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少爺 三四郎》(11)(1 / 3)

信這玩意,隻有在出了事的時候,

比方通報死訊或病訊時,才會派上用場的。

今天是戰役大捷慶祝日,學校放假。由於慶祝典禮要在操場舉行,貉子必須率領學生參加,我身為教員亦需隨隊前往。到街上一看,到處都是太陽旗,幾乎眼花繚亂。本校有多達八百名學生,因此由體育教師整隊,班與班之間留些間距,安插一兩名教員督導秩序。這種安排看似周到,卻很不實際。學生都是些自以為是的孩子,認為不違反紀律麵子就掛不住,即便安排再多的教員都派不上用場。這些學生不等下達命令就唱起軍歌,一唱完又胡亂歡呼,簡直像一群流浪武士招搖過街似的;不唱軍歌也不歡呼的時候,便嘰嘰喳喳講個不停。按說,不講話也能行走無礙,可日本人偏是個饒舌的民族,縱使對他們再三訓誡,仍是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況且他們並非日常閑聊,全在講教師的壞話,真不入流。我上次那起值班事件發生之後,學生來賠過罪,心想就原諒他們吧,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情況若由房東婆婆來說,簡直是“錯到天邊去嘍”。學生並非由衷後悔才來道歉的,而是校長有令,不得不佯裝認錯罷了。這就好比商人成天鞠躬哈腰,依舊花招百出一樣,學生道歉歸道歉,調皮搗蛋照樣一樁不落。仔細想想,這世間或許就是由學生這類人群聚而成的。人們的道歉和賠罪若是全盤信以為真,予以寬恕,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了。道歉隻是嘴上說說,寬恕也隻是隨口敷衍——要這樣想,才不會處處上當受騙。假如要對方真心悔過,就得嚴厲懲罰,直到他真心悔過才行。

我一走進班與班的間距位置,“炸蝦麵”“糯米丸子”等揶揄聲就不絕於耳。問題是學生眾多,無法分辨是誰說的;即使發現了,他們肯定會狡辯說“炸蝦麵”和“糯米丸子”都不是在諷刺老師,是老師精神過敏又多心,才會這樣疑神疑鬼。這種劣根性,是本地人早從封建時代養成的習氣,任憑規勸、教育,依然無法導正。若在這裏待上一年,保不準連純真無瑕的我,也會被迫跟著同流合汙。我可不是個傻子,遭到對方用指桑罵槐的手法抹黑,卻隻一笑置之。他們是人,我也是人。他們雖是學生、是孩子,個頭卻比我高大,怎能不以懲罰來回敬他們呢?然而,如果我用尋常手段回敬,他們就會反抗報複。若是指責他們不對,他們也早準備了一套說辭反駁。他們透過辯解,把自己說得合情合理,繼而攻擊我的不是。既是要給他們一個教訓,我在說明時勢必要羅列罪狀,否則形同無理取鬧了。如果不這樣做,情況就會變成分明是對方先動手,但看在世人眼裏,卻以為是我設局挑釁的,這於我十分不利。可若是因此就姑息養奸,放縱這些散漫的無用之人,他們隻會愈發胡作非為,說得誇大一些,未來將會危及社會大眾。迫於無奈,我隻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采取滴水不漏的手段回敬。但是如此一來,我這江戶人也就跟著玉石俱焚了。盡管會玉石俱焚,可我畢竟是人,要是飽受整整一年的窩囊氣,哪裏還顧得了那麼多,隻能選擇同歸於盡這一條路了。看來,我還是早早回返東京和阿清住一起,方為上策,待在這荒郊野地,簡直是自甘墮落,就算回東京當個送報的,也比在這裏繼續沉淪來得強。

正當我反複尋思、百般不願地隨著隊伍前進之際,突然間,前方傳來一陣鬧騰,隊伍也跟著停下了腳步。我覺得事有蹊蹺,便從右方走出隊伍,朝前望去,隻見先頭隊伍被堵在大手町和藥師町的交叉口,和另一支隊伍相互推過來擠回去,發生了爭執。體育教師從前麵走來,沿路聲嘶力竭地喝令:“安靜!安靜!”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中學和師範兩校的學生在街口起衝突了。

據說中學和師範學校的學生,不論在哪個縣裏都一樣水火不容,確切的原因不明,總之校風不同,雙方時有爭執。大抵是鄉下地方小,閑得發慌,當作消遣來打發時間吧。我生性好鬥,一聽到發生了衝突,立刻過去湊熱鬧了。愈接近前方,聽見隊伍前麵的學生頻頻叫罵:“靠地方稅[1]養的家夥,滾!”後麵的人則大喊:“衝啊!衝啊!”我在學生堆裏左鑽右閃,眼看著就要到街口時,忽然聽到一聲高亢的號令:“齊步——走!”隻見師範學校的隊伍重又莊嚴肅穆地前進了。顯然兩校的衝突已經有了結果,也就是中學讓步了。據說,按階級而言,師範學校在中學之上。

戰役大捷的慶祝典禮非常簡單:旅長致詞,縣知事致詞,與會者高呼萬歲,這樣就結束了。餘興節目於下午表演,期間的空檔時間我先回到住處,給惦念已久的阿清回信。她叮囑我這次要寫得詳細些,所以我必須盡力用心回複。可是等到攤開信紙,準備下筆時,想說的事卻是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寫起才好——寫這一件呢,解釋起來麻煩,寫那一樁呢,似乎乏味無趣。我尋思再三,有沒有寫來輕鬆又不費勁、又能讓阿清覺得有意思的事呢?結果連一件都想不出來。我研墨,蘸筆,盯著信紙……半晌過後,我仍是盯著信紙,再蘸筆,又研墨……就這樣來回重複相同的動作好幾趟,最後終於放棄,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寫信的那塊料,闔上了硯蓋。寫信實在麻煩,不如回東京見麵暢聊來得省事。我也知道阿清的心情,可真要按照她的要求回信,簡直比要我三星期不吃飯還來得難捱。

我扔開紙筆,朝後躺倒,枕著手臂望著院子,對阿清的掛念依然揮之不去。我心想,即便與阿清相隔遙遠,隻要惦記著她,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意,而既然能傳情達意,又何需捎信去呢?阿清應該知道,沒收到信就代表我平安度日。信這玩意,隻有在出了事的時候,比方通報死訊或病訊時,才會派上用場的。

這塊院子約莫十坪大,地麵平整,沒特意種植珍貴的花木,隻有一棵橘樹高出了圍籬,從外麵一眼就能瞧見,我每天返家以後,總是時刻望著這棵橘樹。一個從未離開過東京的人,看著橘子的生長過程,很是新奇。青綠色的果實逐漸成熟,當轉成黃橙色的時候,該有多麼漂亮。現在已經有半數的橘子顏色變了。聽房東婆婆說,這橘子汁多味美,還說等橘子熟了,讓我盡量多吃。我打算每天吃上幾顆。再過三個星期,應該就能吃了。我總不至於在這三周之內就會離開這裏吧。正當我盤算著幾時能吃橘子時,豪豬忽然造訪,他說今天是戰役大捷慶祝日,因此買來牛肉和我一起打打牙祭,說著就從衣袖裏掏出一隻竹葉小包,扔到房內榻榻米的正中央。我每天在租處隻能吃甘薯和豆腐,又被禁止上麵館和糯米丸子鋪,一見到牛肉喜出望外,馬上向房東婆婆借來鍋子和糖,動手烹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