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少爺 三四郎》(11)(2 / 3)

豪豬大口大口地嚼著牛肉,問我知不知道紅襯衫有相好的藝伎?我說當然知道,不就是前些天為青南瓜舉行歡送會時,到場的其中一個藝伎嗎?豪豬說就是那姑娘沒錯,還說他自己是直到這陣子才發覺到,對我的機靈相當稱許。

“那家夥三句話不離‘道德品性’‘心靈饗宴’,背地裏卻和藝伎在一起,太不像話啦!假如他同樣寬以待人,倒也罷了,可你連上蕎麥麵館和糯米丸子鋪,他都批評是形同違反校規,還透過校長開口警告,不是嗎?”

“嗯,按那家夥的想法,嫖妓屬於心靈饗宴,而吃炸蝦麵和糯米丸子則是享受物質吧。若真是心靈饗宴,盡管可以大大方方,但瞧瞧那副鬼鬼祟祟的德行!相好的藝伎一來,他就立刻離座,逃之夭夭,設法掩人耳目,真讓人看不下去。一旦別人質問他,他就說不知道,還扯上什麼俄國文學啦、俳句和新體詩猶如手足啦,教人霧裏看花,摸不清真相。像他這樣的懦夫,根本不配當男人,簡直是宮女投胎的,說不定他的老子是湯島的相公[2]呢!”

“湯島的相公,什麼意思?”

“這個嘛,橫豎說的是沒有男子氣概的家夥吧。……哎,那邊的還沒煮熟呢!吃了要長絛蟲的!”

“是嗎?應該不打緊吧。對了,聽說紅襯衫常私下到溫泉鎮的角屋,和藝伎幽會呢。”

“角屋?是那家旅舍嗎?”

“旅舍兼飯館。所以要狠狠教訓他一頓的話,最好掐準他帶藝伎進那家旅舍時來個活逮,當麵質問。”

“你說要掐準時間,不就得值夜班監視嘍?”

“唔,角屋前麵不是有家叫‘枡屋’的旅舍嗎?去租個麵街的二樓客房,在紙窗上捅個洞來監視他。”

“他會在我們監視的期間來嗎?”

“應該會來吧。反正不能隻守一個晚上,得下定決心,守上兩個星期才成!”

“那太累啦。我啊,在父親臨終時曾徹夜照顧了一個星期左右,之後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難受得很。”

“身體有些疲憊也無妨,要是放任那種惡棍繼續為非作歹,可是會危害國家社會的,我要替天行道!”

“好極!既是如此,我也來助陣。那麼,從今晚就開始值夜班嗎?”

“還沒和枡屋旅舍談妥,今天晚上是不成了。”

“那,你打算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最近就會準備就緒。反正我會通知你,到時候你得來幫忙。”

“好,我隨傳隨到。動腦子我不行,打起架來可不含糊。”我和豪豬正在討論懲治紅襯衫的計劃,房東婆婆進來說,來了一個學生想見堀田老師一麵,他剛才到先生府上沒找到人,猜測在這裏,就找來了咿。房東婆婆跪在門坎前,等候豪豬的回複。豪豬應了聲“是哦?”就去了玄關,不一會兒又回來說:“哎,學生來請我去看下午的餘興節目,說是今天從高知縣特地來了一大群人表演舞蹈,難得一見,邀我務必觀賞,你也一塊去吧。”豪豬興致勃勃地勸我同行。論舞蹈,我在東京看得多了。每年舉行八幡大神的祭典時,我住的地方也會搭起露天戲棚表演,所以《挑海水女》之類的舞劇我全都看過,像土佐[3]那種亂跳一通的鄉下舞,我實在沒興趣,可是豪豬熱情相邀,我也來了興致。出了大門一看,前來邀請豪豬的學生,居然是紅襯衫的弟弟,這家夥怎會來邀我們呢?

走進會場,簡直就像回向院的相撲比賽場地,抑或東京本門寺的法會一般,整個會場布置著數不清的五彩長旗,不但插滿地麵的每個角落,甚至懸掛在縱橫交錯的繩索上,仿佛借來了全世界的國旗似的,使得偌大的天空頓時熱鬧起來。東邊一隅有一座連夜趕搭的舞台,聽說那個高知的什麼舞蹈就是要在那上麵表演的。距離舞台右方約莫五十米處,以蘆葦簾圍了一塊地方,展示著花藝作品,眾人在裏麵看得聚精會神,可說穿了全是些沒意義的東西。假使單是把竹條和草葉扭來彎去,便足以樂在其中,還不如去炫耀自己有個駝背的情夫或跛腿的丈夫呢。

舞台的正對麵不停地施放煙火,從煙火當中出現了氣球,上麵寫著“帝國萬歲”。氣球緩緩地飄過了鬆林間的瞭望台上空,落進了軍營裏。緊接著是砰的一聲,一團黑色的東西咻的劃破了秋空,在我頭頂上爆裂開來,青煙迸散如傘骨,一條條融入了蒼穹。然後,又有氣球升上來了,這回是紅底留白的字,寫著“陸海軍萬歲”。氣球隨風翻飛,從溫泉小鎮飄去了相生村,大抵會落在那間觀音寺的院內吧。

上午舉行典禮時人還不多,現在卻是一片萬頭攢動,鬧騰得很。我實在沒想到鄉下地方竟然住著這麼多人。雖然鮮少瞥見貌似聰穎的麵孔,但數量上卻完全不容小覷。不久之後,那個頗有名氣的什麼高知舞蹈開始了。聽說是舞蹈,我滿心以為像是藤間流派那樣的,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隻見舞台上一群漢子雄赳赳地紮著頭巾,穿著上寬下窄的褲裙,十人一列,排成三列,每列十人。這三十人個個手握出鞘的刀,望之膽寒。前後列之間僅留約莫半米,與左右兩方的距離恐怕更近。其中隻有一人離開隊伍,站在舞台邊。這位落單的漢子雖也穿著褲裙,但既沒有紮頭巾,也沒有握刀,而是在胸前掛上一麵大鼓,就是伴奏雜技用的那種鼓。這名漢子旋即“咿——啊——”地以悠長的聲調唱起奇特的曲子,還隨著歌聲咚咚擊鼓,但是曲調十分古怪,我從沒聽過。若把它想作是三河萬歲[4]加上普陀洛[5],也就相去不遠了。這支曲子分外冗長,就像夏季的麥芽糖一樣,黏稠稠的,那咚咚敲擊的鼓聲便是用來斷句的,所以乍聽雖是連綿不絕,仍算得上節奏分明。三十名漢子手中的刀子隨著節拍迅速揮舞,閃動著白森森的亮光,看得我膽戰心驚。每名漢子前後左右的半米以內,都站著另一個活人,而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手握利刃,同步揮舞,這時若是稍有差池,便會砍傷隊友。倘使原地立定,僅是上下前後揮刀,倒也安全,可這三十人有時還要一齊跨步側身,時而旋轉,時而弓步,假如身旁的隊友快一秒或慢一秒,隻怕自己的鼻子會被割掉,或是旁邊那顆腦袋要被砍下來。手中的刀看似恣意揮舞,實在局限於在半米見方的柱狀範圍裏,並且所有動作的方向、速度,都必須和前後左右的隊友如出一轍才行,怎不教人驚奇。諸如《挑海水女》或《關戶》那類舞蹈,根本難望項背。打聽之下,才知道若非極度熟練的功夫,根本無法達到這樣渾然一體的境地。尤其難得的是那個伴奏萬歲小調的打鼓師傅,三十名漢子的走步、揚臂、下腰,無一不是聽令他的鼓點指揮。表麵看來,這位老兄一派悠閑,隻是“咿——啊——”地輕鬆哼唱,實則責任重大,格外勞心,想來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