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釘已經拔掉,總算可以放心了吧。”果真是陪酒郎的聲音!“誰讓他有勇無謀,哪裏鬥得過我呢。”這是紅襯衫的聲音!“那家夥和另一個蠢貨還真像。說起那個蠢少爺,總愛打抱不平,其實還算討人喜歡哪。”“他先是拒絕加薪,又後來又鬧辭職,肯定腦筋不正常。”聽到這裏,我恨不得開窗從二樓跳下去,把他們狠揍一頓,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這把怒火。這兩人嘻嘻哈哈,從煤氣燈下走進了角屋。
“看到沒?”
“看到沒?”
“來啦!”
“終於來啦!”
“總算可以放心了。”
“陪酒郎這混賬,竟敢叫我蠢少爺?”
“所謂的‘眼中釘’說的是我,把我當成啥啦?”我和豪豬必須在他們回去的路上埋伏襲擊,卻絲毫沒把握這兩人什麼時候會離開。豪豬下樓向旅舍的人打招呼,說是今天晚上可能有事得出去,請他們別鎖上大門。現在回想起來,這家旅舍居然答應了這種要求。按理來說,即便拿我們當小偷看,也不足為奇。
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紅襯衫給盼來了,眼下還得等他出來,實在煎熬。這節骨眼總不能睡覺,可老貼著窗紙上的洞監看又實在累人,心裏七上八下的,這輩子我還沒度過這般痛苦的時光。我提議幹脆闖進角屋,當場來個活捉,但豪豬一番話打消了我的主意。他說,我們要是現在闖進去,人家會當我們是去鬧事的,還沒找著他們就會被抓住了;假如說明來意要求見麵,不是佯稱裏頭沒這樣的客官,就是把我們領去別的房間;縱使果真趁其不備,成功闖入,問題是裏麵有幾十間客房,根本不曉得他們在哪一間,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守在這裏苦苦等候了。既然豪豬如此分析,我也隻得忍下來,就這麼捱到了清晨五點。
一看到兩條人影從角屋走了出來,我和豪豬立刻尾隨在後。頭班火車還沒發車,他們勢必得走回城裏。走出溫泉小鎮後就是一片稻田,田裏有一條約莫百米長的路,左右兩旁均為杉樹夾道,過了這一段路,映入眼簾的是四散分布的茅屋,循著路走就會來到一處土堤,再繼續走下去就會回到城裏了。隻要離開溫泉小鎮,在哪裏追上他們都無妨,不過我們認為在遠離家戶的杉樹林道那邊抓住他們為佳,於是遮遮掩掩地一路跟蹤。一走出鎮外,我們立刻發足狂奔,如疾風般追上了他們。兩家夥吃了一驚,回過身探看是怎麼回事,恰好被我們一把抓住了肩頭斥令站住。陪酒郎一臉狼狽地想逃,我當即繞到前方攔住了去路。
“你貴為教務主任,為何去角屋過夜?”豪豬劈頭就問。
“請問有哪一條校規載明教務主任不得住宿於角屋嗎?”紅襯衫的措辭依然客氣,但麵色有些發白了。
“你以前說過,學生的紀律應該由教師以身作則,就連到蕎麥麵館和糯米丸子鋪都有失身份。如此嚴謹的人,為什麼會和藝伎一起在旅舍過夜呢?”
這時,陪酒郎想趁機溜,我立即擋在他麵前大罵:“說,誰是蠢少爺?”
“不不不,絕不是說你,這是天大的誤會!”他厚著臉皮狡辯。
直到此時,我才發覺自己攥著兩邊的袖筒。因為在追蹤的過程中,生怕袖裏的雞蛋給碰碎了,雙手始終緊緊抓住衣袖。我猛然伸進袖筒掏出兩隻蛋來,大喝一聲,朝陪酒郎的臉使勁扔了過去,雞蛋應聲而裂,蛋黃黏呼呼地從鼻尖淌了下去。陪酒郎嚇得魂飛魄散,“哇”地放聲大叫,一屁股跌坐在地,還直嚷著“饒命呀”。我買這雞蛋原是給自己吃的,擺進袖筒裏也不是為了拿來扔人的,隻因一時氣急敗壞,想都沒想就丟出去了,直到目睹陪酒郎腿軟摔下,才發現這一招奏了效,於是一邊咆哮“你這混賬!你這混賬!”一邊把剩餘的六隻蛋全朝他扔了過去,把陪酒郎砸得滿臉黃糊。在我拚命扔蛋的時候,豪豬和紅襯衫還在繼續激辯。
“你憑什麼說我帶藝伎上旅舍留宿?”
“昨天傍晚,我親眼看見那個和你相好的藝伎進了角屋,這樣還想耍賴嗎?”
“我何需狡辯?我是和吉川君兩人一同去住宿的。藝伎傍晚有沒有進去,根本與我無關!”
“閉嘴!”豪豬賞了紅襯衫一拳,打得他踉蹌了幾步。
“你太野蠻了,居然動粗!不講道理而訴諸暴力,簡直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又怎樣!”豪豬說著又揮了一拳。“像你這種惡人,就得打了才懂得學乖!”語畢又是一頓痛毆。與此同時,我也對著陪酒郎飽以老拳。最後,他們兩個都蜷縮在樹根旁無法動彈,隻能眼睛直眨,連逃都沒氣力了。
“夠了沒?不夠繼續揍!”我們又掄起了拳頭一陣猛打。紅襯衫嚷著:“夠了夠了!”我問陪酒郎:“你呢?夠了沒?”陪酒郎趕緊回答:“當然夠了!”
“你們兩個都是惡人,我們這是替天行道。經過這次教訓,往後可得安分過日。哪怕你們舌粲蓮花把自己的劣行顛倒黑白,遲早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豪豬這番話講完,兩人都啞然以對。隻怕這時他們連張開嘴都沒辦法了。
“我不躲不逃,今天五點以前都在碼頭邊的那家港屋,不服氣的話,找警察還是誰來都行!”我一聽,也學著說:“我同樣不躲不逃,和堀田在同一個地方等你們,想報警就去吧!”撂完了話,我們一同揚長而去。
我回到租處時還不到七點,一進房便開始整理行囊。房東婆婆訝異問我這是在做什麼咿?我告訴房東婆婆,這就回東京把夫人接來,並且結了租金。辦妥後,我立即搭火車去碼頭,再到港屋,豪豬正在二樓睡覺。我想趕快寫辭呈,卻不曉得該怎麼寫,於是隻寫了:“職因個人原因辭任並回返東京,請鑒查。”然後就郵寄給校長了。
輪船將於傍晚六點啟航。豪豬和我都很疲累,倒在房裏呼呼大睡,醒來一看,已是下午兩點了。找來女侍問問警察來過沒,答案是沒有。“看來,紅襯衫和陪酒郎都沒敢報警呢!”我們兩個說得捧腹大笑。
當天晚上,我和豪豬相偕離開了這塊齷齪之地。隨著船隻遠離海岸,我們的心情愈發快活。駛抵神戶後,我們換搭直達火車前往東京,列車到達新橋車站的那一刻,頓感恍如隔世。我和豪豬當即告別了,迄今尚未有緣重逢。對了,忘記說阿清的事了。我回到東京後,連落腳處也沒去找,拎著皮革提包就一路飛奔到了她的跟前:“阿清,我回來啦!”“哎呀,少爺,太好了!您這麼快就回來了呀!”阿清激動得淚眼婆娑,我也歡天喜地說道:“我再也不去鄉下了,就在東京找個屋子和你一起住!”
後來經人介紹,我在東京的鐵路公司謀得了技術員的差事,月薪二十五元,房租六元。這房子雖然沒有玄關,阿清仍是心滿意足。遺憾的是,今年二月她不幸染上肺炎死了。臨走的前一天,她向我央求:“少爺,我死了以後,求求您把我葬進您的家祠,我會在墓裏等著少爺以後來做伴。”
因此,阿清就葬在小日向的養源寺裏。
【注釋】
[1] 語出《史記·伯夷叔齊列傳》。
[2] 日本傳統戲曲狂言的劇目之一。某位獵人出門獵貉,有隻雌貉化身為比丘尼,向獵人開釋不可殺生,獵人聽道後心生悔改,決定離開,就在此時一旁的狗朝著這位假比丘尼狂吠,雌貉的真麵目因而被識破,受騙的獵人要射殺它,雌貉拍著圓滾滾的肚子佯稱懷了孩子,請求饒命,然後借機脫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