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少爺 三四郎》(7)(2 / 3)

“唔,那我就照實說了。你在那裏胡來,房東家已經受不了了。房東太太隻是把屋子租給你,可不是你的下女,怎麼可以伸出腿來指使人家幫你擦腳?太囂張了!”

“我什麼時候要房東太太幫我擦腳了?”

“我是不知道你有沒有讓人家幫你擦腳,總之對方不知道拿你怎麼辦才好。他們說了,房租也才十元、十五元的,隻消賣一幅掛軸就賺到啦!”

“隻會耍嘴皮的混賬家夥!既然如此,當初為何答應租給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租你,大概是出租了以後,跟你合不來,所以叫你搬走吧。要你搬,你就搬。”

“用不著你來趕人!他就是磕頭求我住,我也不住!說來都怪你,誰讓你介紹這種無端找碴的地方給我!”

“天曉得是我不對,還是你不老實哩!”豪豬的火爆脾氣不亞於我,同樣不甘示弱地扯起嗓門大喊。辦公室裏的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個愣愣地探頭望向我和豪豬。我自認問心無愧,昂然起身,目光朝整個辦公室掃了一圈。大家都呆若木雞,唯有陪酒郎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意。直到我瞪著大眼,向陪酒郎那張幹葫蘆臉射去犀利的眼神,宛如逼問他是否也想找我吵架,陪酒郎倏然換上一副老實麵孔,乖巧得很,看起來有些害怕。這時,上課號聲響了,豪豬和我同時閉口,分別去教室上課了。

下午開會,討論前天夜裏冒犯我的寄宿生該如何處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會議,不曉得會議流程如何進行,推測大概是教職員們湊在一起,各自發表看法,最後由校長隨便做個結論就算結束了吧。所謂結論這個詞彙,應該是用於探討難以辨明對錯的情況之中。至於現在這起事件,任誰來看都會認定錯在學生,結果還要開會討論,根本是浪費時間。不論交給誰從任何角度來剖析,都不可能得到不同的結論。像這樣事證明確,其實由校長當場做出懲戒就可以,竟還得開會決議,未免太猶豫不決了。直白地說,身為一校之長如果這樣舉棋不定,形同優柔寡斷溫吞佬的代名詞。

會議室是一個狹長的房間,位於校長室隔壁,平時是用餐室。室內有二十幾張黑色的皮椅沿著長桌四周擺放,有點類似神田的西餐小館。校長坐在長桌的一端,緊鄰在旁的是紅襯衫。聽說其他位置可以隨意就座,隻有體育教師總是客氣地選擇末座。我沒把握該坐哪裏好,便在自然教師和漢學先生中間坐下了。向對麵望去,豪豬和陪酒郎挨肩而坐。陪酒郎那張臉,怎麼看都覺得醜陋無比。真要找人吵架,還是拿豪豬當對手來得有格調多了。我在為父親舉行葬禮的小日向養源寺裏,曾在廂房看到一幅人物畫,豪豬的相貌就和畫中的人物十分神似。當時我問方丈那怪物叫什麼,他說是韋馱天神[1]。豪豬今天氣衝衝的,眼珠子轉個不停,不時盯著我看;我也不肯示弱,同樣張大眼睛,凶狠狠地回瞪了豪豬,心想難道怕你不成?我的眼睛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形狀大小不輸一般人。阿清甚至常誇我眼睛大,肯定適合上台唱戲。校長問說差不多都到齊了吧?川村秘書逐一清點人數,告知還少一位。我暗忖著誰還沒來,繼而想起當然還缺一個——那位“還沒成熟”的青南瓜君尚未出席呢。

我和青南瓜君宛如前世緣分未盡,自從見過他以後,便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每天一進辦公室,總要先尋找青南瓜君的身影。即使走在路上,他的樣貌亦不時浮上心頭。我去溫泉時,也經常看到白胖胖的青南瓜君,麵色蒼白地泡在浴池裏。平常和他打個招呼,他總是誠惶誠恐地應聲,並且躬身回禮,那可憐的模樣教人瞧著同情。來到這所學校後,再沒有遇見比青南瓜君更老實的人了。他難得一笑,謹言慎行。我在書上讀到“君子”一詞時心想,這個詞彙隻存在於詞典裏,世上根本沒這種人,可自從認識青南瓜君以後,我才深刻體會到,世間真有人配得上這個詞呢。

由於我和青南瓜君的關係不同於其他人,所以一進會議室,立刻發現了他還沒來。事實上,我原先盤算著坐在他旁邊,所以進門後特別留意他坐在什麼位置上。校長說:“那位老師應該一會兒就到了吧”,接著解開擺在麵前的一隻紫色綢布包,取出看似膠版印刷的文件讀了起來。紅襯衫拿絹絲手帕開始擦拭琥珀煙鬥,這是他的癖好,如同他喜歡穿紅色的襯衫一樣。其他人有的和鄰座的教師交頭接耳,也有閑得發慌的手持鉛筆尾端的橡皮擦,在桌麵不停地劃記著。陪酒郎頻頻找豪豬搭話,可豪豬沒怎麼理睬他,隻嗯嗯喔喔地應付幾聲,並且屢次向我投來凶狠的目光,我也不服輸地回瞪他。

就在這時,等候多時的青南瓜君滿麵歉疚地進來了,並向貉子解釋自己是去辦點要事,以至於耽擱了時間。“那麼,現在宣布開會。”貉子先要川村秘書把膠印的文件分發給大家。我接過一看,第一案是關於學生的處分,其次是學生管理事項,其他還有兩三個案子需要討論。貉子照樣端出官架子,儼然一派教育家的口吻,發表了以下的談話:

“學校教師和學生所犯下的一切過錯,全都該歸咎於本人寡德所致。每當發生問題時,我內心總是深感慚愧,譴責自身有失校長之職。不幸的是,此次竟又出現暴動事件,我必須向諸君深深謝罪。然而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得思索做出何種處分才行。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諒各位均已知曉,請諸位開誠布公地提供意見,以供後續參考。”

聽完校長冠冕堂皇的發言,我由衷欽佩,心想不愧是校長,不枉我給他安上這個貉子的別名。既然校長願意一肩挑起所有責任,把過錯全都歸罪於自己的仁德未至,幹脆不必處罰學生,主動辦理去職就好了。如此一來,也沒有必要召集這種麻煩的會議了。且不說別的,單由常識判斷,整件事已經不言自明。我循規蹈矩地值班,鬧事的是學生。犯錯的既不是校長,也不是我,就是那群學生。假如真是豪豬在背後煽動的,那麼隻要懲罰學生和豪豬就夠了。天底下哪有別人捅了婁子,自己偏要搶著去擦屁股善後,還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是自己的錯?這種花槍隻有貉子耍得出來。他發表完這番毫無邏輯可言的意見之後,洋洋得意地朝眾人的臉上逐一看去,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開口。自然教師正在觀察歇在第一教室屋脊上的烏鴉,漢學先生將那份膠印的文件折了又揭開,豪豬仍舊瞪著我看。早知道開會這麼沒有意義,不如請假去睡個午覺才不浪費時間。

我再也按捺不住,準備率先慷慨辯解一番,剛抬起半邊屁股,紅襯衫忽然講話了,我隻得坐了回去。隻見他已經收起煙鬥,拿著那條紋絹絲手帕,一邊揩臉一邊講話。那條手帕一定是從瑪利亞那裏強行要來的。是男人,就該用白色的麻紗手帕呀。

“在聽到寄宿生暴動的消息後,同樣覺得我這個教務主任有失職守,並且對自己平時未能以仁德化育少年而深感懊悔。我之所以會這麼認為,乃是基於事出必有因的道理。當我檢視這整起事件之後想過,也許過錯不盡然在於學生;倘若再進一步追究真相,或許會發現,應該是由校方負起責任。所以,如果隻根據表麵上看到的狀況就嚴懲學生,反而對他們的未來成長有害。況且少年人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又缺乏判別是非的能力,說不定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了這種頑皮的行為。話說回來,對學生的處置仍然恭請校長定奪,不容吾人擅加置喙,隻是懇請校長體察學生思慮未周,予以從輕發落。”

實在高招!貉子有他的一套,沒想到紅襯衫也不遑多讓。他竟然公然聲稱,學生鬧事,過錯不在學生身上,而應該怪罪教師。這就好比一個瘋子毆了別人的頭,都怪被打的人不好,瘋子才會動手打人,虧得他竟能掰出這種理論來。假如學生的精力多得無處發泄,大可到操場上去練一練相撲,豈能因為這樣就不自覺地把蚱蜢塞進被褥裏。依此推論,即便在睡夢中脖子挨上一刀,也能以“不自覺”的理由而無罪開脫吧?想到這裏,我打算出麵說幾句,但要講就得口若懸河,石破天驚,否則就沒效果了。可惜我有個毛病——在生氣的時候講話,總是講不到幾句就說不下去了。貉子和紅襯衫這兩號人物,論人品都不及我,卻都能說善辯,假使我話中露了破綻,被他們掐住痛腳,可就自討沒趣了。我於是在心裏打起腹稿來,琢磨妥當了再說。就在這個時候,和我隔桌而坐的陪酒郎突然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不想想自己不過是個陪酒郎,竟也敢來湊熱鬧,實在不知天高地厚。陪酒郎用那一貫廢話連篇的語氣說道:“這回的‘蚱蜢事件’以及‘喧鬧事件’兩起罕見的狀況,使得咱們這些致力作育英才的教職員,不僅對本校前途感到憂心忡忡,並且提醒咱們身為教職員,必須借此機會深切自省,力圖整飭全校風紀。因此,方才校長及教務主任所言,實乃中肯剴切,咱徹頭徹尾表示讚成。懇請並持寬大為懷,給予處分。”陪酒郎這段話僅僅是文字的堆砌,內容空乏,不知所雲。我聽得懂的隻有“徹頭徹尾表示讚成”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