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我是貓》(10)(3 / 3)

主人遞過去一個坐墊,說:“請坐這個吧!”光頭卻身子僵直著,“唉”了一聲,一動也不動。擺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墊,當然不會說“請坐在我身上吧”,它後麵木然坐著個大腦袋的活人,看著可真叫奇妙。那坐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會為了觀賞才從勸業場買來。從坐墊的角度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了它的名譽,對於讓客人坐坐墊的主人而言也丟了幾分麵子。那個瞪眼瞅著坐墊,使主人丟麵子的光頭也絕不是厭惡坐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祖父做法事時坐過之外,有生以來還極少坐過坐墊,因此,他早已跪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盡管如此,他還是不肯鋪上坐墊。即便主人讓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難纏的禿子。假如真是這麼客氣,那麼人數眾多時,或是在學校裏,以及在宿舍裏的時候,多少客氣一點也好啊。不必客氣的時候他如此拘束,該客氣的時候卻不知謙讓,純粹是無理取鬧。整個一個壞禿子!

這時,光頭身後的拉門“嘩啦”一聲開了。雪江端來一碗茶畢恭畢敬地遞給了客人。若是平時,那光頭一定會嘲諷一句:“嗬,savage tea來啦!”但是現在,連和主人對坐已然精神緊張,加上這位妙齡少女又以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流[11]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勢將茶杯遞給他,更使得光頭拘謹不安。雪江關上拉門後,在門外吃吃地笑。可見,同樣的年齡,還是女子要強得多。雪江遠比起這光頭膽子大,尤其是剛剛氣惱得灑下一掬熱淚,這吃吃一笑使雪江顯得更加嫵媚。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默默相對。主人雖然堅持了一會兒,很快意識到,這樣相對無言簡直是作孽,便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名字夠長的。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你那時候是四年級吧?”

“不是。”

“三年級?”

“不是,是二年級。”

“在甲班嗎?”

“是乙班。”

“乙班的話,我是班主任呀!想起來了。”主人心情激動起來。

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絕不會忘記的。不但不會忘記,他那個大腦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於時常夢裏見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腦袋和這個舊式名字聯係起來,也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係起來。因此,當他聽對方說夢中見到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的那班的學生時,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這個有著古老名字的大腦袋,而且是本班的學生,究竟為了什麼事現在登門造訪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隻有這位古井武右衛門堪稱是破天荒頭一個登門的稀客,卻不知客人來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應該不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勸主人辭職的話,應該更有底氣些才是。況且,武右衛門也不可能是來商量他個人的事。無論從哪方麵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隻好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麼,有事找我?”

“噯。”

“是有關學校的事?”

“噯,想跟您說點事,所以……”

“噢,什麼事?請說吧!”

主人這麼一說,武右衛門眼睛盯著地麵,不說話。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比較能說會道的。雖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腦袋瓜那麼發達,但是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個佼佼者。比如問老師“哥倫布”用日文怎麼說的,來為難主人的,就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麼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兒,今天一直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顧慮重重的,一定有什麼原因,肯定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是在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既然有話跟我說,那就快說吧!”

“這事有點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看了一眼武右衛門的臉。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語氣,溫和地補充說:

“沒關係,不管什麼,盡管說吧!這裏沒有其他人,我也不對別人講。”

“說也不要緊嗎?”武右衛門還在猶豫。

“不要緊!”主人斷然回答。

“那麼,我就說啦。”說著,禿頭猛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望著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邊噴吐“朝日牌”煙,邊稍稍側過頭去。

“老實說……有麻煩事了。”

“什麼事?”

“您問什麼事?實在太發愁了,所以才來找您。”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麼事呀?”

“我也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濱田一個勁地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你說的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這麼說你是借給濱田房費了?”

“並沒有借給他房費。”

“那麼,借給他什麼了?”

“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什麼了?”

“給人寄出了一封情書。”

“寄了什麼?”

“唉,我對他說,別借我名字,我就幫你寄信吧!”

“你說得讓人不得要領,到底是誰幹了什麼呀?”

“寄送了情書啦。”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說不出口嗎。”

“那麼,你給誰家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送的。”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送的。”

“那麼,是誰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

“簡直是越說越糊塗。那麼,誰也沒有送嘍?”

“隻是用了我的名字。”

“隻是用了你的名字?還是完全聽不明白!最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收下情書的人到底是誰?”

“說是姓金田,是住在對麵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個實業家嗎?”

“是的。”

“那麼,所謂‘隻借了名字’,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家的女兒又時髦,又傲慢,所以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他說:‘我的名字沒意思,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所以,最後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麼,你認識他家的女兒嗎?有過什麼交往嗎?”

“沒有任何交往,也沒見過麵。”

“這簡直是胡鬧,竟然給一個沒見過麵的女子寫情書。你們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幹出這種事的?”

“隻是因為大家說她盛氣淩人,才嘲弄她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那麼,你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嗎?”

“是的。文章是濱田寫的。我借給他名字,由遠藤夜裏去她家送的信。”

“看來,是三個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過,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擔心,一連兩三天睡不好覺,腦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幹了一樁蠢到家的事!你是寫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學生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有寫學校名。”

“沒寫學校名還好一些。若是寫上學校名,你瞧著吧,那可是事關文明中學的聲譽了!”

“那會怎麼樣啊?會開除嗎?”

“會呀。”

“老師,我爸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何況我媽是繼母,如果被開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說不該如此膽大妄為嘛。”

“我並不想那麼幹,可是沒管住自己還是幹了。有沒有可能不開除我呢?”武右衛門哀求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門後吃吃地笑著。而主人卻始終端著架勢佯作,重複著“是這樣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說笑死我了,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麼可笑的?”

這麼問可以理解。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隻要有自知之明,人類也可以作為人得到貓的尊敬。到了那時,我也就不忍心再寫這些挖苦的話,立刻停下筆的。然而看來,人類似乎很難認清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就像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樣。因此,才會對他們平日瞧不起的貓,提出上述問話吧!

盡管人類看來神氣得很,卻多有愚昧之處。自以為是什麼“萬物之靈”,扛著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連那麼點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為恥,大言不慚者,就更惹人發笑了。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招牌,卻吵吵嚷嚷地問別人:“告訴我,我的鼻子在哪裏?”既然如此,以為他們會辭掉“萬物之靈”的頭銜吧,可他們死也不肯放棄的。盡管他們如此明顯地自相矛盾,卻活得神閑氣定,天真可愛。而可愛的代價,便是甘願頂著“人類是愚蠢的”這個帽子。

此時我之所以覺得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並不單純是由於外部事件互相衝突,其衝突將震動波傳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於其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裏彈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來說,他對這件事毋寧說是冷淡的。關於武右衛門的老爸如何嚴厲、後媽如何給苛待他,主人都不會吃驚,也不可能吃驚。武右衛門被學校開除,和主人被免職又大異其趣。假如成千的學生都退學,當教師的也許會困於衣食之計;但是武右衛門一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變幻,也與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幹。正所謂對於關係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皺眉、流淚或歎息,絕不是人類的自然情感。我很難認可人類是那麼富於同情心和憐憫心的動物。不過是作為生而為人的一種義務,才常常為交際而流幾滴淚,或是裝出同情給別人看罷了,即所謂虛假的表情。說到底,是一種非常吃力的藝術。此類擅於裝腔作勢的,被稱為“富有藝術良心的人”,深受人們的敬重。因而,再也沒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隻要試一試,立見分曉。在此方麵,應該說主人屬於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將內心的冷漠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從他對武右衛門反反複複地說“是這樣啊”,便不難看出。

諸位萬萬不可由於主人態度冷漠,便厭惡他這樣的善人。冷漠乃是人類本性,不去掩飾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這種時候,諸位期望主人不那麼冷漠,隻能說將人類估計得過高了。連正直的人都已寥寥無幾的人類社會,如果再要求過高,那麼除非瀧澤馬琴小說裏的人物誌乃和小文吾[12]走進現實,《八犬傳》裏的犬怪們搬到附近的東鄰西舍來居住才有指望,否則,便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求。

關於主人,暫且說到這裏。再說說在茶間裏嘻笑的女人們吧。她們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進了一步,躍入了滑稽之境,而樂不自禁。她們對於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仿佛菩薩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沒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們的心理的話,那就是:她們對於武右衛門陷於苦惱感到高興。各位不妨問一問女人:“別人煩惱時,你是否會因此而開心得發笑?”那麼,被問的女人一定會說罵提問者是個蠢驢。即使不罵此人愚蠢,也會說這麼提問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們這麼說,也許是事實,但她們拿別人的煩惱開心,也是事實。照此說來,豈不等於事先聲明:“我現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給你們看,可是不許你們說三道四。”豈不等於宣稱:“我要去偷東西,但是絕不允許你們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臉上抹黑,就等於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聰明,怎麼說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論被踩、被踢或是挨罵,以至於受到別人冷遇時,不僅能夠處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臉唾沫、被潑一身糞湯、甚至被人大聲嘲笑時,也必須能夠欣然承受。做不到這一點,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鑄成大錯,因而,表現得惶恐不安。也許他心裏在想:我這麼惶恐不安,她們卻在背後竊笑,很失禮。但是,這說明他太幼稚,人家會說他因為別人失禮而惱火,氣量太小,若是不願落下這等名聲,還是忍耐些為好。

最後,說說武右衛門的心理。此時他簡直憂心如焚,他那顆偉大的頭腦裏裝滿了煩惱,如同拿破侖的腦子裏塞滿了功名心一般,幾乎要炸裂。他那蒜頭鼻子不時地翕動,那正是擔憂像條件反射似的,在顏麵神經傳導下無意識地跳動著。他像吞下了一顆大炸彈,肚子裏裝著一個無法處置的大疙瘩,兩三天來一愁莫展。痛苦之餘,又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得到點幫助。於是,硬著頭皮,低下自己的大腦袋跑到他所討厭的老師家裏來。似乎將自己平時在學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動同學給主人出難題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他似乎堅信:不論曾經怎麼捉弄或為難老師,既然身為班主任,肯定會幫他想辦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並不是主人愛幹的角色。是因為校長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頂大禮帽,隻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頂用。假如到了關鍵時刻,名分也能頂用,那麼雪江滿可以隻憑姓名去相親了。

武右衛門不但一廂情願,而且對人類品格估計過高,認為別人都應該對他關愛有加。他絕對不曾想過會遭到嘲笑。他這次到班主任家來,對於人類肯定會發現一條真理的。由於這條真理,他將來一定會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將來,他也會對別人的煩惱漠然置之的吧?別人發愁時也會放高聲大笑的吧?長此以往,未來的天下將遍地都是武右衛門吧?將遍地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為了武右衛門的將來,我衷心期望他盡早醒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不論他如何擔憂,如何後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畢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樣獲得成功。不,過不了多久,社會就會把他放逐到人類居住區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學開除!

我這麼想著覺得有意思,忽聽格子門“嘩啦”一聲開了,從玄關的門後露出半張臉來,叫了一聲:“先生!”

主人正反複對武右衛門說著“是這樣啊”忽聽有人喊他。主人一看,從格子門後斜著探出來的半張臉,正是寒月。

“噢,請進吧!”主人隻說這麼一句,坐著沒動。

“有客人嗎?”寒月依然探進半張臉問。

“沒關係,請進來吧!”

“我來是想請你出去走走。”

“去哪兒?還是赤阪嗎?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麼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會的,好久沒出門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裏?你先進來呀!”

“想去上野,聽聽虎嘯之聲。”

“不覺得無聊嗎。我說你還是先進來吧!”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隔著這麼遠不便商量,就脫了鞋,慢吞吞地走進來。他依然穿著那條後屁股上打補丁的灰色褲子。據本人辯解,這條褲子並不是由於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為近來開始學騎自行車,局部受到過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點頭,“噢”地打了聲招呼,便坐在靠近簷廊的地方。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就是給他眾所周知的未來夫人寫了情書的情敵。

“聽老虎叫有什麼意思!”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咱們先四處走走,到了夜裏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啊?”

“那個時間,公園裏的古樹陰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過比白天要淒涼些呢。”

“所以,要盡可能找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見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覺的,就會忘卻身處紅塵萬丈的都市,恍惚走進了幽靜的深山似的。”

“那樣感覺,又如何?”

“沉浸於這種感覺,靜靜地佇立,馬上會聽到動物園裏老虎的叫聲。”

“真的能聽到老虎叫嗎?”

“會的。那叫聲,即使白天也能傳到理科大學。何況到了夜半三更、四顧無人、鬼氣襲身、魑魅撲鼻的時候……”

“魑魅撲鼻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形容那種恐怖的場合啦。”

“是嗎,沒怎麼聽說過。然後呢……”

“然後虎嘯聲幾乎將上野的老杉樹葉都給震落了,可嚇人啦。”

“夠嚇人的。”

“怎麼樣?不想去冒冒險嗎?一定很快活。我覺得不在深夜聽聽老虎嗥叫,就不能說聽過老虎的叫聲。”

“是嗎……”正如主人對武右衛門的央求態度冷漠一樣,對寒月先生的探險提議也很冷淡。

一直以羨慕地聽著他倆談論老虎的武右衛門,當主人說“是這樣啊”時又聯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問道:“老師,我很擔心,怎麼辦好呢?”

寒月驚訝地朝大腦袋望去。

我出於其他考慮,暫且失陪一下,轉到茶間去。

茶間裏女主人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往廉價的京瓷茶碗裏斟了滿滿一杯粗茶,然後放在一個鉛製茶托上說:“雪江小姐!有勞你把這個送進去。”

“我不。”

“怎麼了?”女主人有點吃驚,立刻收住笑容問。

“沒怎麼。”雪江頓時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讀賣新聞》上。

女主人再一次說服她:“喲,你可夠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麼的。”

“可是,我不願意嘛。”她的視線依然不肯離開《讀賣新聞》。其實這種時候,肯定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並沒有在看報,她又會哭一通的。

“有什麼可害羞的。”女主人笑著,特意將茶托放到《讀賣新聞》上。雪江小姐說:

“喲,嬸子真壞!”她把報紙從碗下抽出時,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腦地從報紙上流進床席縫裏。

“你瞧瞧!”女主人一說,雪江小姐叫起來:“哎呀,麻煩了!”她向廚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這出滑稽戲我覺著怪逗樂的。

寒月先生對這出戲一無所知,正在房間裏胡扯哩。

“先生,拉門重新裱糊啦?是誰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蠻好吧?”

“是的,很不錯。是常常來貴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嗎?”

“嗯,她也幫了忙。她還誇口說:‘把拉門糊得這麼好,就有資格嫁出門去!’”

“嗯!有道理。”寒月邊說邊癡癡地盯著那扇拉門。“這邊糊得很平,不過右角上紙長了點,出褶了。”

“那就是最開始糊的地方,還沒經驗的時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藝還差了一點。那一塊就構成成了超越曲線,畢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現不出來的呀。”不愧是理學家,說話總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武右衛門明白看此情形,再懇求下去也是沒有希望的,便突然將他那偉大的頭蓋骨頂在床席上,於默默無言中表示了訣別之意。

主人說:“你要走嗎?”

武右衛門卻悄聲無息地趿拉著薩摩木屐走出門去了。怪可憐的!假如由他去的話,說不定他會留下一首《岩頭吟》[13],然後跳進華岩瀑布自盡的。

尋根究底,這都是由於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煩。假如武右衛門喪了命,最好化為怨鬼殺了金田小姐。那種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一兩個,對於男人來說,絲毫也不構成困擾,寒月也可以另娶一個像樣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學生嗎?”

“嗯。”

“好大的腦袋呀!學習好嗎?”

“學習成績可比不了他的大腦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問題。不久前讓我把哥倫布譯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狽。”

“就因為腦袋太大,才提出那類多餘的問題。先生,你怎麼回答的?”

“怎麼回答的?我對付著給翻譯了一下。”

“是嗎,這麼難都給他翻譯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給他翻譯出來,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剛才的樣子,無精打采的,不像是會給先生出難題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點傻眼了。蠢家夥!”

“發生什麼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憐呢。到底怎麼啦?”

“咳,幹了件蠢事唄!他給金田小姐送了情書。”

“什麼?那個大腦袋嗎?現在的學生可真了得。太嚇人了。”

“你也有點擔心吧……”

“哪裏,一點兒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書,我也無所謂的。”

“既然這麼放心,那就不要緊了……”

“當然不要緊。我一向不在乎這些。不過,聽你說那個大腦袋寫了情書,確實有點意外。”

“這個嘛,是跟她開個玩笑。他們三個人,認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戲弄她一番。於是,三個人就合夥……”

“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了一封情書?越說越離奇了,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個人享用嗎?”

“不過,他們是有分工的。一個人寫信,一個人送信,一個人署自己的名字。剛才來的那個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說,不曾見過金田小姐的模樣。搞不懂怎麼會幹出那種混賬事來?”

“這可是最新發生的大事啊。真是傑作!那個大腦袋,居然給女人寫情書,豈不是太搞笑了嗎!”

“這回可捅了馬蜂窩嘍。”

“捅了也不會有事兒的,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過,她可是你有可能娶的女人呀!”

“正因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說不會有事兒的嘛。”

“即便你無所謂,可是……”

“金田小姐也無所謂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好。隻是,寫情書的人事後突然良心發現,越想越害怕,所以灰頭土臉地跑到我家來求我幫忙呢。”

“為這麼點事,就嚇成那樣?可見是個膽小的人。先生,您是怎樣應對他的?”

“他問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這是他最擔心的。”

“為什麼會被開除?”

“因為幹了那麼道德敗壞的事呀。”

“這算不上不道德吧?沒什麼大不了的。金田小姐還引以為榮,到處炫耀哩!”

“不會吧。”

“總之,這孩子夠可憐的。就算幹那種事不應該,但是,他那麼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個男孩子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嗎。他雖然腦袋大些,可是相貌並不算很醜,鼻子呼扇呼扇的,蠻可愛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淨說些風涼話。”

“不是風涼話,這就是時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嚴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送什麼情書鬧著玩,簡直是缺乏常識。”

“鬧著玩大多是因為缺乏常識嘛。您就幫幫他吧!這可是積德行善呀。看他那樣子,多半會去跳華岩瀑布的。”

“是啊!”

“您就這麼辦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寫寫情書就嚇成那樣的?他們幹了壞事,卻故作不知!如果把這個孩子開除的話,那麼,不把那些壞孩子通通驅逐出校門,便不夠公平。”

“可也是啊!”

“那麼,怎麼樣?去上野聽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聽一聽吧!說實話,這兩三天內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時間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著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來的。”

“是嗎?你要回老家?有什麼事嗎?”

“是有點事。先不說這個,咱們還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請你吃晚飯。飯後漫步到上野,時間剛剛好。”由於寒月頻頻催促,主人也動了心,兩個人便一同出去了。他們離開後,女主人和雪江便無所顧忌地嘎嘎放聲大笑起來。

【注釋】

[1] 告朔餼羊,出自《論語·八佾篇》。“朔”,每月初一;餼(音“戲”),活牲畜。按周禮,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廟,後流於形式。在此用來比喻應付差事。

[2] 日文二者發音近似。雙六是日本的一種棋。

[3] 禦茶醬和禦茶之水發音相近。

[4] 惠比壽在日語裏也有灶王爺之意,因此與廚房混淆。

[5] 伊藤博文(1841~1909),明治維新功臣,山口縣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樞密院議長、貴族院議長以及韓國統監、日清戰爭議和全權大使等,後在哈爾濱被朝鮮人安重根暗殺。

[6] 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7] 這裏是一種風趣表達。《源氏物語》的作者是紫式部。“海老茶式部”,即“紫紅色式部”,因女學生裙褲多為紫紅色,象征女才子。而“鼠式部”,即“深灰色式部”,此外“鼠“還有膽小如鼠的喻意。在此象征沒有出息之意。

[8] 岩崎男爵,即岩崎小彌太(1879~1945),明治時的大資本家,三菱財閥第四代傳人。

[9] 招魂社,明治初期各地建立的祭奠明治以來為國殉難的英靈的神社。1939年改稱“護國神社”,唯有東京一處稱“靖國神社”,直至今日。

[10] 水道橋,東京都千代田區北端橫跨神田川的一座橋。

[11] 小笠原派:室町時代的武將小笠原長秀創始的一整套武士禮法。

[12] 《南總裏見八犬傳》106卷。主人公八犬士兼具仁、義、禮、智、忠、信、孝、悌等道德,表現封建貴族安房裏見家庭中的鬥爭。誌乃、小文登都是書中犬怪的名字。

[13] 岩頭吟,指1903年5月22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學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門生),苦於萬象不可解而厭世,削岩頭樹枝寫下遺書《岩頭之感》,跳下華岩瀑布自殺。藤村死後4年間,在同一地點自殺者達到185名(成功自殺40名)。現在華岩瀑布仍舊以自殺之所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