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少爺 三四郎》(7)(1 / 3)

這種家夥應當給他綁上一塊醃醬菜用的大石頭,

沉到海底去,好為日本除害。

我真討厭陪酒郎。這種家夥應當給他綁上一塊醃醬菜用的大石頭,沉到海底去,好為日本除害。我也不喜歡紅襯衫的聲音。他刻意運用天生陰柔的嗓音,裝出和藹親切的模樣來,可任憑他裝模作樣,那副尊容仍是令人退避三舍,頂多隻有瑪利亞會青睞他吧。然而他畢竟是教務主任,談吐比陪酒郎來得深奧。

回去以後,我想了想這家夥的那番話,似乎不無道理。盡管他沒把話說清楚,難以參透,不過好像在暗示豪豬不是個好家夥,要我當心。假如是這樣,明說就是了,真沒男子氣概。而且,若是那般惡劣的教師,應當盡早免職才妥當。教務主任身為堂堂文學士,個性卻軟弱得很,就連在私底下講話都不敢指名道姓,肯定是個膽小鬼。通常膽小鬼待人親善,可見那位紅襯衫也像女子一般親善吧。不過親善是一回事,嗓音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為討厭他的嗓音,就無視於他的親善,這樣有失公允。話說回來,人世間還真奇妙,瞧著厭惡的家夥其實和善親切,意氣相投的朋友反倒是壞蛋,真教人莫名其妙。大抵是因為這裏是鄉下地方,諸事都和東京顛倒過來吧。這裏真讓人沒法定心安居,保不準還會發生烈火凍成冰、石頭變豆腐的怪事呢。不過,那位豪豬總不至於會做出鼓動學生來捉弄我的惡作劇。聽說他在學生中最有威望,想要學生做什麼,多半都會聽他的話;可再想想,他根本不必這樣大費周章,直截了當找我吵上一架,豈不來得省事?倘使我礙著了他,他大可告訴我前因後果,要我主動辭職,這樣不是更好?什麼事都好商量呀。假如對方言之有理,我明天就辭職也行。反正又不是隻能在這裏糊口,我有信心,即便淪落天涯海角,也絕不會餓死路旁。豪豬這家夥真不開竅。

我來這裏之後,第一個請我喝冰水的人,就是這個豪豬。讓這種表裏不一的家夥請喝冰水,簡直有損我的顏麵。我喝了一杯,所以隻讓他付了一分五厘錢,但就算隻有一分或是五厘,欠這種騙子人情,我到死也覺得別扭。明天一到學校,就還他一分五厘吧。我曾向阿清借了三元,五年過去,那三元到現在仍然沒還。不是我還不起,而是沒想還她。阿清不會把這事擱在心上,指望我快些歸還,而我也不打算當她是個外人似的,中規中矩地雙手奉還。如果我一直記掛此事,等於不相信阿清,玷汙了她的一番美意。我不還錢,並非要糟蹋她,而是把她當自家人看待。阿清和豪豬二者雖不能相提並論,但哪怕是一杯冰水或一碗甜茶,默默接受人家的恩惠,代表敬重對方是個人物,向他表達好感。其實本來僅需掏出自己那杯冰水錢,即可雙方互不相欠,卻心懷感激地由著對方做東道,這是一種有錢也買不到的答謝方式。縱使我不是高官顯爵,卻具有獨立的人格。要知道,一個擁有獨立人格者,願意躬身答謝,這可是比黃金萬兩更為珍貴的致敬呢。

我認為自己願意讓豪豬破費一分五厘錢,可說是比黃金萬兩還要貴重的謝禮了,豪豬感激都來不及,豈料他竟還在背後做出那種卑鄙的勾當,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明天去學校就還他一分五厘錢,從此不再欠他人情,然後再和他吵上一架。

想到這裏,我感到困意襲來,於是沉沉睡去了。第二天,由於心頭揣著事情想解決,便比平時更早到學校等待豪豬,卻遲遲不見他來。青南瓜來了,漢學先生來了,陪酒郎來了。最後,連紅襯衫都來了,唯獨豪豬的辦公桌上孤伶伶地豎著一支粉筆,悄無聲息。我本來打算一進辦公室就還他,因此像上澡堂時一樣,從出門起就把一分五厘錢攥在手裏,一路帶到了學校。我手心容易出汗,到校張開手掌一看,那一分五厘錢上已是汗津津的,如果拿這種汗津津的錢幣還給他,不知道會被豪豬說什麼風涼話,於是我把錢擺在桌上吹了又吹,然後重新攥在手裏。這時候,紅襯衫走過來向我道歉,說昨天勞我陪著跑一趟了。我回答別客氣,托他的福,晚上胃口大開。接著,紅襯衫把手肘支在豪豬的桌子上,把他那張大餅臉湊到我鼻子旁,本來還以為他要做什麼,下一瞬就聽他開口,叮囑我昨天在船上談的事要保密,還問我應該沒告訴其他人吧?看來,他不但講話像女人,還膽小怕事。

我的確尚未把那些事說出去,不過現在正打算要說,而且已經準備好一分五厘錢攥在手裏了,這時才被紅襯衫封了口,讓我有些為難。紅襯衫真是的,就算他沒明講是豪豬,卻出了一道一猜即中的簡單謎麵,事到如今又不希望我一語道破,這種反複的作風太不負責了,實在有失教務主任的威信。按理說,他應該等我和豪豬正式開戰以後,理直氣壯地為我助陣,這才夠資格當學校的教務主任,不愧對他身上那件紅襯衫呀。

我回答他,這事還沒和任何人提起,不過我等一下準備和豪豬談判。紅襯衫聽了大為驚慌,說我這樣胡來會給他添麻煩,又說他從來沒有向我明確數落過堀田君,要是我在學校鬧事,會造成他極大的困擾,最後還問我該不會是專程來這地方出亂子的吧?對於紅襯衫這句欠缺常識的質問,我告訴他當然不是,若是右手領月俸、左手鬧亂子,想必校方也難以處理。於是紅襯衫再次叮嚀我,既是如此,昨天的話僅供參考,可別向旁人說去。見他急得直冒汗,我隻得答應下來,說自己雖然心有不甘,但如果會給他增加麻煩,這事就作罷了。紅襯衫又不放心地追問了一次,要我千萬不準變卦。真不明白他怎會那般娘娘腔,如果文學士個個都是這副德行,可真令人失望。他竟能神色自若地提出這種顛三倒四、缺乏邏輯的要求,還不信任我。我可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親口答應的事,怎麼可能無恥地翻臉不認賬呢?

談到這裏,我鄰桌的教師都到了,紅襯衫便匆匆回去自己的座位上。他走起路來同樣忸怩作態,在屋裏走動時總是輕踮鞋底,躡手躡腳的,並以不發出半點聲響自豪。我還是頭一遭知道,原來走路不出聲是一項值得炫耀的長處呢。又不是練習當賊,還是正常走路才好。沒多久,第一堂課的上課號聲吹起,豪豬依然沒有現身。我沒辦法,隻得把一分五厘錢擱在桌上,到教室去了。

第一堂我多講了些才下課,回到辦公室時,其他教師都已經坐在桌前聊天了。不知道豪豬是什麼時候到的。我以為他請假,原來隻是遲到。他一看到我就說,都怪我害他今天來不及出勤,要我掏錢代他賠遲到的罰金。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錢,擺到豪豬的麵前要他收下,告知這是上次在通町請喝冰水的錢。他笑著問我在講啥,但看我滿臉的嚴肅,便把錢推回了我的桌上,還要我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唷,沒想到這個豪豬是真心打算請客呢。

“我沒跟你開玩笑,是真的。我不能平白無故讓你請喝冰水,我自己出錢,你一定要收回去。”

“區區一分五厘錢也讓你這麼介意,那麼我收下也行,不過你怎會心血來潮,到現在才突然想要還?”

“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後,總之我一定要還的。我不想讓你請客,錢還你。”

豪豬冷冷地望著我,哼了一聲。若不是紅襯衫央我別說,我絕對會立刻揭發豪豬的惡形惡狀,和他吵上一架不可,無奈自己已經答應人家不對外聲張,隻得忍了下來。沒見我都氣得漲紅了臉,他竟以“哼”的一聲作回應,簡直豈有此理!

“冰水錢我收下,你也得給我搬出去!”

“你隻管收回這一分五厘,搬不搬家是我的自由!”

“這事可不容你做主。昨天你房東先生來找我,希望你搬走。我問了緣由,他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為了再次確認,今天早上又去那裏聽他仔細講了一遍。”

我完全聽不懂豪豬在講什麼。

“不論房東先生對你說過什麼,統統不關我的事!哪有人這樣擅作主張的呢?要是有什麼不妥,也得先把情況講清楚了再決定,怎可一口咬定房東先生說的就是實情,太不尊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