陣。我仔細一聽,他正在講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