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少爺 三四郎》(14)(2 / 3)

野野宮問:“怎麼樣,有沒有看見?”

“什麼也沒看到。”

“啊,蓋子還沒取下來。”他邊說邊站起身將覆蓋在望遠鏡前的東西拿掉。三四郎一看,隻看到朦朧的亮光中有尺的刻度。下麵出現數字2.

野野宮又問:“怎麼樣?”

“我看到數字2.”三四郎答道。

“現在我要動了。”野野宮邊說邊繞到另一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終於,刻度在亮光中動了。2消失了。接著3出現,然後是4,還有5,最後連10都出來了。接下來刻度又逆轉回來。10消失,9消失,8變7,7變6,依序回到1.

野野宮又問:“怎麼樣?”三四郎驚訝地將眼睛移開望遠鏡,連問刻度的意義為何都沒勁兒了。

三四郎恭敬地道了謝,離開地下室,走出人來人往的地方一看,這世界依然炙熱難耐。雖然很熱,但三四郎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西傾的太陽斜照在寬廣的坡道上,坡道兩側工學院建築的玻璃窗著火似地放著光芒。天空深邃而澄澈,從遙遠的西方延燒而來的火焰,倒刮一陣淺紅,斜射的陽光照著三四郎半邊的背,他走進左側的森林裏。

那座森林同樣被夕陽罩住半邊。墨綠色葉片間,像染了色似地通紅。粗大的櫸木樹幹上,夏蟬正鳴唱著。三四郎來到池塘邊蹲下。

安靜得連電車的聲響也沒有。三四郎在故鄉的時候,曾在報上看到本來電車要經過赤門,但由於大學的抗議而繞道到小石川的報導。三四郎蹲在池塘邊,突然想起這件事。連電車都沒經過的大學,還真是遠離塵囂。

偶然走進裏頭一看,還有像野野宮那樣在地窖做了半年多光線壓力的人。野野宮穿著樸素,如果在外麵相遇時,他的樣子就好像是個電力公司的技工般的,以地窖為根據地,欣然且孜孜不倦地專注於研究的精神實在了不起。可是,就算望遠鏡裏的刻度再怎麼轉動,很明顯的,那和現實世界並沒有交集。也許野野宮這一輩子都不想和現實世界接觸也說不定。或許是因為他呼吸這裏寂靜的空氣,所以自己也變成那樣的心態了吧?我不如也集中精神,過過和這世界毫無交集的日子看看。

三四郎凝望著池塘,水麵映著無數的大樹,底下可以看見藍天。三四郎此時的心境比電車、東京、日本還高,還遙遠。然而過了一會兒,寂寥的心情卻像一片薄雲般地籠罩其上,然後他感覺到自己進入野野宮的地窖,一個人獨自坐在裏頭的寂寞。在念熊本高中的時候,自己也曾爬上比這裏寂靜的龍田山,躺在蔓生著月見草的運動場上睡覺,有幾回完全忘了世俗繁瑣,然而湧上這種孤獨的感覺,今天還是第一次。

是因為見識了變動劇烈的東京之故嗎?還是……這時,三四郎的臉紅了。因為他想起和自己搭同一班火車的女人。似乎這個現實世界還是需要我的。可是現實世界卻危險得令人不敢靠近。三四郎心想,還是早點回宿舍寫信給母親吧!

三四郎一抬起頭,正好看到左邊丘陵上站著兩個女子。女人的正下方是池塘,池塘的另一頭是高聳的崖壁樹叢,在那之後則是華麗的尖頂式紅磚建築。即將落下的夕陽,從彼方橫向照射過來。女人麵向夕照站著。從三四郎蹲著的低處看過去,丘陵上非常明亮。其中一個女人似乎覺得刺眼,用扇子遮著前額,三四郎看不清楚女人的臉,不過看得出和服的顏色及腰帶的顏色很鮮豔。三四郎還注意到女人的白布襪,從夾腳帶的顏色看來,至少知道女人腳上穿的是草鞋。另一個女人則是全身上下清一色的白,手上沒有扇子也沒有任何東西,她稍微皺著眉,眺望著彼端從高處往池麵伸展的古木。手持扇子的女人站得比較前麵,全白的女人退在堤緣後。從三四郎的角度看來,兩個女子成斜角站著。

這時候三四郎所感覺到的隻有美麗的色彩而已。不過,他隻是個鄉下人,這樣的色彩到底哪裏美麗,他說不出口,也寫不出來。隻覺得全白的那女人像護士一樣而已。

三四郎又看得出神了。這時候,全白的女人動了。她移動的樣子不像有什麼要緊事,看起來應該是不自覺的移動。再看看手持扇子的女人,不知何時她也走動了。兩人有默契地踩著悠閑的步伐緩緩下坡,三四郎依然看著她們。

坡道下有一座石橋。如果不過橋的話,直走便通往理學院。過橋的話,沿著河畔走就通向這裏。那兩個女人過了橋。

女人已不再拿著扇子遮陽了,她左手拈著白色小花,邊聞邊走了過來。由於她將花朵湊在鼻下邊聞邊看,因此眼睛低垂著,在她走到距離三四郎數米遠的地方,突然停下腳步。

“這是什麼?”女人抬起頭來問道。頭上高大的椎樹茂盛得幾乎連陽光也穿不透,寬圓的樹蔭延伸到河畔。

“這是椎樹。”像護士的女子說,那口氣仿佛在教小孩似的。

“是嗎?沒長果實耶。”她說著也收回仰望著大樹的頭,在這瞬間她看了三四郎一眼。三四郎的確意識到那女人眼珠轉動的那一剎那。那時他對色彩的感覺完全消失,仿佛邂逅了某種無以言語的事物。那種感覺就跟他被火車上的女人說“你真是個膽小到家的人!”時有些雷同,三四郎開始感到惶恐。

這兩個女人從三四郎麵前走過,比較年輕的那一位將剛才聞過的白花丟在三四郎跟前走了。三四郎定睛凝視兩人的背影。像護士的女人走在前麵,年輕的女人跟在後頭。鮮豔的腰帶上,白色芒草的挑染很顯眼,女人頭上還插著一朵雪白的薔薇。那朵薔薇在椎木蔭下的黑發中顯得格外亮麗。三四郎看得出神。終於他小聲地說了句:“矛盾!”但究竟是大學的空氣和那女人矛盾,還是那色彩和那眼神矛盾,抑或是看到那女人,因此想起火車上的女人而感到矛盾,或者是自己對未來的方向有所矛盾,還是非常愉快的心情和惶恐的心態矛盾?這個從鄉下來的青年完全無法理解。隻是一個勁地覺得矛盾。

三四郎拾起女人丟掉的花,聞一聞。不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他將這朵花丟到池塘裏,花朵浮在水麵。這時候對麵突然有人喊叫三四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