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少爺 三四郎》(15)(1 / 3)

腦海裏映現女人發上緞帶的顏色,

他想起那緞帶的顏色、

質地與野野宮在兼安買的一模一樣時,

腳步突然重了起來。

新學期於九月十一日開始。

三四郎老老實實地在早上十點半左右到學校,結果大門的公布欄上是貼了課表,卻連一個學生的影子也沒有。三四郎在記事本上記下自己該上的課程後,去了一趟辦公室。果然隻有辦事員在。他詢問什麼時候開始上課,辦事員一副若無其事地說:“從九月十一日開始。”

“可是,我看了每間教室,好像都沒有在上課……”三四郎問。

“因為老師不在。”辦事員答道。

“原來如此。”

三四郎離開了辦公室,繞到後麵,從高大的櫸木下仰望遼闊的天空,天空看起來比平常更為澄澈。他又來到上回椎木的地方蹲了下來,心想如果那個女人再經過一次就好了。於是三四郎頻頻眺望丘陵上,然而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知道那是理所當然的,卻仍然蹲在那裏。後來被午間的鳴炮嚇了一跳,便回家去了。

三四郎隔天早上八點到學校。一進到大門,便注意到大通道的兩側種著銀杏樹。銀杏樹從彼端漸次隨坡而下,站在正門的三四郎隻看得到坡道那頭理學院二樓的一部分。在那座屋頂後方的上野森林因旭日的照射而閃閃發亮,太陽似乎就在眼前。三四郎麵對這片有深度的景色感到很愉快。

銀杏樹盡頭的右手邊是法文係,左手邊稍微退後的地方是博物教室。兩方的建築都是細長的窗上有尖尖的三角形屋頂突出。而三角邊緣的紅磚與黑色屋頂,則是以細石所構成的直線連接。石子顏色泛青,為下方鮮豔的紅磚增添了另一種味道。長窗和高聳的三角延綿橫貫。三四郎自從上回聽了野野宮所說的話之後,突然對這棟建築物懷抱起感謝之意。今天早上的這番感覺並不是野野宮的意見,而是自己第一次的論調,尤其是博物教室和法文係沒成一直線而稍微凹進所呈現的不規則之處,更讓三四郎覺得很特別。他心想,下次見到野野宮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想法當作自己的新發現告訴他。

三四郎對於法文係右側,距離約五十米處,凸出於前方的圖書館也很佩服。雖不太懂,但他覺得每一座建築物似乎都是一樣的。他喜歡那片紅色的牆邊種著五六棵高大的棕櫚樹。左手邊深處的工學院看起來好像是從封建時代西洋城堡所分割出來的一樣。方方正正的,窗戶也是方形的,隻有四個角落和入口是圓的。那大概是用櫓做成形的吧?不愧是城堡,很堅固,不像法文係一樣搖搖欲墜,看起來像個矮子相撲選手。

三四郎盡可能地遠眺眼前的一切,他知道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尚未映入眼簾的建築,於是心中湧起一股雄偉的感覺。“學府一定要像這樣才行,有這樣的格局才能做研究。真宏偉!”三四郎一派成了大學者的心境。

可是一進到教室,鍾響了還是不見教授,學生也沒來。下一堂課也一樣。三四郎不高興地離開教室。為了慎重起見,他還在池塘周圍繞了兩圈才返回住處。

經過了十天左右,學校才終於開始上課。當三四郎第一次進到教室,和其他學生一起等待教授到來時的心情,實在非常特別。當主祭官穿上禮服,準備進行祭典的時候,應該就是這種心情吧?三四郎騖自推想著。其實他是被學問的威嚴給震撼了!不隻如此,上課鍾響已經過了十五分鍾,教授卻還沒來,這又更增加三四郎對教授的敬畏之念。就在這時候,一位人品高尚的洋人爺爺開門進來,用流暢的英語開始上課。

上了這堂課三四郎才知道answer這個字是從日耳曼語的andswaru而來的。還有,知道了司各特[1]上的小學的村莊名,這些都仔細地記在筆記本裏,接著他去上了文學理論的課。這位教授進教室後,看了一眼黑板上麵寫的Geschehen[2]和Nachbild[3]後,“喔,是德文啊!”他笑一笑,然後很快地擦掉它們。因為這樣,三四郎對德文的敬意稍微打了折扣。教授接著將自古以來文學家對文學所下的定義列舉了二十條,三四郎也仔細地將它寫在筆記本上。下午他來到大教室。那間教室約有七八十個學生,而教授一樣是一副演講的語氣。

開頭的一句“一發炮聲炸碎了浦賀之夢”,讓三四郎興致勃勃地聽講,可是後來因冒出許多德國哲學家的名字,三四郎就聽不太懂了。他看看桌麵,上頭漂亮地刻著“落第”兩個字。看樣子應該花了不少時間刻的,能在堅硬的椷木板上把字刻得那麼美,一定不是門外漢所為,是件不簡單的作品。隔壁的男生耐力驚人地繼續記著筆記。三四郎瞄了一眼,原來不是筆記,他以遠處的教授當模特兒畫漫畫,就在三四郎正想瞧瞧的時候,隔壁那個男生把筆記本遞了過來。畫是畫得很好,不過旁邊寫的那句“久違身旁雲井之空,念子規”他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下課後,三四郎不覺感到些許疲倦,他撐著下巴從二樓的窗戶俯瞰正門內的庭園。園子裏隻種著高大的鬆樹和櫻樹,還有一條鋪著石子的寬道而已。由於並沒有裝飾過度,因此看起來很舒服。聽野野宮說,以前這裏並沒有這麼漂亮。

野野宮的某位老師在學生時代,有一次騎著馬來這裏時,馬匹不聽命令,故意跑到樹下,結果老師的帽子被鬆枝鉤住,木屐齒卡在踏腳套上。那位老師很困擾,結果引來校門前喜多理發店師傅們的嘲笑。後來那位老師便籌錢在校內蓋座馬廄,養了三匹馬並雇了一位馴馬師。可是那位老師是個酒鬼,最後他把三匹馬中最棒的白馬賣了錢拿去喝酒。據說那是一匹拿破侖三世時代的馬,應該沒有所謂拿破侖三世的時代吧?不過還真有那種悠哉的時代啊!正當三四郎想到這裏的時候,剛才畫漫畫的男同學走了過來。

“大學的課真無聊啊!”他說。三四郎隨意地回應了他幾句。其實三四郎根本還無法判斷到底有趣,還是無趣。不過此後他便和這位男同學開始交換意見。

那一天三四郎總覺得不開心、很無趣,所以沒到池塘畔走走就直接回家了。晚餐後,他將筆記拿出來反複閱讀,沒覺得任何愉快與否。他寫了一封白話文的信給母親。

開學了,今後每天都會去上學。

學校很寬廣是個好地方,建築也非常美。學校中央有一方池塘,在池塘邊散步是我的樂趣。最近總算習慣搭電車了。想買點東西給您,但是不知道應該買些什麼,所以就沒買了。如果您想要什麼東西,就告訴我吧!

今年的米價已經出來了,我想不要賣掉,留下來應該比較劃算吧?我覺得不該對三輪田的阿光太好。來到東京一看,才知道這裏人真多。男人多,女人也多。

這封信就這樣寫得拉拉雜雜的。寫完信,三四郎看了六七頁的英文書後,便覺得厭煩了。他想起就算這種書念了一整本也沒用,於是鋪了床打算睡覺,卻睡不著。三四郎一麵想著,如果得了失眠症最好早點去醫院看醫生,不久便睡著了。

隔天他還是一如往常到學校上課。在課堂上,三四郎聽到今年的畢業生有哪些人順利找到工作,還有人傳言說某某人還留著,是為爭取在公立學校的一席之地等等。三四郎漠然地感到一股遙遠的未來突然湧現眼前似的壓迫感,不過他馬上就忘記了,反而是升之助的話題令他感興趣。三四郎在走廊攔住同是熊本來的同學,問他何謂升之助,他告訴三四郎說:“那是淨溜璃劇的女說書人。再來劇場的廣告牌就要換上去,在本鄉的某某地方上演。”還邀請三四郎這禮拜六一起去觀賞。三四郎心想,他還真是清楚,原來聽說他昨晚就開始去劇場看戲了。三四郎不由得也想去劇場瞧瞧升之助。

當三四郎正準備回住處吃午飯的時候,昨天那個畫漫畫的男同學“喂、喂!”地過來叫他,把他拉到本鄉街上的碇見軒吃咖喱飯。碇見軒那家店販賣著水果,是幢新蓋的房子。畫漫畫的男生指著這棟建築,告訴三四郎說:“這是新藝術派的建築。”三四郎第一次了解到建築也有新藝術派。回程中,他也認識了青木堂。據說那也是大學生常去的地方。走進赤門[4]後,他們兩人在池塘邊散步。這時候,畫漫畫那位男同學說:“已過世的小泉八雲教授不喜歡進教師休息室,每次下課後都在這附近溜躂。”他說得宛如曾受教於小泉八雲教授一樣。三四郎問他:“為什麼不進休息室呢?”

“那還用說啊!他們上的課有誰聽得懂?所以根本沒有說話的對象嘛!”三四郎聽到他若無其事地批評教授,嚇了一跳。這個男生名叫佐佐木與次郎,聽說他是從專校畢業,今年以選修生的身份進來的。他告訴三四郎說他住在東片町五番地的廣田家,有空來坐坐。“是租來的嗎?”三四郎問。他竟然答:“是高中老師的家。”

此後,三四郎有好一陣子每天到學校,規矩地上課。除了必修科目之外的課程,他也經常去旁聽。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不夠。因此,就連和自己專攻完全無關的課,他也會經常出席。

不過多半去個兩三次就作罷,沒有一科能持續聽講一個月的。就算這樣,平均一周也上了四十個鍾頭。對勤勉的三四郎而言,四十個鍾頭太多了。三四郎不斷地感受到某種壓力,然而又覺得不夠。三四郎開始感到無趣。

有一天三四郎遇到佐佐木與次郎,告訴他自己的這番感受,當與次郎聽到四十個鍾頭時,瞪大眼直呼:“傻瓜、傻瓜!你想想看,如果你每天吃十次房東煮的難以下咽的飯菜,會不會覺得吃不夠?”他突來的一句警告,當頭棒喝似地打向三四郎。三四郎一驚,問道:“那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搭電車。”與次郎告訴他。三四郎以為這句話有什麼寓意,於是思考了片刻。不過他想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你說的是真實的電車嗎?”他重新問了一次。這時候與次郎嗬嗬地笑道:“搭電車繞東京繞個十五六回你就會得到一些滿足了。”

“為什麼?”

“為什麼啊?把活的頭腦拿去封鎖在死的課堂上,那是沒救的。到外頭去吹吹風吧!其他讓自己滿足的方法還有很多,不過電車是最入門也最方便的。”

那天黃昏,與次郎拉著三四郎從四丁目搭電車到新橋,又從新橋搭回日本橋,在那裏下車。“如何?”與次郎問。

接著他們從大街轉進窄巷內,進到一間叫作平之家的餐館,他們在那裏晚飯小酌。那家店的女侍操著一口京都腔,語氣軟綿綿的。

走出餐館的與次郎紅著一張臉,又問道:“如何?”

再來他說要帶三四郎去看真正的劇場,於是又繞進小巷,進到一家叫作木原店的劇場。他們在這裏看了一位叫阿小的說書人表演。十點多出來後,與次郎又再次問:“如何?”

三四郎並沒有回他說心滿意足,但也沒有更不滿足。這時,與次郎開始高談闊論起阿小那位說書人。

“阿小是個天才,那樣的天才可不常見。因為不管什麼時候都能觀賞,所以給人一種不值錢的感覺,真是可憐啊!說實在的,和他們一樣生在這個時代的我們真是幸福極了。要是早生幾年,就看不到阿小的表演了,晚生幾年也一樣看不到。圓遊也很厲害,可是和阿小的味道不同。圓遊扮的太鼓手之所以有趣,是因為他道地道地成了太鼓手,而阿小扮的太鼓手則是因為完全脫離了阿小的影子,所以有意思。若圓遊演的人物完全將圓遊本身隱藏掉,那演出的人物便會完全失去靈魂。而阿小演的人物,不管怎麼隱藏阿小,那人物總是活靈活現的,他就是這點厲害。”

與次郎說完,又問道:“如何啊?”其實三四郎並不懂得阿小的味道。再者,他從未聽過圓遊這個人,因此對與次郎的言論根本無從判斷起。不過,他比較的方法很文學化,這一點倒是頗讓三四郎折服。

在高中校門道別時,三四郎謝道:“謝謝你,我非常地滿足。”結果與次郎對他說:“以後就得在圖書館才能得到滿足了。”說完,他便轉進片町的方向走了。因為他的這一句話,三四郎才曉得要去圖書館。

從第二天起,三四郎將四十個鍾頭的課幾乎減掉了一半,他開始去圖書館。那是一棟既寬又長,天花板高挑,左右兩側有許多窗戶的建築。書庫隻能看得到入口而已,從書庫正麵的入口往裏頭一望,好像儲藏了無數的書籍。三四郎站著看了一會兒,看見有個人從書庫裏麵抱了兩三本厚厚的書走出來,然後折向左方,那人進到職員閱覽室。裏頭也有人從書架上取出需要的書籍,抱在胸前站著查詢的。三四郎覺得很羨慕,他更往裏麵走去,爬上二樓、三樓,站在比本鄉高的地方,沒有人靠近的地方,嗅著紙張的味道,心想:“我想讀讀看。”然而要讀些什麼書,他並沒有明確的想法。反正不讀讀看也不知道,裏頭好像有許多的書。

由於三四郎是一年級的學生,因此沒有資格進入書庫。沒辦法,他隻好查閱放在大箱子內的書籍目錄,一張張地翻閱下去。可是不管他怎麼翻,新的書名總是不斷地出現。最後搞得肩膀都痛了。三四郎抬起頭來休息了片刻,望望館內,不愧是圖書館,真是安靜。非但如此,館內有很多人,可以看見館內那頭一隅黑壓壓的人頭,但看不清楚臉龐。高高的窗外處處可見樹影,還看得到一點天空。

遠處傳來市街的聲音,三四郎站立著,想象學者的生活是這般安靜而深奧。這天三四郎就這樣回家了。

隔天,三四郎不再幻想,一進圖書館便馬上去借了書。但他借錯了,所以又馬上拿去歸還。後來又因借了太難的書看不懂,因此又歸還了。就這樣,三四郎每天一定得借個八九本書。偶爾也有稍微瀏覽的書。

三四郎感到驚訝的是,不管他借什麼書,一定有人至少已經看過該書一次了。因為書裏到處都留有鉛筆的筆跡。有一回,三四郎借了阿弗拉·貝恩[5]的小說來看,翻閱前他心想:“這本書總沒有人看過了吧?”沒想到他翻開一看,又發現上麵有人用鉛筆仔細地做了筆記。這回三四郎真的是受不了了。就在這時窗外剛好有樂隊經過,於是他便興起到外麵散散步的念頭,走出大馬路,最後來到青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