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川村秘書請大家就座,我找了一處有柱子可倚背的位置坐了下來。貉子穿上外褂與褲裙的傳統禮服,端坐在那幅海屋的中堂前方;紅襯衫也穿著傳統禮服,隨侍左側;而右手邊則是今天的主賓青南瓜教師,同樣是一身和服。我穿的是西裝,不方便跪坐,沒多久便改為盤腿了。在我旁邊的體育教師畢竟訓練有素,一樣穿著黑西褲,卻能正身端跪。不久之後就上菜了,酒壺也一起送了上來。歡送會的幹事站起來,致了簡短開場詞,接著是貉子起身、紅襯衫起身,依序致詞歡送。這三人不約而同地稱讚青南瓜君是好教師啦、大好人啦,離開本校實在令人遺憾,不論是校方或是個人,無不深感惋惜,無奈他基於私人理由而極度盼望調任,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雲雲。這群人竟然膽敢在歡送會上連篇謊言,麵不改色,其中尤以紅襯衫對青南瓜君更是讚譽有加,說什麼“失去如此良友,實令人痛心疾首”,而且口吻煞有介事,本就聽似真切的語調愈發不舍,但凡初次聽他講話的人,任誰都要信以為真。他或許就是憑著這一招,勾引到瑪利亞的吧。正當紅襯衫發表送別感言時,坐我對麵的豪豬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也以食指扒開下眼瞼[5],當作回應。
紅襯衫才剛坐下,豪豬便迫不及待地霍然起身,我過於欣喜,不禁使勁鼓掌。結果貉子和在座的人齊齊朝我看來,頓時有些尷尬。我全神貫注聆聽豪豬接下來的演說,他是這樣說的:“方才從校長到教務主任,無不對古賀君的調任表示深感遺憾;但我和他們想法不同,希望古賀君盡快離開此地。延岡位處邊陲,比起這裏,食衣住行想必諸多不便。不過,聽說那裏民風極為純樸,教職員和學生都還保有古樸的遺風。我相信在那樣的地方,像那種口蜜腹劍、麵善心惡、陷害好人、愛趕時髦的家夥,連一個也不會有。如同古賀君這樣溫良敦厚之士,肯定會大受當地居民的歡迎,我衷心祝賀古賀君調任成功。最後,我希望古賀君赴任延岡之後,在當地擇選一位君子好逑的淑女,盡早建立一個圓滿的家庭,用實際行動讓那個不守婦道的野女人羞愧而死!”語畢,豪豬還用力咳了兩聲,這才歸了位。
我原本又想鼓掌,但討厭大家盯著我瞧的眼神,隻得作罷。豪豬剛坐下,換青南瓜教師站了起來。他恭謹地離開座位,走到末席,畢恭畢敬地向眾人欠身致意,接著開口說道:“此次基於個人原因,決定前往九州島,承蒙諸位先生為在下舉行如此盛大的歡送會,委實銘感五內。尤其方才得到了校長、教務主任以及其他先生的臨別贈言,感激不盡,永誌難忘。我雖即將遠行,仍盼望諸位先生如常關照,幸勿見棄。”說罷,他伏地致謝,這才回到了座席。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形容青南瓜君的忠厚善良了。都已經受到了這樣的欺負,還對校長和教務主任恭敬有禮地致謝。假如隻是形式上客套客套就算了,可從他那態度、措辭和神情看來,似乎是由衷表達謝意。讓這樣一位聖人君子認真地道謝,任誰都要愧疚臉紅,然而貉子和紅襯衫卻隻是麵容嚴肅地拜聽而已。
一番致辭結束之後,隻聽得席間到處傳來“滋嚕滋嚕”的喝湯聲。我也學著喝了一口,味道很差。前菜裏有魚糕,看來是烤焦了的輪狀魚糕。盤裏還擱有生魚片,卻是切得太厚,簡直像生啃著鮪魚塊一樣。盡管如此,坐在我左右的家夥卻大快朵頤,我想他們都不曾品嚐過江戶美饌吧。
不久,席間觥籌交錯,頓時熱鬧了起來。陪酒郎走到校長麵前,恭敬地領了賜酒,真是個討厭的家夥。青南瓜君依次敬酒,看來要向每人敬上一杯,辛苦得很。青南瓜君來到我的麵前,正襟端坐時利索地理了褲裙的衣褶[6],央請我互敬一杯。穿著西褲的我,隻得忍著不適,換成跪坐,敬了他一杯,對他說自己才來不久,就要和他道別,實在遺憾,並且問他幾時動身,一定要讓我送他到碼頭。青南瓜君辭讓,說百忙之中千萬別撥冗前去。但不管青南瓜君說什麼,我都決定要請假為他送行。
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宴會已經相當鬧騰了,語無倫次的人開始一個、兩個地出現了“哎,喝一杯嘛……”“咦,我是讓你喝呀……”之類的對話。我覺得有些無聊,離席走向廁所,途中就著星光欣賞傳統庭院的景致時,豪豬也出來了,一臉得意地問說他剛才的演說還行吧?我表示不滿,說是通篇都好,隻有一處不喜歡。他問我不喜歡哪一句。
“你說,延岡沒有那種口蜜腹劍、麵善心惡、陷害好人、愛趕時髦的家夥,對吧?”
“唔。”
“隻講他是愛趕時髦的家夥還不夠啦!”
“那要怎麼說?”
“應該說‘你這個愛趕時髦的家夥、騙子、老千、偽君子、奸商、飛鼠、狗腿子,要是會汪汪叫,就是跟條狗一樣的東西!’”
“我的舌頭可沒你那麼靈光,好厲害,單是罵人的話就知道那麼多!有這功夫卻沒法演說,真奇怪。”
“沒什麼,這些是特地備來吵架用的,要我上台演說,可沒辦法講得那麼順溜。”
“是哦,聽你這一串講得挺順口的呀?再來一遍試試。”
“要聽幾遍都沒問題,聽好了——你這個愛趕時髦的家夥、騙子、老千……”
我才說到一半,簷廊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兩個人步履蹣跚地跑過來了。
“兩位太過分了,莫非想逃酒不成?有我在,絕不讓你們輕易躲開!來啊,喝吧!”“老千?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啦!來來來,快喝啊!”
他們不由分說地把我和豪豬使勁拽走。其實這兩人都是來解手的,但是已經醉了,忘了自己要上廁所,隻管拉著我們回去。喝醉的人大概隻顧得上眼前看到的,先前要做的事全都忘個幹淨。
“各位請注意,我們把老千抓過來了。來啊,灌酒!灌他們個不醉不歸!你們休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