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那麼困呢?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什麼?”
“他真是個愛發脾氣的人。就他那脾氣,居然還在學校教書?”
“唉,聽說他在學校很溫和的呀!”
“那就更不好了,純粹是個窩裏橫!”
“為什麼這麼說?”
“怎麼說也是個窩裏橫,難道不是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聽別人的,強得要命。”
“那是個杠頭吧?叔叔就喜歡跟別人擰著。所以,若想叫他幹什麼,隻要反著說,就會照你的意思辦。前些天我要他給我買一把雨傘的時候,就是一個勁說不要不要的。結果,叔叔就說:‘怎麼能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今後也這麼辦。”
“就那麼做吧,不然要吃虧的。”
“前些天保險公司的人來了,勸他務必參加保險。還說了一大堆的理由,有這個好處,那個好處的,跟他說了差不多一個鍾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參加。按說家裏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至少加入個保險,也讓人放心些。可是他這個人,壓根不考慮這些。”
“是啊!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該頭疼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說話特別世故。
“在隔壁聽他們對話,可有意思啦。他強詞奪理地說什麼‘當然,我不是不承認加入保險的必要。正因為有必要,保險公司才存在嘛。可是,人既然還活著,哪裏有什麼必要參加保險呢?’”
“叔叔這麼說的?”
“是呀。於是,公司那個人說:‘人若還活著,自然不需要保險公司。然而,人的生命貌似結實,其實脆弱,不知不覺間,就可能有危險逼近的。’你叔叔說:‘沒關係,我決意不死掉!’簡直是不可理喻。”
“下決心不死,也難免一死啊。拿我來說吧,雖然下決心考試合格,可還是落榜了。”
“保險公司的職員也是這麼說的呀。他說:‘壽命不是自己的意誌可以支配的。如果隻要下決心就可以長生不老,誰也不會死掉了’。”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有道理了。”
“有道理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這個道理。還逞能說:‘不,我絕不會死!我發誓不死掉!’”
“怪人!”
“可不是個怪人嗎!就是個大怪人。他滿不在乎地說:‘與其繳納保險金,倒不如存在銀行裏保險得多。’”
“銀行裏有存款嗎?”
“哪有存款啊!他根本不想自己走了以後,一家人怎麼活!”
“真叫人不放心哪。他為什麼會是那樣想呢?就連常來訪的那些先生,也沒有一個像叔叔那樣的人。”
“怎麼會有呢?他是獨一無二的!”
“不妨拜托鈴木先生,給叔叔開導開導。像鈴木先生那樣穩重的人,一定活得很灑脫。”
“不過,你叔叔對鈴木先生的看法可是不大好呀!”
“什麼事都是反的呀!那麼,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個四平八穩的……”
“你說八木先生?”
“對呀。”
“他對於八木先生,還是比較服氣的。不過,昨天迷亭先生來家,說了些八木先生的壞話,所以,可能不會起什麼作用了。”
“可是我覺得人家蠻好的嘛!像他那樣氣度非凡、四平八穩的多好啊。……不久前還在我們學校講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嗎?”
“不,他不是老師。不過,學校召開‘淑德婦女會’時,請他去講演了。”
“講得有意思嗎?”
“倒不那麼有趣。可是,那位先生不是有一張長臉嗎?還蓄著天神一般的胡須,所以大家都非常敬佩,洗耳恭聽。”
“你說的講演,都講了些什麼呀?”女主人剛剛這麼一問,簷廊外麵玩耍的三個女孩聽見雪江說話聲,都啪嗒啪嗒地闖進茶間。剛才她們大概是跑到竹籬笆外的空地上去玩耍了。
“喲,雪江姐來啦!”兩個姐姐歡喜地嚷道。媽媽說:
“你們別這麼吵嚷!都安安靜靜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講有趣的故事哪。”說著,她把針線活收拾到牆角。
“雪江姐,你講什麼故事呢?我最愛聽故事了。”說話的是敦子。
“還是講《哢嚓哢嚓的山》的故事?”問話的是澄子。
“丫達也要講故係(事)!”老三從兩位姐姐之間伸出腿去。但她的意思不是聽故事,而是說她要講故事。
“啊?小丫頭也講故事?”姐姐笑著說。
“小丫頭過一會兒再講!等你雪江姐講完。”媽媽哄著說。小丫頭根本不聽。
“不——要,巴布!”她大聲叫喊。
“好了,好了,就讓小丫頭先講吧。你什麼故事?”雪江表現得很謙遜。
“故係(事)是,小孩,小孩,你去哪?”
“有意思,後來呢?”
“哇(我)們上田裏割稻去!”
“喲,懂得真不少!”
“你一拉(來),就礙事!”
“喲,不是‘拉’,應該是‘來’。”敦子插嘴說。小丫頭又是“巴布”一聲大喝,嚇得敦子不吭聲了。但是,由於敦子這麼一插嘴,小丫頭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小丫頭!故事講完了?”雪江問道。
小丫頭說:“那個,以後別老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真惡心,這是誰教你說的?”
“女帕(仆)!”
“這個壞女仆,教這種話!”女主人苦笑著說,“好了!這回輪到雪江講故事啦!丫丫要安安靜靜地聽喲!”
這個小“暴君”終於老實了,一直到在安安靜靜地聽故事。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的。”雪江終於開始講了。“據說從前,在一個十字路口中間有一座巨大的石頭地藏菩薩像。可是,那地方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所,地藏菩薩很擋道。於是,很多人聚到一起,商量怎樣才能把石像移到某個角落去。”
“這是真事兒嗎?”
“不知道,關於這一點,他什麼也沒有說呀!於是,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個頭號大力士。他說:‘這有何難,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獨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著膀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大汗淋漓,也搬不動那石像。”
“看來這石像很重啊。”
“是呀。那個男子筋疲力盡,回家睡覺去了。於是,人們又商量起來。這時,一位街上最聰明的男子說:‘不用擔心,讓我來試試吧!’他在套盒裏裝滿豆餡年糕,來到石像麵前,給石像看裏麵豆餡年糕,說:‘請跟我到這邊來!’他以為地藏菩薩也會貪吃,所以用豆餡年糕勾引的話,說不定會使其上鉤,可是,石像紋絲沒動。那個聰明的男子覺得這一招不頂用,又把酒倒進葫蘆裏,一隻手拎著葫蘆,另一隻手拿著酒盅,走到菩薩像前說:‘要不要喝一杯?想喝,就請到這邊來!’他這樣折騰了三個來小時,那菩薩像依然一動不動。”
“雪江姐!地藏菩薩肚子不知道餓嗎?”敦子問道。
澄子說:“我想吃豆餡年糕啦!”
“聰明人兩次都沒成功,於是又做了好些假錢,對菩薩像說‘你很想要吧?想要就來拿呀!’又是將假錢伸到菩薩像眼前,又是拽的,可是這一招也不靈。那地藏菩薩十分頑固哩!”
“是嗎,有點像你的叔叔。”
“噯,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那個聰明人也厭煩了,放棄了努力。再後來吧,一個愛說大話的人出來說:‘我保證把它挪走。放心好了。’就像對付區區小事似的,打了包票。”
“那個愛吹牛的人怎麼做的?”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來到菩薩麵前,虛張聲勢地說:‘喂,喂,你要是再不走,有你好瞧的!警察可輕饒不了你!’可如今這世上,即使裝警察又有誰會害怕?”
“就是啊。那麼,菩薩像動了嗎?”
“怎麼會動?和叔叔一樣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喲,是嗎!叔叔那麼害怕嗎?看來,再也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過,據說地藏菩薩一動也不動,泰然自若的。這時,那個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脫下警察服,將假胡須扔到紙簍裏,然後,換上闊佬的衣服又來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擺出一副岩崎男爵[8]的派頭。夠可笑的吧!”
“所謂‘岩崎的派頭’,究竟是什麼樣?\\\"
“不過是擺擺臭架子唄。並且什麼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叼著一根大雪茄,圍繞著地藏菩薩邊吸邊走。”
“這是打算做什麼?”
“為了用煙霧將地藏菩薩籠罩起來呀。”
“簡直像說單口相聲一樣。那麼,順利地把菩薩像裹在煙霧裏了嗎?”
“不行啊!因為對方是個石頭嘛!騙人也要有個分寸。聽說他後來又喬裝起王爺來了,蠢死了!”
“怎麼?那時候就有王爺?”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這麼說的。據說那個人真的假扮成了個王爺,雖然膽戰心驚,可他總還是做了。區區一個吹牛大王,豈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嗎?”
“你說的王爺,是哪位王爺呀?”
“哪位王爺?不論裝扮成哪位王爺,都是一樣地不敬啊。”
“也是啊。”
“裝扮成王爺也不靈。吹牛大王也沒有辦法了,認輸說:‘憑我這點本事,對地藏菩薩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該懲辦他一下的……可人們都憂心如焚,又開始商量起來。但是,再也沒有人自告奮勇了,大家一籌莫展。”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還沒完哪。最後,雇了好多車夫、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哇哇亂叫。他們說,隻是為了氣氣菩薩,叫他在這兒待不住就行。因此,他們輪班吵嚷,晝夜不停。”
“真夠辛苦的。”
“即便這樣吵嚷還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薩也夠頑固的。”
“後來呢?”敦子熱心地問道。
“後來呀,不論每天怎麼吵鬧,也不靈驗,人們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腳夫和無賴不管幹多少天,都能掙工錢,所以樂得這麼鬧騰。”
“雪江姐!工錢是什麼?”澄子問道。
“工錢嘛,就是錢呀!”
“領了錢,做什麼用?”
“領了錢嗎,怎麼說呀……嗬嗬嗬,澄子真是個淘氣鬼……嬸子,那些人這麼白天黑夜地吵嚷。當時街上有個名叫‘傻阿竹’傻子,什麼也不懂,誰都不理他。這個傻子看到這情景,問道:‘你們為什麼吵嚷啊?難道說花好多年,也移動不了地藏菩薩嗎?真可憐……’”
“一個傻子,還不簡單哪!”
“是個不簡單的傻子喲!大家聽了他的話,商量說:‘不妨死馬當活馬醫。叫他試試看。’於是就請傻子幫忙。傻子一口答應下來。他說:‘你們別那麼吵吵,安靜點!’讓那些車夫和無賴退後,自己飄然來到地藏菩薩麵前。”
“雪江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嗎?”敦子在關鍵時候這麼一問,惹得媽媽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裏,不是朋友。”
“那是什麼?”
“‘飄然’就是……唉,沒法解釋。”
“‘飄然’,就是‘沒法解釋’?”
“不是的。‘飄然’就是……”
“什麼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還給過我紅薯呢。”
“就是那個多多良先生啊。”
“難道說多多良先生就是‘飄然’?”
“哎,可以這麼說吧。……且說那傻阿竹來到地藏菩薩麵前,揣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求你換個地方,請起身吧!’這麼一說,地藏菩薩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訴我不就得啦。’於是,菩薩像緩緩地移動了。”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薩!”
“下邊才開始演說。”
“還沒完?”
“是啊。接下來八木先生說:‘今天召開婦女會,我特意講了上麵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說出口來,也許失禮,但婦人有個毛病,遇事往往不從正麵走捷徑,反而采取舍近求遠的方式。當然,不單是婦人如此。在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響,多少也變得像個女人,因此,常常花費多餘的過程和精力,卻誤以為這才是正道,是紳士必須遵循的方針的人似乎為數不少哩。但是,這些人都是文明開化束縛下的畸形兒這一點已毋須贅言。隻是對於婦人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旦遇到問題,請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態度去處理。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間,婆媳之間的糾葛,肯定會減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為不幸的源泉。多數婦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請大家變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麼,雪江姐,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怎麼可能呢。我才不想成為那種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聽了氣得要死,說:‘這麼說太失禮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對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喲!”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不!隻是因為開婦人會,她才去旁聽的。打扮得真時髦,簡直嚇人。”
“可是,聽說她長得很出眾呢。”
“很一般的!並不像她自我感覺那樣好看。要是像她那麼塗脂抹粉的,就沒有人不好看了。”
“那麼,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樣化妝,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喲,討厭!少說兩句行不行,我可不知道。不過,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過分了,就算家裏再有錢……”
“再怎麼過分,也還是有錢好吧!”
“倒也是,不過,她才應該變成個傻阿竹呢。太裝腔作勢了。聽說最近有個叫什麼的詩人獻給她一本新詩集,她跟所有人吹噓這事哪!”
“是東風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興。”
“不過,東風先生是非常認真的,甚至認為他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正因為有他那樣的人,才會如此的。……還有更搞笑的事哪!聽說最近有人給她寄去了一封情書。”
“喲,下流!是誰呀,居然幹出那種事來?”
“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很清楚,不過,據說是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那封信寫得好長好長,足有六尺哪。據說寫了好多奇妙的話,什麼‘我對你的愛,宛如宗教家對神靈的憧憬’,‘為了你,我寧願變成祭壇上的羊羔任你宰割,這將是我無上的榮光’,還有什麼‘心髒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比特的箭。如果是玩具吹氣箭,就百發百中了……’等等。”
“是認真的嗎?”
“據說是認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呢。”
“不知羞恥的人!那種信還拿出來炫耀?她想要嫁給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們傳開,豈不麻煩?”
“人家非但不覺得麻煩,還揚揚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來,您最好告訴他。寒月先生還一無所知吧?”
“誰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學校去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憐!”
“為什麼可憐?她家有錢,一旦有什麼事,她家都可以擺平。這不是很好嗎?”
“嬸子張口閉口就是錢、錢的,多俗氣啊!愛情不是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就不應該結為夫妻呀。”
“是嗎。那麼雪江,你想嫁給什麼樣的人呢?”
“我怎麼知道!從來沒有考慮過。”
當雪江小姐和嬸子就婚姻一事進行舌戰時,一直聽不明白卻又努力傾聽的敦子,突然開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對於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連充滿青春朝氣、本應對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時啞然了。媽媽還表現得比較平靜,笑著問道:“你想嫁給誰呢?”
“我呀,本想嫁給‘招魂社’[9],可是,我討厭過水道橋[10],正發愁哪!”
這回答由於實在太出乎媽媽和雪江的意表,連再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一齊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二女兒澄子對姐姐問道:“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歡。咱倆一同嫁給招魂社吧!好嗎?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車去啦。”
“小丫達也去!”
最後,連小丫頭也要嫁給招魂社了。假如三個女兒一同嫁給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這時忽聽人力車聲停在大門外,立刻有人發出響亮的問候:“您回來啦!”大概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主人叫女仆接過車夫遞過來的一個大包袱,然後悠然邁進了茶間。
“啊,你來啦!”他邊和雪江打招呼,邊將手裏拿著的一個類似小酒壺的東西“咚”的一聲扔在那個聞名的長方形火爐旁。說是類似酒壺,當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壺,可也不像花瓶,不過是一個奇特的陶器罷了,所以姑且這麼稱呼它。
“好奇怪的酒壺啊!這是從警察分局拿回來的?”雪江邊將那個倒在地上的東西立起,邊問主人。主人看著雪江自豪地說:
“怎麼樣?形狀不錯吧?”
“形狀不錯嗎?那個玩意兒?不怎麼好看嘛。一個破油壺,拿著它幹什麼?”
“怎麼會是油壺?說話太沒情趣了。”
“那是什麼?”
“是花瓶嘛!”
“作為花瓶的話,嘴兒太小,肚兒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風雅,和你嬸子不相上下,沒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壺,對著拉門方向的亮兒打量起來。
“我當然不懂風雅了。我可不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的。是吧?嬸子!”
嬸子哪裏顧得上這些,她打開包袱,瞪大眼睛,清點失盜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進步了,全都拆洗過了。喂,你看呀!”
“我怎麼會從警察分局拿回個油壺來呢?還不是因為等得太無聊,在那一帶閑逛的時候,淘換來的呀。你們哪裏懂得,這可是件寶啊!”
“也寶貝得過頭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兒閑逛的?”
“哪兒?當然是日本堤一帶呀!還進吉原街裏去瞧了瞧。那邊可真熱鬧!你見過吉原的大鐵門嗎?沒有吧?”
“誰稀罕看呀。我可沒有機緣去吉原那種賤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為教師,竟然去那種地方,真叫人吃驚!是吧?嬸子,嬸子!”
“是啊。好像不太夠數。東西全都還回來了嗎?”
“沒還的,隻有山藥啦。叫人家九點鍾去,可是卻讓人一直等到十一點,這像話嗎?所以說,日本的警察不像話!”
“若說日本警察不像話,那麼,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體統了。這種事若是傳出去,叔叔會被革職的吧?嬸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這條帶子的裏子沒有了。我說怎麼覺著缺點什麼!”
“腰帶裏子沒了就沒了吧。我幹等了三個小時,浪費了半天的寶貴時間呢。”
主人說著,換上和服,靠在火爐邊,若無其事地賞玩起了那個油壺。妻子也無可奈何,隻得將返還的物品放進壁櫥,回到茶間來。
“嬸子!叔叔還說這個油壺是件寶哪,多髒啊。”
“這是在吉原買的?哎喲——”
“哎喲什麼!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種小壺,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也不是隻有吉原才有的。”
“問題沒有賣的啊!這種式樣的很罕見。”
“叔叔跟那個地藏菩薩差不離了。”
“小孩子,瞎說什麼。近來的女學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話!還是要好好讀一讀《女大學》。”
“叔叔不願意加入保險吧?女學生和保險,你最討厭哪個?”
“保險,我並不討厭,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慮到將來的人,都會加入的。而女學生卻是沒用的廢物。”
“廢物就廢物吧!你不是也沒有加入保險嗎?”
“下個月就加入!”
“真的?”
“當然。”
“保險什麼的就算了吧。還不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麼好呢。是吧?嬸子!”
嬸子嘻嬉笑著,主人卻較起真來。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說這種漫不經心的話。等你的理性再發達些,自然就會認識到參加保險的必要了。下個月我一定參加保險。”
“是嗎,那就沒法說了。不過,前些天叔叔給我買了雨傘,有那些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說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給我買。”
“你那麼不想要嗎?”
“嗯,我才不想用什麼洋傘呢。”
“那就還給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傘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嗎?”
“喲,叔叔也太過分了。難道不是嗎?好容易給我買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想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過分。”
“我是說了不想要。不過,叔叔太吝嗇了。”
“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的,怎麼是吝嗇?”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還是吝嗇。”
“愚蠢,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嗎?”
“因為你翻來覆去的說,我有什麼辦法。剛才不是還說不要雨傘嗎?”
“我是說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叔叔。”
“咄咄怪事!這麼不明事理,又蠻不講理的,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你們邏輯學嗎?”
“好啦,反正我沒教養。隨便你怎麼說!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是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不通情達理的話來,還是學學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學什麼?”
“叫你學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執,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沒有讓叔叔交學費呀。”
雪江說到這兒,似乎悲從中來,不禁潸然墜一掬淚於紫色裙褲上。主人茫然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仿佛在研究那淚水是起因於何種心理。這時,女仆從廚房過來,跪在拉門口,隻將紅紅的雙手伸進來,說:“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是個學生。”女仆側目瞧著淚流滿麵的雪江說。
主人到客廳去了。我為了獲取信息兼做研究人類,便悄悄尾隨著主人去了簷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起波瀾的時機,將會一無所獲。平日裏人們大都表現得很平常,因此,所見所聞無不平凡無奇,了無情趣。然而,一到關鍵時刻,這平凡表象便會在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轉瞬之間釀成許多奇特的、荒謬的、玄妙的、異常的現象。一言以蔽之,在我們貓族看來,足夠進行模仿的事件層出不窮,隨處可見。像雪江的眼淚,便是其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玄不可測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過程中並不怎麼明顯。可當主人回來,扔油壺時,便猶如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入了氧氣一般,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麗質便勃然而發,可謂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輕易不會表現出來的。不對,其實二十四小時都在不停地表現,隻是不曾這麼顯著,這麼昭然地表現出來而已。幸而我有一個特別喜歡倒撫貓毛的乖張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賞到這出狂言的!隻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台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表演起來的。老天賜給我這麼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夠在這短暫的一生中,獲得豐富的閱曆,真是謝天謝地!不知現在來訪的客人又是個什麼人?
我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是個和雪江年齡不相上下的學生。他腦袋很大,頭發剃得極短,幾乎能看見頭皮,臉正中盤踞著一個蒜頭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沒有別的特征,唯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成個光頭,腦袋還不會顯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樣留起長發,定會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腦袋大的人,越是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看法。事實上,也許真是如此。不過,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侖,派頭十足。衣著和一般的學生一樣,是一種條紋布短袖夾衣,看不出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穿得有模有樣。不過裏邊好像沒穿襯衣,也沒有穿內衣。雖說穿空心夾衣和光腳穿鞋也算是一種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個腳印,不用說,就是他赤腳的罪過。他端坐在第四個腳印上,顯得畏畏縮縮的。假如對方是個令他敬畏的人,這樣規規矩矩地坐著,我倒也不會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樣理了個光禿禿的小平頭的粗野之人,做出這般惶恐的樣子,就有點不大協調了。像這種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並以此為榮的家夥,即便和一般人一樣跪坐半個小時,也會感覺很難受的。由於他像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似的端坐在那裏,盡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來,樣子十分滑稽。一個在教室裏或操場上那樣鬧騰的家夥,怎麼會具有這麼大的定力約束自己呢?想到這裏,我覺得他既可憐,又可笑。
這樣一對一地相對而坐,無論多麼頑冥不靈的主人,對於學生來說也多少有些壓力的。主人想必也不無得意吧!常言說:“積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學生,如果糾集成群,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驅逐運動或罷工的。這就像是人類中的膽小鬼一喝酒就變得大膽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聚眾鬧事,看作是酒壯慫人膽更合適。可以認為,那些人仗著人多勢眾,胡亂折騰,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亂的結果。隻要精神正常的話,那個貌似誠惶誠恐,或者應該說是畏縮地緊貼著拉門坐著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麼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可能輕視的,也沒有理由輕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