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少爺 三四郎》(10)(1 / 3)

假使能以金錢、權勢和詭辯來收買人心,

那麼放高利貸的、警察和大學教授,

就該是最受歡迎的人物了。

為青南瓜君舉行歡送會的那天早晨,我一到學校,豪豬忽然說了一大段話向我道歉:“前陣子伊香銀來抱怨,受不了你不講理,請我告訴你搬走,我信以為真,要你搬出去,後來才聽說那家夥很壞,經常在假畫上偽造落款,強迫推銷,所以你的事肯定也是捏造出來的。他原本打的算盤是想強迫你買掛軸和古董,撈上一筆,結果你沒理會,他見無利可圖,於是編造謊言來騙人。我不了解他的為人,實在對不起你,請原諒。”

我一言不發,拿起豪豬桌上的一分五厘,收進了自己的錢包裏。豪豬一臉不解地問我怎麼拿回去了,我向他解釋:“唔,我早前不想讓你請客,因此堅持還你,後來想了又想,還是接受這份心意為好,所以才收回來的。”豪豬縱聲大笑,問我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拿走呢?我說一直想著要收回去,可又怪不好意思的,就這麼擱著了,但是最近一到學校,看到這一分五厘錢就渾身不對勁。他說我的脾氣真倔強。接著,我們兩個就聊起來了。

“你到底是哪裏人?”

“我是江戶人。”

“唔,江戶人啊,怪不得老是不服輸。”

“你是哪裏的?”

“會津[1]。”

“原來是會津漢子啊,難怪這樣固執。今天的歡送會,去嗎?”

“當然去,你呢?”

“我當然會去!古賀先生啟程的時候,我還打算送他到碼頭呢。”

“歡送會有意思得很,你去瞧瞧就知道。我今天可喝個痛快!”

“你要喝就喝吧,我吃了菜就馬上回去。喝酒的家夥都是混賬!”

“你這人動不動就要跟人吵起來,果真是江戶人的急性子顯露無遺。”

“隨你說吧。去歡送會前,順路到我家一趟,有話跟你講。”

豪豬依約來到了我的租處。這些日子以來,我每一次見到青南瓜君,總對他寄予無限的同情,到了開歡送會的這天,更是覺得不忍心,甚至想過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代替他去。因此,我想在這場歡送會上慷慨陳詞一番,以壯其行色,可惜自己這一口句句帶髒字的粗魯江戶腔,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於是心生一計,不如央托聲如洪鍾的豪豬,挫一挫紅襯衫的銳氣,這才特地請他來一趟的。

我首先從瑪利亞的事件談起。當然,瑪利亞的事,豪豬比我了解得更透徹。我告訴他野芹川河堤上的那一幕,還啐了聲混賬,豪豬提出異議,說我衝著誰都叫混賬,今天在學校不也叫過他混賬嗎?豪豬強調,假如他是混賬,那麼紅襯衫就不是混賬,因為他和紅襯衫不是同路人。我從善如流地改了口,稱紅襯衫是沒腦袋的窩囊廢,豪豬大表讚同,認為我說得挺傳神的。豪豬盡管強悍,但罵人的話知道的遠不如我多,會津漢子大概都和他一樣吧。

接著,我提起紅襯衫要給我加薪,以及將來會重用我的事。豪豬從鼻子噴出一聲哼,說道:“這麼說,他準備把我革職啦。”我問豪豬:“他打算革你的職,你願意被開除嗎?”“誰願意啊?要是我被開除了,非得讓紅襯衫陪我同歸於盡不可!”豪豬說得威風凜凜。我又反問他:“你有什麼法子讓他一起被開除呢?”豪豬答道:“這個我還沒想到。”豪豬盡管強悍,但似乎有勇無謀。我告訴他回絕加薪的事,這老兄高興得很,直誇我:“好樣的!不愧是江戶人!”

我問豪豬:“既然青南瓜根本不想走,為什麼不幫他想辦法爭取留下來呢?”他滿懷遺憾地說道:“當我從青南瓜口中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定局了,我雖去跟校長及紅襯衫各交涉了兩次和一次,還是無法改變他們的決定。再加上古賀是個老好人,旁人實在施不上力。其實在紅襯衫一跟他開口時,他就該斷然拒絕,或者敷衍地回答考慮一下,怎料他沒能招架住紅襯衫的三寸不爛之舌,當場就答應下來了,以至於他母親之後再去哭要求情,還有我去幫忙交涉,全都無濟於事了。”

我說這件事想必全是紅襯衫的陰謀,把青南瓜趕走,才好把瑪利亞弄到手。“一定是這樣的。那家夥一副道貌岸然,背地裏卻壞事做盡。即便事跡即將敗露,他也早已準備好一套說辭了,實在老奸巨猾。對這種家夥,隻有賞他幾記鐵拳才管用。”說著,豪豬捋起衣袖,亮出了精實的胳膊。

我順道問他:“你的手臂真壯,有練柔道嗎?”這老兄當即握拳使勁,在兩條胳膊上擠出了隆起的肌肉,讓我抓抓看。我伸出指尖按了按,硬得像澡堂裏用來搓腳皮的浮石一樣。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問道:“憑你這兩條胳膊,就算五六個紅襯衫一起衝上來,也能一口氣把他們摔飛出去吧?”“那還用說!”說著,他把彎著的胳膊伸了又屈、屈了又伸,那塊隆起的肌肉就在皮膚下麵來回滑動,瞧著很是痛快。豪豬親口證實,自己曾把兩根紙繩撚在一起,綁在這塊隆起的肌肉上,把胳膊用力一屈,紙繩啪的應聲繃斷了。我說:“若是紙繩,我也辦得到。”“你行嗎?那就來試試吧!”我擔心紙繩斷不成,傳出去沒麵子,決定作罷。

“如何?今晚的歡送會,你要不要喝個痛快以後,把紅襯衫和陪酒郎揍一頓?”我半開玩笑地建議。“這個嘛……”豪豬沉吟片刻,“今天晚上暫且放他們一馬吧。”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今晚要是動粗,對古賀過意不去。再說反正遲早要揍,就得趁那兩個家夥幹壞事時當場抓住揍人才行,否則倒成了我們理虧。”沒想到豪豬的思慮比我來得周延。

“既然如此,你就來一場演說,極力讚揚古賀。我這口江戶腔顯得輕浮,不夠一本正經,況且我一到正式場合,胃裏就翻江倒海,一路湧上喉嚨像鯁著個大丸子,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交由你來講吧。”聽我這般描述,豪豬問道:“你這毛病可真怪,這麼說,你在一群人麵前就開不了口嘍?挺麻煩的吧?”我答道:“沒的事,沒什麼不方便的。”

兩人這麼聊了一陣,赴約的時間到了。我和豪豬聯袂前往會場。地點訂在花晨亭,是當地數一數二的餐廳,可我一次也沒光顧過。據說那裏原是昔日諸侯重臣的府邸,買下以後便開張做起了生意,外觀的確宏偉堂皇。重臣的府邸成了餐廳,好比把武士作戰時的披肩外罩重新縫製,改成了穿在外衣下的內棉襖似的。

我們兩人抵達的時候,人數差不多到齊了。來客三兩紮堆,坐在五十疊大的宴會廳裏。畢竟是五十疊,格外寬敞,我住在山城屋的那個十五疊客房,根本不能相提並論。這裏丈量起來,約莫有三四十米寬,廳裏的右側擺著一隻紅色紋飾的瀨戶[2]瓶,裏麵插著大鬆枝。我不曉得插上鬆枝有何用意,大概是可以維持好幾個月不會凋落,經濟實惠吧。我問自然教師,那隻瀨戶瓶是來自哪個地方的?自然教師回答,那不是瀨戶瓶,是伊萬裏[3]瓶。我反問他,伊萬裏和瀨戶不都一樣嗎?自然教師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隻有在瀨戶生產的陶器,才會冠上瀨戶的地名。我是江戶人,一直以為瀨戶是陶瓷器的通稱。壁龕正中掛著一幅中堂,書有二十八個字,字字都足有我臉盤大,筆法拙劣。我覺得太糟糕了,便請教漢學先生為何把這麼難看的東西掛在如此顯眼的位置?漢學先生告訴我,那是一位名為海屋[4]的知名書法家揮毫的。管他海屋是哪一號人物,反正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那字寫得真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