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少爺 三四郎》(13)(1 / 3)

當三四郎聽到這句話時,

才覺得他的確已離開了熊本,

並且領悟到待在熊本時的自己是多麼地懦弱。

三四郎睡眼惺忪地醒來時,那女人已經和身旁的老爺爺聊起來了。

這位老爺爺就是剛才從上上一站上車的鄉下人。就在火車即將駛離站時,他瘋狂地叫囂衝入車內,光著上身的背部,到處是針灸留下的印子,所以三四郎有印象。三四郎仔細觀察他拭汗、穿上衣服,直到他在那女人身旁坐了下來。

那女人從京都開始就與三四郎同車。從她一上車,三四郎就開始注意她。首先是因為她膚色黝黑。三四郎從九州島換乘山陽線,漸近京都、大阪,上車的女人們的膚色便隨之愈顯白皙,這使得三四郎不知不覺湧現遠離故鄉的寂寥感。因此,當那女人上車後,三四郎不自覺地有種和她同一國的感覺。她的膚色正是九州島人的膚色。

她與三輪田阿光的膚色一樣。離鄉前,三四郎總覺得阿光是個囉嗦的女人,能遠離她真是謝天謝地。但現在這麼一看,像阿光那種女人,也沒什麼不好的。隻是論姿色的話,這個女人是強多了。她的嘴巴有棱有角、眼睛黑白分明、額頭不像阿光那麼寬,是一張看起來舒服的臉。於是三四郎大概每隔五分鍾就會抬頭看看那女人。有時候她的眼睛會和自己四目交會。尤其是當老爺爺在她身旁坐下來時,三四郎特別留意,他注視了那女人好長一段時間。那時候,她微微一笑地對老爺爺說:“來,請坐。”後來三四郎困了,便睡著了。

看來在三四郎睡覺之時,她和老爺爺已經混熟開始聊起天來了。那女人如此說道:

“京都賣的小孩玩具比廣島來得便宜又好。我去京都辦點事,順便在蛸藥師附近買了玩具。隔了好一陣子才回鄉看孩子,心裏好高興。但因丈夫沒寄生活費回來,沒辦法我隻好回娘家了。

“我丈夫現在在中國,以前在海軍部隊裏當職工,戰爭時去了旅順。戰爭結束後他曾回來過,但不久他說中國有賺錢的門路,於是又到大連謀生去了。剛開始他還會寫信回來,生活費也按月寄回,可是從半年前開始,就沒再來信也沒寄錢回來了。他是個老實的人,應該沒事,隻是我總不能坐吃山空,在還沒有他的音信以前,我隻好先回鄉等待消息了。”

看得出來老爺爺既不知道蛸藥師,對玩具的事也沒興趣。剛開始他隻是喔、喔地應聲而已,直到她提及旅順,才突然牽動了他惻隱之心說:“那可真是難為你了。”“戰爭時我兒子也被征召當兵,最後戰死他鄉。我真搞不懂到底為何而戰?雖然戰後景氣好轉,但寶貝兒子死了,物價也上漲了,還會有什麼事比這更愚蠢的!沒有人會想在太平盛世時離鄉討生活,一切都是戰爭害的。不管怎麼說,抱著一絲希望很重要,他一定好端端地在異地工作,你再等一等,他一定會回來的。”老爺爺說道,並且不斷地安慰那女人。終於火車靠站,“請你多多保重了。”老爺爺向那女人告辭後,精神抖擻地下了車。

尾隨老爺爺下車的還有四人,接著隻有一人上車。本來就不擁擠的車廂,這下子就更顯冷清了,也許是因為天色暗了的緣故吧!站務員站在屋頂上一盞盞地插上點燃的油燈。三四郎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始吃起在前一站買的便當。

當火車駛離站,約莫過了兩分鍾後,剛才那個女人悄悄地站起身,經過三四郎的座位走向車廂外。這時候三四郎才注意到那女人和服的腰帶。三四郎咬著香魚頭,目送她離開的背影。大概是去上廁所吧?三四郎心裏一麵想著,一麵埋頭吃著便當。

那女人終於回來了,這回可以看到她的正麵。三四郎便當吃得差不多了,他低著頭,拚命地把飯往嘴裏送,一張嘴撐了兩三口的飯菜。可是她好像還沒有意思要回座的樣子。“不會吧?”三四郎心想,悄悄地抬起頭瞄了一眼,她果然站在前方。不過,當三四郎移開目光的同時,她便走了過來,走過三四郎身旁,回到自己座位,將頭伸出窗外,靜靜地眺望遠方。三四郎看到那女人的鬢發因強風吹拂而飄散。這時三四郎使勁地將空便當盒丟出窗外。那女人靠的窗和三四郎的座位相鄰。當三四郎看到白色便當盒蓋因逆風而飛回時,他才驚覺做了件不該做的事,於是倏地看了那女人一眼。不巧,她的臉正好探在車窗外。不過這時候,女人靜靜地將頭縮進車內,拿起印花手帕輕輕地在額頭上擦拭。三四郎心想,還是道個歉比較保險,於是開口道:“對不起。”

“沒關係。”女人答道。她仍舊擦拭著臉。

三四郎無可奈何隻好沉默以對,那女人也沉默,隨後她又將頭探出車窗了。昏暗的燈光下,三四位乘客睡眼惺忪,沒人說話。隻有火車發出驚人的聲響,一路奔馳前進。於是三四郎也睡著了。

片刻傳來那女人的聲音:“名古屋是不是快到了?”她慌張地湊過臉來,嚇了三四郎一跳。

“是啊……”三四郎雖然這麼說,不過這也是他第一次去東京,所以根本搞不清楚。

“你看火車會不會誤點啊?”

“可能會吧!”

“你也在名古屋下車嗎?”

“呃,對。”

這列火車在名古屋停站。他們的對話再普通不過了。隻是女人在三四郎的斜對麵坐了下來,接著好一陣子又隻剩火車聲響而已。

當火車停靠到下一站之時,女人終於對三四郎開口了。“這也許會造成您的困擾,不過還是麻煩您到了名古屋之後,請帶我去找旅館。因為獨自一人,挺可怕的。”她又說,然後拜托了好幾次。三四郎心想她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他卻無意太早允諾,再怎麼說她都是個陌生女子,所以三四郎很猶豫,可是又沒勇氣斷然拒絕,於是隨便敷衍了她幾句。不久,火車便駛抵名古屋了。

三四郎的大行李已托運到新橋,所以他隻帶了一隻普通大小的帆布袋與一把傘走出檢票口。三四郎頭上戴著高中的夏季校帽,為了表示自己已經畢業,他拿掉上頭的校徽。大白天看的話,會發現隻有釘著校徽處的顏色是嶄新的。那女人尾隨在後。三四郎對自己帽子感到些許難為情,不過她既然跟過來,那也沒辦法。那女人當然隻認為這是頂髒帽子罷了。

火車原定九點半應抵達,但遲了四十分鍾,所以現在已經過了十點。由於天熱,街頭巷尾還像黃昏時分一樣熱鬧。眼前有兩三家旅館,不過三四郎似乎覺得那些旅館都太豪華了。他若無其事地走過亮著燈光的三層樓建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因為是陌生的地方,所以三四郎根本不知道會走到哪裏,隻是一個勁兒地往暗處走去。她不發一語地跟著走來。後來三四郎在比較冷清的巷子轉角第二戶人家發現一塊寫著“旅館”的招牌。這是一塊與三四郎和那女人相匹配的髒招牌。三四郎轉頭詢問她說:“你覺得如何?”女人答道:“可以。”於是他直直地走了進去。正當三四郎站在入口處要聲明兩人並非是同伴時,“歡迎光臨!請進,我帶兩位到梅花四號房。”侍者滔滔不絕地說道,於是這兩人不得已,隻好沉默地一起跟著進到梅花四號房了。

當女侍出去端茶時,兩人呆板地對坐著。等到女侍端茶來,請他們去洗澡的時候,三四郎已沒有勇氣對女侍說她不是自己的同伴了。他對女人說了聲:“我先去洗了。”之後,便拎了一條毛巾到浴場。浴場位在走廊盡頭處,旁邊是廁所。昏昏暗暗的,好像很不幹淨的樣子。三四郎脫下衣服,跳進浴池中。稀哩嘩啦地洗著,心想:“這家夥還真麻煩。”這時候走廊傳來腳步聲。好像有人去上廁所。終於出來了,洗手完了之後,“嘰!”的一聲,有人將浴場的門拉開一半,那女人站在門口,說道:“我來幫你擦擦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