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少爺 三四郎》(12)(1 / 3)

全世界的謊話連篇第一名

就是報紙!

翌日,一覺醒來,渾身上下痛楚難捱。大概是太久沒打架了,才會疼得這樣厲害吧。我躺在被窩裏琢磨著,往後再也不好拿擅長打架來說嘴了。這時,房東婆婆拿來《四國新聞》,擱到了我的枕畔。老實說,此時的我連看報都很吃力,但堂堂男子漢,豈可屈服於這點皮肉之傷,於是咬牙翻身趴在床上,揭開報紙的第二版一看,頓時心頭一凜,昨天打架那件事真的上報了!我訝異的並非刊出了打架的消息,而是記者是這樣報導的:“某位姓堀田的中學教師,夥同來自東京的某姓狂妄新任教師,唆使恭順學子聚眾滋事,兩教師甚至親赴現場指揮學生對師範生施暴。”接著還附記了這段論述:“本縣中學溫順善良之學風,向為全國欽羨,然而我校光榮卻毀於二名膚淺小子手中,致使全市蒙羞,本報自當奮起究責。相信於本報采取相關行動之前,有關當局必定會對此二無賴給予應有的處分,令二人於教育界再無立足之地。”這部分還整段逐字標上重點記號,簡直像針灸似的。我從被窩裏跳起來,咒罵一句:“去吃大便!”說也奇怪,方才全身的關節還疼痛難當,現下跳起來後,簡直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輕快不少。

我把報紙揉成一團扔到院子去,還是餘怒未消,又特地撿拾起來丟進糞坑裏。這報道根本顛倒是非!全世界的謊話連篇第一名就是報紙!我想講的話,他們倒搶著惡人先告狀了。還有,什麼叫“來自東京的某姓狂妄新任教師”?天底下有人姓“某”的嗎?也不想想,我可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假如想看家譜,可以讓你們向多田滿仲之後的曆代祖先一一膜拜個夠!

洗臉時,麵頰一陣刺痛。我向房東婆婆借鏡子,她問我早上的報紙看了沒有,我說看完扔去糞坑裏了,想看自己去撿!她嚇了一跳,退出房間了。我對著鏡子一照,臉上和昨天一樣掛著彩。畢竟是重要的門麵,如今不但傷了臉,還被冠上“某姓狂妄教師”的封號,真是愈想愈來氣;可今天若是請假,被說是上了報羞於見人,豈不有損名譽?因此我吃過飯,頭一個趕去了學校。結果陸陸續到校的教師,一個個看到我的臉就笑。有什麼好笑的!這張臉又不是你們這些家夥給弄成這副德行的!不久之後,陪酒郎來了。他大抵想為歡送會那天的挨打報一箭之仇,於是冷嘲熱諷地嚷嚷著您立大功嘍,這可是光榮負傷呢。我要他少囉唆,舔他的畫筆去!他又說失敬失敬,不過想必很疼吧?我又大聲嗬斥臉長我身上,疼不疼不幹他何事!他這才回到對麵自己的座位上,仍舊盯著我的臉,和鄰座的曆史教師竊竊私語,邊說邊笑。

接著,豪豬也到了。他那鼻子腫成了青紫色,仿佛一捅就要流出膿來。或許他昨天逞了能,比我的臉還要傷得厲害。我和豪豬是並桌而坐的好同事,不幸座位又正對著辦公室門口,結果兩張花臉就這麼湊到一塊去了。其他教師隻要閑了下來,總是往我們這邊瞧。他們雖然嘴上安慰這是無妄之災,可心裏肯定笑我們倆是傻瓜,否則不會那樣竊竊私語,噗嗤發笑。我一走進教室,學生立刻鼓掌歡迎,甚至有兩三個高喊“老師萬歲”。我不知道他們是真心叫好,還是有意調侃。

我和豪豬成了全校注目的焦點,唯獨紅襯衫仍和往常一樣湊到我身邊,語帶歉疚地說道:“真是飛來橫禍哪,我深表同情。關於那篇報道,我和校長商量後,已經去函要求報社予以更正,不必擔心。都怪舍弟邀請堀田君前去,這才鬧出了這等事情,委實萬分抱歉。這件事我一定會盡心盡力處理,懇請多多包涵。”

到了第三節課,校長走出了校長室,麵露幾分憂心說道:“這回見報的不是什麼好事,隻求不要鬧大了。”我可一點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如果要開除我,在被開除之前我先送上辭職書就是了;然而又覺得自己並未犯錯,若是主動辭職,反倒助長了報社顛倒是非的氣焰,不如要求報社刊出更正啟事,我繼續堅守崗位,這才合情合理。我本想回去時順道去報館交涉,既然校方已經去函抗議,那就算了。

看準了校長和教務主任的空檔時間,我和豪豬向他們把真相如實敘述了一遍。校長和教務主任都說他們也猜想是這麼回事,恐怕是報社對學校心懷宿怨,才會故意報導了這則新聞。紅襯衫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一麵為我們辯護,尤其自責是他弟弟邀請了豪豬前往。眾人也紛紛跟著說這一切完全是報社不對,胡謅瞎扯,兩位老師實在是禍從天降。

回家的路上,豪豬提醒我紅襯衫居心叵測,若不小心就要上當。我回說,反正這人陰險狡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豪豬反問我還沒看出來嗎?昨天特地把我們誘去,害我們卷進群架之中,這正是他的計謀哩。原來如此,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禁佩服豪豬。他雖看似粗魯,卻比我有智慧多了。

“他把我們誘去打架,然後馬上慫恿報社寫出了那則報導,真是個惡毒小人!”

“連那篇報導也是紅襯衫搞的鬼?真教人難以想象。可是報社為什麼要對紅襯衫言聽計從呢?”

“當然聽他的!他不可能沒朋友待在報社嘛。”

“有朋友在裏麵嗎?”

“就算沒有也不礙事。編些假話,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記者立刻就寫。”

“太可惡了!若真是紅襯衫的詭計,我們很可能因為這起事件被開除呢。”

“要是處理得不好,恐怕真要中他的招。”

“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提辭呈,立即回東京去。這種鬼地方,留我也不幹!”

“就算你提了辭呈,紅襯衫也不痛不癢。”

“有道理。那要怎樣給他苦頭吃呢?”

“那種惡毒的小人,每下一著棋之前總是再三推敲,絕不留下任何把柄,要抓他的小辮子實在不容易。”

“那就棘手了。這麼說,我們的冤屈不就沒法平反,隻能受窩囊氣了?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1]”

“別急,先觀望幾天再說。真要把我們逼到絕境,隻好去溫泉小鎮來個當場活捉了。”

“你意思是以眼還眼,我們被打了,就打他報仇?”

“正是!我們自己想辦法,掐住他的七寸要害。”

“這麼做也好。不過我不善謀略,這事全得仰仗你了。若有需要的地方,我願意赴湯蹈火!”

談妥後,我和豪豬各自回去了。假如真如豪豬所推測的,這事是由紅襯衫在背後一手籌劃出來的,可就太惡毒了,誰也比不過他的心機智謀,隻能訴諸武力了。莫怪世上的戰爭,永無休兵之日。即便是個人,最終也不得不掄起拳頭,分出高下。

隔天,終於等來了望眼欲穿的報紙。打開一看,既沒找到更正啟事,也沒瞧見撤回報導的聲明。到學校催問貉子怎麼還沒刊出來,他說應該明天就會登了吧。等到第二天,報上出現了以六號小字刊載的撤回聲明,卻沒有修正報導內容的錯誤。我又去向校長抗議,他答稱校方已經束手無策了。身為一校之長,麵孔像貉子,喜歡裝腔做派,沒想到根本毫無權勢,連要求一家刊載假新聞的報社道歉都辦不到。我氣得七竅生煙,告訴校長既然如此,由我單獨去和主編交涉。校長立刻攔阻,還像和尚講道似地開導我,說要是我去交涉,報社反而會寫更多報導來醜化校方,但凡報上寫的,無論是真是假,誰也奈何不了他們,吃了虧也隻能摸摸鼻子作罷。假如真如校長所說,報紙這玩意不如早日摧毀,才是為民除害。今天聽貉子這番說明,我總算領教到:一旦被報社盯上了,就和被烏龜咬住不放一樣,永無掙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