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少爺 三四郎》(12)(2 / 3)

三天後的一個下午,豪豬忿忿不平地來找我,說是時機終於到了,他決定執行那個計劃。“好,算我一份!”我當場和他結盟了。可是豪豬想了想,要我別蹚這渾水。我問他為什麼,他問我有沒有被校長找去要求辭職?我說沒有,順口反問他是否被喚去了。他說今天被叫到了校長室,說是迫於無奈,請他自行離開。

“這是什麼道理?貉子大概是自個兒的大肚腩拍得太用力,五髒六腑全錯位了吧[2]。你是和我一起去參加戰役大捷慶祝典禮、一起去看高知人的耍刀舞、一起去勸架的不是嗎?如果要求辭職,應該要我們兩個一同辭職,這才公平公正呀!為什麼鄉下學校這樣不明是非呢?真急死人嘍!”

“那一定是紅襯衫的餿主意啦!我和紅襯衫宿怨已深,已經勢不兩立,至於你,他覺得讓你繼續待下來也不會壞了他的事。”

“我和紅襯衫也一樣勢不兩立呀?他居然以為我沒辦法壞了他的事,這未免太狂妄了!”

“他覺得你太單純了,就算讓你待下來,隨便幾句話就能把你應付過去。”

“那就更可惡啦!誰要和他待在一塊!”

“再說,古賀前些時候走了,接任的人因故還沒來報到吧?萬一把我們兩個一起趕走,就沒人幫學生上課了,校方可安排不來。”

“這麼說,把我留下來隻是用來暫時湊數的?我才不上當呢,混賬!”

翌日,我到學校找校長談判了。

“為什麼不叫我辭職呢?”

“什麼?”貉子一時摸不著頭緒。

“你怎麼可以隻叫堀田辭職,卻不叫我辭職呢?”

“這是基於校方的考慮……”

“這種考慮是不正確的。假如我不必辭職,堀田也沒有辭職的必要吧?”

“我不便對你解釋個中原因。其實堀田君辭職是不得已的,而你卻沒有辭職的必要。”

果真是狡猾的貉子,泰然自若地說了一通,可細聽之下全是不著邊際。出於無奈,我隻好說道:

“既然如此,我也提出辭呈吧。您或許以為在堀田辭職以後,我還能若無其事地留任,可惜這種薄情寡義的事,我可辦不到。”

“那怎麼成!堀田君離開,你也要離開,本校的數學課不就沒人教了?”

“就算沒人教也與我無關。”

“別說這種孩子話了,你多少總得為學校著想啊。況且才來短短一個月就辭職,會在履曆上留下汙點的,你自己也得好好琢磨琢磨吧。”

“我才不管什麼履曆,義氣比履曆來得重要!”

“說得極是!不錯,你講得句句在理,可也請替我想一想。你若是非辭職不可,就照你的意思吧,但至少等到後續教師到任了以後再走。總之,希望你回去再考慮一下。”

有什麼好考慮的,道理不是清清楚楚地擺在那裏嗎?看著貉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挺可憐的,我於是嘴上答應回去考慮考慮,便退出了校長室。我沒和紅襯衫交談半句,反正已經決定要給他一頓教訓,到時候再給他顏色瞧瞧。

我把和貉子談判的過程講給豪豬聽,他說早就猜到會是這麼回事了。他讓我把辭職的事暫且擱下,必要時再提出也不遲,我就聽他的了。既然豪豬比較精明,我決定凡事都按他說的去做。

豪豬終於提出辭呈,向全校教職員辭行後,搬去碼頭邊的港屋了。不過他又悄悄回來,住進溫泉小鎮旅舍枡屋二樓麵街的一個客房,在紙窗上戳了個洞,監視路上的動靜。知道這件事的,應該隻有我一個吧。我們忖度紅襯衫隻敢在夜裏偷偷來,因為天色方暗,恐怕會被學生和其他人等撞見,所以他至少得等到九點以後才敢露麵。頭兩晚,我一直守到了十一點,始終不見紅襯衫的身影;第三天從九點監視到了十點半,還是沒有斬獲。再沒有比帶著一無所獲的空虛,於深夜時分才回到住處,更令人沮喪的了。就這麼過了四五天,房東婆婆開始擔心起來,告誡我已經為人夫,夜裏還是別出門找樂子。真冤枉,我摸黑出門,可不是去尋歡享樂;這夜以繼日的辛勞,全是為了替天行道呀!無奈整整一個星期的舟車往返,天天都是空手而回,我開始耐不住性子了。我天生急躁,一頭熱時可以通宵達旦,但從來沒辦法持之以恒。即便這次是替天行道,終究本性難改,難以堅持下去。到了第六天,我已經提不起勁,第七天甚至盤算過不如在家休息。但去到旅舍一看,豪豬的毅力依舊,每天從傍晚到午夜十二點多,他的眼睛不曾離開過窗上的窺孔,一直盯著經過角屋那盞玻璃圓罩煤氣燈下的來往行人。我一進到房裏,他就告訴我今天有多少客人、住宿的有幾個、女客有幾個,計算詳盡,令我訝異。我若說看樣子不會來了,他便抱著胳膊歎道應該會來才對,那模樣讓人同情。萬一紅襯衫一次也不來,豪豬替天行道的願望,這輩子就都無法實現了。

到了第八天,我七點左右就離開租處,先舒舒服地泡了個澡,再上街買了八隻雞蛋。這是用來解決房東婆婆每天給甘薯吃的折磨。我在左右兩邊的袖筒裏各擺進四隻蛋,那條慣用的紅毛巾照舊搭在肩上,就這麼袖著手,爬上了枡屋的樓梯。一拉開豪豬客房的紙門,隻見他如韋馱天神般凶惡的麵容綻放著光彩,衝著我連聲直呼:“有眉目啦!有眉目啦!”直到昨天夜裏,他一直悶悶不樂,幾近死氣沉沉,現下見他如此雀躍,我也跟著感到高興,不待問清狀況便隨聲附和:“太好了!太好了!”

“今晚約莫七點半,那個叫小鈴的藝伎進了角屋。”

“和紅襯衫一起嗎?”

“不是。”

“那還是沒戲唱。”

“兩個藝伎一塊來的。我看這下有譜了。”

“為什麼?”

“這還用問?那麼狡猾的家夥,大抵是囑咐藝伎先來,自己再隨後偷溜進去。”

“有可能。已經九點了吧?”

“差不多九點十二分。”他從腰帶裏掏出鎳殼懷表看著回答,“喂,把燈熄了!紙窗上映出兩顆光頭可不對勁,那老狐狸瞧見了肯定起疑。”

我呼的一聲吹滅了漆桌上的煤油燈。月亮還沒出來,房裏隻餘映在窗上的星光隱隱。我和豪豬大氣不敢喘一個,全神貫注地緊貼著窗紙上的孔洞朝外探瞧。不久,掛鍾當的一聲,九點半報時。

“喂,來不來啊?今晚他再不來,我可不幹啦!”

“隻要錢還夠,我會一直守下去。”

“你還有多少錢?”

“到今天為止,付了八天房費,總共五元六分錢。我每晚都結一次賬,以備隨時走人。”

“你想得真周到。旅舍的老板不覺得奇怪嗎?”

“旅舍那邊倒無所謂,隻是我一直提心吊膽的,不好受。”

“但是白天可以補眠吧?”

“午覺是睡了,可是不能出門,悶壞了。”

“想替天行道還真辛苦。要是這樣還天網恢恢,疏而‘有’漏,可就白費工夫嘍。”

“別擔心,今晚他來定了!……喂,快看快看!”他壓低了嗓門喊我,我不禁心頭一驚。隻見一個戴黑帽的男士抬著頭經過了角屋的煤氣燈,再次隱入了漆黑之中。不是紅襯衫。我在心裏暗叫一聲可惜。時間流逝,賬房的掛鍾無情地敲鳴十點整的報時。今天晚上恐怕又等不到人了。

四周靜了下來,花街柳巷的太鼓聲格外清晰。月亮從溫泉小鎮的山後升起,把街麵照得一片銀白。忽然間,樓下傳來了交談聲。我們不好探出窗外細看,沒法確認來者何人,卻可以從薄板斜齒木屐發出的聲響判斷出對方愈走愈近。我斜著看去,好不容易才望見兩條人影往這裏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