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少爺 三四郎》(14)(1 / 3)

就算望遠鏡裏的刻度再怎麼轉動,

很明顯的,那和現實世界並沒有交集。

三四郎在東京遇到許多驚訝的事。

首先是電車發出的鈴鈴聲響,然後是當電車鈴鈴作響時,有很多人上下車。接著是在丸之內嚇了一跳。而最讓他感到訝異的是,不管走到哪裏都是在東京。非但如此,走到任何地方都有木材、石頭成堆積放著。新蓋的房子退到馬路外幾尺處,老舊的倉庫被挖空了一大半,剩下前段危急地留在原地,看起來好像所有事物都持續地受到破壞。然而又好像所有事物都同時在建設中,很不得了的運作方式。

三四郎徹徹底底地嚇壞了。總之他就像一般鄉下人第一次站在首都的中央所受的驚嚇一樣,他嚇壞了。以前所學得的學問,對預防這樣的驚嚇一點效用也沒有。三四郎的自信心隨著這份震撼而減退了大一半,簡直不舒服到了極點。

若這樣劇烈的活動就是現實世界的話,那麼直至今日,自己的生活豈不是和現實世界毫無接觸嗎?那和場外觀戰有何不同呢?可是,如果從今天起不再觀望,決定去參與,那又很困難。現在自己站在變動的中心位置,隻不過是被換到一個不得不看見前後左右都在變動的位置上而已。一個學生的生活是不會異於從前的。世界如此地動蕩,自己看著這場動蕩,卻無法加入。自己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在同一平麵,卻沒有任何交集。現實的世界如此動蕩,就要舍自己而遠去了,三四郎因此感到非常不安。

三四郎站在東京,看著電車、火車、穿著白衣的人、穿著黑衣的人的活動,如此覺得,但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在學生生活背後存在的思想界躍動。——明治的思想在四十年內重演了西洋曆史裏三百年的活動。

三四郎被困在動搖的東京,獨自悶悶不樂。就在這時候,故鄉母親捎來一封信。那是在東京收到的第一件東西。打開一看,寫的東西林林總總。首先是以今年作物豐收,可喜可賀作為信的開頭。又提醒三四郎要注意身體健康,還寫道:“東京的人都很精、很壞,要小心。學費會按月在月底寄到,不用擔心。”結尾寫道:“勝田家的阿政他表哥畢業了,現在在理學院就讀,你可以去找他,有什麼事可以請他幫忙。”看來母親原本好像是忘了將那個人的名字寫上去,後來才在格式外寫上“野野宮宗八先生”。此外又附帶寫了兩三件事,像是農耕用的青馬因急病死了,對農耕影響很大;三輪田的阿光送來香魚,要是寄到東京給你,半途就會臭掉了,所以我們把魚全吃完了等等的事。

三四郎看了這封信,有種好像從陳舊的往昔寄來的感覺。這麼說很對不起母親,可是三四郎甚至認為他沒空看這種東西。不過他卻反複讀了兩遍。也就是說,如果要自己和現實世界接觸,現在除了母親,別無選擇了吧!母親是個老舊的人,住在老舊的鄉下。除此之外,還有一起搭火車的女人,那也是現實世界的一道閃電。說接觸過,又太短暫且太銳利了。三四郎按照母親吩咐的,決定去找野野宮宗八。

翌日,是個比平常還熱的大熱天。因為還在假期中,三四郎心想雖然這時候到理學院找野野宮可能找不到人,不過母親又沒有告知他住宿的地方,於是三四郎便興起去學校探聽看看的念頭。

下午四點左右,他經過高中,從彌生町的門進入。馬路上的塵土約莫兩寸厚,上頭清清楚楚地留著木屐、皮鞋、草鞋的印子。數不清有幾道汽車、腳踏車的輪胎痕跡。真是一條令人受不了的馬路。不過一進校園內,滿園蔥鬱的樹木讓他心情舒暢多了。三四郎試探了第一間房舍,門上了鎖,繞到後麵也沒用,最後他從旁邊出來。為了謹慎起見,他推了推門一試,竟意外地開了。走廊角落有個小仆正在打瞌睡。三四郎向他說明來意。小仆回過神來,凝望了上野森林片刻後,才突然開口說:“他可能出去了。”然後便跑到裏頭去了。一片靜默之後,他又出來了。

“他沒出去,請進。”他像朋友般地告訴三四郎。

三四郎跟著小仆走到轉角一彎來到水泥地的走廊。突然整個世界變暗了,就像在烈陽下,眼前突然一片暈眩似的。過了一會兒,三四郎的眼睛逐漸適應,才看得見四周。由於在地下室,所以蠻涼快的。左側有一道門,那道門敞開著。

一張臉從裏頭探了出來,是寬額、大眼和有佛緣的麵相。他皺皺的襯衫上套著西裝,不過那件西裝卻沾滿汙垢。他的個子相當高,瘦長的身材和炎熱的天氣很配,他的頭和背脊成一直線往前一傾,行了一個禮。

“這邊請。”說完,他便將頭伸回屋子裏。三四郎走到門口,瞧瞧屋內。這時野野宮已經坐在椅子上了。

“這邊請。”他又重複了一次。

他所謂的“這邊”是一個座台。那是用四支方形柱固定,上麵鋪上一張板子而成的東西。三四郎坐上去,向他行了一個禮,然後說些麻煩對方今後多關照的客套話。野野宮隻是嗯、嗯地應聲聽著。那神情和在火車上吃水蜜桃的男人有幾分相似。一口氣說完話的三四郎似乎已經沒什麼話題可說,而野野宮也不再嗯、嗯地回應了。

三四郎瀏覽了一下室內,正中央放著一張大而長的木桌,上頭擺著一堆粗粗的鐵絲,旁邊還有一隻大大的、裝著水的玻璃容器。此外,裏麵放有一把銼刀、一把小刀和一枚別針。再往另一頭看,約三尺長的花崗石台上,放著一個像醬菜罐頭般複雜的機器。三四郎注意到這隻罐子的罐身開著兩個洞,小洞就像蟒蛇的眼珠一樣發亮著。

野野宮笑著說:“很亮吧?”然後開始向三四郎說明。“趁白天先做好那樣的準備,入夜之後,當交通及其他的活動變少了之後,我就在這個安靜的地下室裏,從望遠鏡中觀察那個像眼珠的東西,用來測驗光線的壓力。從今年年初我就開始著手了,不過由於裝置挺麻煩的,一直沒得到預期的結果。夏天還比較好過,一到冬夜,可就難捱了。就算穿上大衣,裹上圍巾,還是冷得受不了。”三四郎非常驚訝,更苦於完全不知道光線有什麼壓力,而那壓力到底有什麼作用。

這時,野野宮邀三四郎:“你瞧瞧看……”三四郎帶著好奇走到放著望遠鏡的石台前,將右眼湊上去,但什麼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