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我是貓》(9)(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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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是個麻臉。據說在明治維新以前,麻臉還是很流行的,但是,在締結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來,這副尊容不免有些不合時宜了。麻臉的衰退與人口的增長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將來麻臉有可能會絕跡的,這是在醫學統計的基礎上精密計算出來的結論。這絕對是連我這樣刻薄的貓也毫無質疑餘地的高論。雖說不清楚當今的地球上,究竟有多少個麻臉人生息著,但是在我的社交場合裏,沒有一隻麻臉貓,人類裏隻有一人,此人便是我家主人。可憐!

每當我看見主人的麻臉時,總是想:主人究竟因為什麼遭了報應,長了這麼一副奇妙的臉,竟然厚著臉皮呼吸這二十世紀的空氣呢?或許在過去的年代麻臉比較吃香,但是,當一切麻子都不得出現在胳膊以外部位的今日,主人的麻點卻照樣盤踞在鼻頭、麵部,負隅頑抗,這樣不僅不能給本人增光,反而有損於麻點的體麵。可能的話,似乎還是趁早除掉它們的好。就連麻點自身也心裏沒底呢。不過,也說不準麻點正是滿懷當此麻臉黨一蹶不振之際,不挽落日於中天[1],誓不罷休的氣概,才這般堂而皇之地占據了主人的整個麵龐的。既然是這樣的來頭,對於這些麻點就萬萬不可持有絲毫輕蔑之意。可以說它們是抵抗滔滔流俗的萬古長存的麻坑集合體,是值得吾人特別尊敬的凹凸,美中不足是髒了點。

主人兒時,在牛込區的山伏町住著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方名醫。這位老人去病人家出診時一定坐著轎子,顫悠顫悠地前往。然而,宗伯老人謝世後,到了他的養子那一代,人力車立刻代替了轎子。因此,養子死後,養子的養子繼承家業時,說不定葛根湯也會變成阿司匹林的。坐著轎子行走在東京街頭,即使在宗伯老人活著的時代也不怎麼雅觀。即便這樣仍不以為然的,隻有腐朽的守財奴、被裝上火車的豬玀和宗伯他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臉在不光彩這一點上,也和宗伯老人的轎子是一樣的。旁人看來,也許覺得可憐,然而冥頑不亞於宗伯的主人,至今還天天將孤城落日般的麻臉暴露於天下,到學校去教英語入門。

滿臉鐫刻著上世紀的紀念——麻點,站立在教壇之上的主人,一定會對他的學生進行授課之外的深刻垂訓的。比起他反複講解英語課本中的“猴子有手”來,更能夠以身示範,對“麻點對於麵孔產生的影響”這一重大課題進行自然而然地說明,於無言之中將答案給予學生。假如有朝一日,主人這樣的教師絕跡了,學生們為了研究這個課題,就要跑到圖書館或博物館去查閱,必須花費與今人靠木乃伊去想象埃及人同等的勞力。由此可見,主人的麻臉也在冥冥之中行了意想不到的功德。

當然,主人並不是為了行功德才將痘瘡滿麵栽培的。不過,他的確種過痘,不幸的是本來種在胳膊上,不知何時竟然傳染到臉上去了。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不像現在這樣關心長相,所以隻是一邊叨咕著“癢呀,癢呀”,一邊在整個臉上亂搔。恰似火山噴發,熔岩流得滿麵一樣,生生把爹娘給他的一張臉給糟蹋了。主人常對妻子說:他沒長痘瘡以前,是個白玉無瑕般的美少年。甚至誇耀自己小時候模樣俊得就像淺草寺的觀音像,連洋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他。也許有這檔子事,遺憾的是沒有人能證明。

不管如何做功德,或垂訓於學生,髒東西畢竟是髒東西。因此,長大成人之後,主人對這張麻臉大大地發起愁來,想盡各種方法要消除這醜態。然而,這可和宗伯老人的轎子不同,即便再討厭,也不可能立刻去除的,因而至今依然曆曆殘喘於他的麵上。這清晰的麻點使主人有些掛心,據說每當走在大街上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搜尋行人的麻臉。諸如今天遇見了幾個麻臉,是男的還是女的,地點是在小川町的勸業場,還是在上野公園,他都一一寫在日記裏。主人確信關於麻臉的知識,自己決不比任何人遜色。前日,一位留洋回國的朋友來訪時,主人居然問他:“你知道不知道,西洋人有麻臉嗎?”“這個嗎……”朋友想了好一陣子說:“很少看到啊!”於是主人叮問了一句:“很少看到,就是說特別少吧?”朋友興味索然地回答說:“即便有,也是要飯的,或是苦力之類的,受過教育的人裏似乎沒有。”主人說:“是嗎,和日本不大一樣啊。”

自從聽了哲學家的開導,不再和落雲館學生爭吵的主人,爾後一直躲在書房裏,終日沉思默想。說不定他這是打算聽從了哲學家的忠告,於靜坐之中消極地修養其淡然心境。然而他本是氣量狹小的人,倘若終日陰沉沉地袖手獨坐,不可能有什麼好事的。我雖然意識到,這樣枯坐不如將英文讀本送進當鋪,跟藝妓學學《喇叭小調》更有利於身心。無奈,怪僻如主人的人畢竟不肯聽從貓的勸告,算啦,隨他去吧。這麼一想,這五六天來,我都沒有跟他親近。

從那天算起,今天是第七天了。禪宗說:人死後隻可能在頭七天才能成佛。於是,有些人會非常虔誠地打坐,我心想主人恐怕也差不多了吧?是升天,還是入世大概也有個眉目了吧?我慢慢騰騰地從簷廊來到書房門口,偵察室內的動靜。

朝南的書房十二平方米大小,陽光充足的地方放著一張大桌子。隻說大桌子還說明不了。此桌長六尺,寬三尺八寸,高度也和寬度差不多。當然,這不是一件統一規格的產品,而是與附近的木器店商量後,特製的一張臥鋪兼書桌,就是這麼一件稀罕的物件。主人為什麼新做這麼個大桌子,又為什麼萌生睡在桌上的念頭?我不曾向主人請教,不得而知。說不定隻是一時衝動,才琢磨出這般離奇古怪的龐然大物。要不就是像我們常見的某種神經病患者那樣,將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聯想在一起,隨心所欲地把桌子和床鋪湊合到一塊兒去了也未可知。總而言之,絕對是特立獨行之舉。雖如此,卻是徒有新奇,有著不實用的缺點。

我曾經親眼看見主人躺在這張桌子上午睡時,一翻身滾落到簷廊上去了。從那以後,他好像再也不把這張桌子當床鋪使用了。

桌前放了個薄薄的羊絨坐墊,三個被煙卷燒的窟窿緊挨著,從裏麵露出的棉花都發黑了。在這坐墊上背朝外端坐著的正是主人。腰間一條髒得變成灰色的腰帶打了個死結,兩邊餘出的帶子耷拉在盤著的腿彎裏。前些天,我一抓這條帶子玩,就會被突然拍一下腦袋。這可不是隨便可以靠近的帶子。

主人還在思考。俗話說:“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我從他身後偷偷一瞧,隻見桌子上有個發著亮光的玩意兒,不由地一連眨了兩三下眼睛。這東西好奇怪,我忍著晃眼的光,仔細打量那個發亮的東西,好容易才看清,那光亮原來是從桌上晃動的一麵鏡子上發出來的。問題是,主人為什麼會在書房裏擺弄起鏡子來了呢?一說鏡子,一定是在洗澡間裏。我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間見過這麵鏡子。之所以強調是“這麵”,是因為主人家裏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麵鏡子。主人每天洗完臉,梳分頭時也用這麵鏡子。也許有人會問:像主人那樣邋遢的人還會梳分頭?你們有所不知,正是因為主人對旁的事全都不講究,才會對腦袋格外上心。自從我來到這戶人家,直到今天,不論多麼炎熱的天氣,主人都不曾剪寸發,一定要留二寸長,不但從左邊整整齊齊地分向右邊,還把右邊的發梢往上一攏,像那麼回事似的。說不定這也是一種精神病的症狀。盡管我認為主人這種裝腔作勢的梳法,和那張桌子毫不協調,卻因為是無害於人的小事,所以沒有人說什麼,他本人也頗得意。

關於主人留時髦的分頭先說到這兒,若問他為什麼留那麼長的頭發,坦率地說,是這麼回事。據說他的麻點不僅侵蝕了他的臉,而且早已侵入了他的頭頂。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樣,把頭發剪成半寸或三分長,就會從短發的發根處露出幾十個麻坑,不管怎麼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兒。猶如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螢火蟲一般,要說也蠻風雅,但妻子肯定不樂意,這是明擺著的。既然留分頭就不至於漏出麻坑,當然不必自動暴露自己的短兒了。可能的話,恨不得毛發長到臉上,將麵部的麻坑也一並遮掩起來。所以,自然生長的毛發,何必花錢去剪短,向人們宣傳:“我的頭頂上都被麻坑占據啦!”這便是主人留分頭的緣由,蓄長發是主人梳分頭的原因,因此才會照鏡子,也就是為什麼將那個鏡子放在洗澡間的由來,也便是隻有一麵鏡子的緣故。

既然本應放在洗澡間的鏡子,而且是唯一的一個鏡子竟然出現在書房,那麼,不是鏡子靈魂出竅,便是主人從洗澡間拿來的。倘若是主人拿來的,那麼為什麼拿到書房裏來呢?說不定是那“消極修養”的必要工具吧。聽說從前有位學者拜訪某高僧,看見那位高僧正在光著膀子磨一塊瓦。問他磨瓦做什麼,回答說:“我正在把瓦片磨成一麵鏡子呢。”學者吃了一驚,說:“任你是多麼了不起的高僧,也不可能把瓦片磨成鏡子的。”高僧哈哈大笑,申斥道:“是嗎?那就不磨了!這不就跟你讀破書萬卷也不會得道是一碼事嗎!”[2]說不定主人根據這麼點道聽途說,便將鏡子從浴室中拿了來,擺出一副自得的樣子。看樣子主人越來越發神經了。我暗自思忖,靜靜觀瞧。

主人不知我在偷看,正以全神貫注地姿態凝視著這麵唯一的鏡子。本來鏡子這玩意兒就夠瘮人的。據說深夜捧著蠟燭,獨自一人在寬大的房間裏看鏡子,需要很大勇氣的。我第一次看見主人家的小姐照我麵前的鏡子時,嚇得魂飛魄散,竟然繞著房屋跑了三圈。即便是豔陽高照的白晝,隻要像主人這樣直勾勾地死盯著鏡子看,也肯定會害怕自己這張臉的。何況他的臉就連看一眼,都會叫人不舒服的。過了片刻,主人自言自語地說:“果然是醜啊。”能坦白相告自己容貌醜陋,令人敬佩!從主人的舉止來看,確實像個瘋子,可他說的話卻是真理。不過再進一步的話,他就會害怕自己的醜陋了。人若不能痛徹骨髓地感知自己是個可怕的壞蛋,就算不上是個飽經磨難的人。不是個飽經磨難的人,終究得不到解脫。既然有這一說,主人也至少會順口說一句:“啊,真嚇人!”但他就是不肯說。他說完“果然很醜”後,不知又想起了什麼,猛地鼓起兩腮,然後用手拍了鼓脹的臉兩三下,不知在念什麼咒。這時,我忽然覺得有個東西跟這張臉很相似,細細回想,原來是女仆的那副麵孔。

順便說說女仆的麵孔。那腮幫子可真是鼓得出奇。前些日子有人從東京羽田區的穴守稻荷神社送來了一個河豚型的燈籠,那女仆的臉就和那個河豚燈籠一般鼓脹。由於鼓得過度,以至兩隻眼睛都被擠沒了。不同的是,那河豚雖鼓脹,卻是圓乎乎的,而女仆的臉原本就長得有棱有角的,隨著那楞角一膨脹,就如同一座水腫的六角鍾了。這些話如果被她聽去,定要發火的。那麼,就不說她了,繼續講述主人吧。主人就這樣吸盡屋子裏的空氣鼓起腮幫子,如前所述,一邊用手拍打自己的臉頰,邊自言自語地說:“把臉皮繃得這麼緊的話,麻子就看不見了。”

現在主人又側過臉去,將陽光照著的半張臉映在鏡子裏。“這麼一看,麻子非常顯眼,還是正對著陽光時看著平整。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好像非常感慨。然後又伸直右手,盡可能將鏡子拿得遠一些凝神端詳,然後仿佛剛剛醒悟似的說:“這個距離,也看不見麻子。可見太近了還是不行……不僅僅是臉,一切事物無不如此。”接下來他又突然將鏡子橫過來,將眼睛、前額和眉毛一股腦兒聚集到鼻梁那兒去。我感覺這模樣一看就讓人不舒服,“這可不行!”他本人似乎也意識到了,立刻作罷。“怎麼長了這麼一張嚇人的臉呢?”他感到不可思議,將鏡子收回到離眼睛三寸多遠的位置,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鼻翅,往桌上的吸墨紙上使勁兒一摁,被吸住的圓圓的鼻屎便粘在了吸墨紙上。他會玩出好多花樣來呢!然後,主人將抹過鼻涕的那隻手指一轉方向,扒下右眼的下眼皮,成功地表演了一個人們常說的“鬼臉”。他究竟是在研究麻子,還是在和鏡子玩瞪眼呢,就不清楚了。看上去主人就是這麼個不定性的人,對鏡獨照也能玩出層出不窮的花樣來。非但如此,假如善意地將主人的這些行為解釋為《魔芋問答》[3]精神,那麼,說不定主人正是為了早日明心見性,作為權宜之計才這樣對著鏡子進行種種表演的。

說到底人類的一切研究,都是為了研究自我。所謂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無非是自我的別名。因為沒有人能找到不研究自我的研究項目。假如人們能夠跳出自我,那麼,當他跳出去的刹那間,便失去了自我。而且,研究自我,除了自身,是不會有人為自己做的。即便想研究別人或請別人研究自己,也是不可能實現的。正因如此,自古以來的英雄豪傑無不是靠自己成就的。假如靠別人就可以了解自我,那就等於請別人代替自己吃牛肉,替自己辨別牛肉是嫩還是老一樣。所謂“朝知法,夕聞道”,“案前燈下,手不釋卷”,都不過是自我開悟的便利手段而已。他人所述之法,他人所論之道,乃至其書五車[4]的故紙堆裏,都不可能有自我的。如果有,也是自我的幽靈。當然有些時候,幽靈或許勝於沒有靈魂。追逐影子,未見得就遇不上本體。多數影子大抵離不開本體的。如果主人是從這個意義來擺弄鏡子的話,還算得可以理喻的人。比那些鸚鵡學舌,照搬愛比克泰德學說的所謂的學者明智多了。

鏡子既是良好自我感覺的釀造機,同時也是賣弄自己的消毒器。假如懷著浮華與虛榮之念對此明鏡之時,再也沒有比鏡子更能夠煽動蠢人的器具了。自古以來因不懂裝懂而害己害人的史實,有三分之二是鏡子在作孽。法國大革命時,有一名好事的醫生發明了“改良殺頭機”,犯下了滔天大罪。同理,發明鏡子的人,想必也夜不安寢吧!然而,每當厭棄自己,或萎靡不振時,再也沒有比照鏡子更有益處的了。一照鏡子,美醜立見分明。他一定會發覺這麼一副尊容,居然能夠揚揚自得地活到今天!當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時,在人的一生中是最可寶貴的時期。再也沒有比承認自己愚蠢更加高尚的了。在自知自己愚蠢者麵前,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應該低下頭來,自慚形穢的。盡管對方主觀上自鳴得意地對自己這邊冷嘲熱諷,但從這邊看來,對方大動戈,正表明了他已經低頭認輸了。主人並非是個“對鏡知己愚”的賢者,卻是個能夠公正地讀懂烙印在自己臉上的天花斑痕的人。承認自己的容顏醜陋,會成為認識自己靈魂卑鄙的階梯。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這也是被那位哲學家教訓一通的結果吧。

我心裏這麼想著繼續觀察主人的樣子,主人對此並未察覺,盡情地玩了半天“做鬼臉”之後說:“好像眼裏充血,恐怕還是慢性結膜炎!”說著,他用食指的側麵用力地揉起充血的眼瞼來。他的眼瞼大概是發癢吧。然而,不揉它都紅成那副樣子,怎能經受得住這麼揉搓?用不了多久,就會像鹹加吉魚的眼珠那樣爛掉的。

少頃,隻見主人睜開眼睛,對鏡細看。果然,他的眼睛十分混濁,好比北國的寒空般陰沉。當然平日他眼睛就不清澈,用一句誇張的形容詞來說,兩眼混濁得讓人分不清黑眼珠和眼白。正如他一向精神恍惚,完全不得要領那樣,他的眼睛也混混沌沌地永遠漂浮在眼窩深處。有人說這是胎毒造成的,也有人說是出天花導致的。聽說他小時候,母親為了給他治病,傷害過不少柳樹蟲和紅蛤蟆,可是,母親的努力卻毫無效果,直到今天,他的兩眼還像剛出生一樣朦朦朧朧的。我暗自思忖:這種狀態絕不是由於胎毒和天花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混濁幽暗的苦境,首先是由於他的頭腦是由不透明之物構成的,其影響已經達到了暗淡幽暗之極致,因此自然呈現於形體之上,給毫不知情的母親帶來不必要的憂煩。冒煙之處就有火;眼球混濁則愚蠢。可見,主人的眼睛是他心靈的象征。他的心也如同天寶年間的銅錢一樣有個洞,所以,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寶銅錢一樣,雖然很大,卻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須來了。那胡須原本就沒有樣,亂七八糟的。雖說如今是個人主義盛行的世道,但是,這樣我行我素的話,給主人帶來的麻煩可想而知。鑒於此,主人近來也設法對胡須加以訓練,竭力將胡須們進行有條理的安排。功夫不負苦心人,近來胡須漸漸地整齊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說:從前是任胡須自然生長,現在是在培養胡須生長。由於熱情是與成效相輔相成的,越有成效,就越受鼓舞,因此主人認定自己的胡須前途無量,便朝朝暮暮,隻要手閑著,定要對胡須們進行鞭策。他的野心,就是像德國皇帝那樣,蓄出一撮進取心旺盛的翹胡子。因此,不管毛孔是橫向的還是朝下的,他都一把抓住往上揪。那胡須自然受罪,就連胡須的主人也常常覺得疼痛呢。然而,這就是訓練。不管胡須願意不願意,拚命往上揪!外人看來,這種找樂子簡直匪夷所思,本人卻看作正經八百的事。正如教育家搞壞學生的本性,卻自誇“這是我的功勞”如出一轍,同樣毫無理由進行非難。

主人正滿腔熱情地訓練胡須,棱角臉女仆從廚房走來,說了聲:“來信了。”照例將那隻通紅的手伸進書房。右手抓著胡須,左手拿著鏡子的主人,回頭向門口望去,棱角臉女仆看見那奉命將八字的尾巴尖上翹的胡須,就急忙轉身跑回廚房,靠在鍋蓋上哈哈大笑。主人並不以為然,悠然地放下鏡子,拿起了信箋。頭一封信是鉛印的,全是些嚴肅的字句,內容如下:

敬啟。謹祝日益吉祥安康。回顧日俄戰爭,乘連戰連捷之勢,告恢複和平之報,吾忠勇剛烈之將士,今於“萬歲”聲中凱旋而歸者已過半,舉國歡騰,難以盡述。自宣戰大詔頒布,忠勇剛烈之將士久駐萬裏疆外,忍寒暑之苦,奮勇殺敵,不惜為國捐軀。其至誠之心,必永遠銘記。且本月內將士將全部凱旋。因此,定於下月二十五日,代表本區全體居民,為區內千餘名出征將士召開盛大祝捷會,借此契機撫慰烈士遺屬,熱誠迎候各位遺屬蒞臨,聊表謝忱。故此,如蒙諸位鼎力資助,得以順利召開盛典,乃本會之無上榮光。為此,敬請解囊讚助,踴躍義捐,在下不勝切盼之至。

謹啟

寄信人是一位華族老爺。主人默讀一遍後,立即將來信裝進信封,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主人是不大可能捐款的。前些天他拿出兩元或是三元,為東北災區捐了款後,逢人便吹噓:“我被迫捐錢啦!”既然是賑災,自然是主動掏錢,絕對不是被迫的。又不是遇上了強盜,說“被迫”肯定是不妥的。盡管如此,主人卻宛如遭了竊一般。無論你說什麼“歡迎軍人”,“貴族募捐”,若是來硬的另說,隻憑這一紙鉛印信,他可不會掏錢的。按主人的說法,在歡迎軍人之前,首先應該歡迎他。歡迎完了自己之後,再歡迎其他人自然無妨,隻是他日夜忙碌,歡迎一事,打算任憑貴族老爺們去完成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說:“啊?又是一封鉛印信!”

值此秋冷之時,謹祝貴府日益興旺發達。

謹啟者,敝校之事,如閣下所知,自大前年以來,受二三野心家所礙,雖暫時陷入極大困境,然竊以為此乃不肖針作之不周所致,應深自為戒。其後經臥薪嚐膽,苦心孤詣,方漸次依靠一自之力,采納為新建理想之校舍籌措經費之途徑。該途徑即出版名為《縫紉秘法綱要特輯》之策。本書乃不肖針作多年來遵循工藝學之原理,苦心研究,耗費心血之作。為一般家庭皆可購入著想,敝人隻在成本之外略附些微薄利。竊以為此舉既可為為此縫紉之道的發展盡綿薄之力,又能積薄利以供新建校舍經費之需也。故此雖惶恐萬分,特懇請閣下購買敝人印行的《縫紉秘法綱要特輯》一冊,權作為敝校新舍慷慨解囊,可將其賜給府上女仆。叩拜懇請不吝讚同,敬啟。

大日本女子裁縫最高等大學院

校長縫田針作三拜九叩

主人冷淡地將這封鄭重的書信揉成一團,“啪”的一聲扔進廢紙簍裏。難得針作先生的三拜九叩與臥薪嚐膽全都成了徒勞,著實可憐!

主人又打開了第三封信。這第三封信散發出異樣的光彩。信封是紅白二色的橫條紋的,像是賣棒糖的招牌一樣花哨。當中用隸書寫著幾個大字:“珍野苦沙彌先生麾下。”書信裏會不會出現某某尊貴人物的名字還說不好,至少表麵看來,頗為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