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少爺 三四郎》(14)(3 / 3)

三四郎將視線從花朵移開。一看,是野野宮挺拔地站在石橋的另一頭。

“你還在啊?”他說。

三四郎回話前先站起身,慢條斯理地走到石橋上應道:“是啊!”顯得有些愚蠢。然而野野宮卻一點也不訝異。

“涼快嗎?”他又問。

三四郎又應道:“嗯……”

野野宮眺望了池水片刻,將右手放進口袋掏東西。一隻信封露出袋口,上頭的字好像是女人的筆跡。看起來野野宮似乎沒找到他要的東西,因此他又將手伸了出來。接著他說:“今天裝置出了點問題,所以晚上的實驗不做了。我現在要散步回本鄉,你要不要一起走走?”

三四郎爽快地答應了。他們兩人爬上坡,走到丘陵上。野野宮在剛才女人站立的附近稍作停留,望著對麵露出於蔥鬱樹叢間的紅色建築,與高崖下的池塘,說道:“這景致還不錯吧!隻有那座建築的邊角從樹叢間稍微露出來。是不是,很棒吧?你注意到了嗎?那座建築實在蓋得非常好,工學院也蓋得不錯,不過這邊的還是比較棒。”

三四郎對野野宮的鑒賞力感到有些驚訝。說實在的,自己根本分辨不出哪一邊比較好。因此這次換成三四郎“是啊、是啊!”地應聲。

“還有,這裏的樹和水的效果啊……雖然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在東京這樣的地方……很閑靜吧!如果沒有這樣的地方,是做不成學問的。近來東京變得太嘈雜了,很令人受不了。這裏可算是豪華宮殿呢!”野野宮邊走邊指著左手邊的建築物說。

“那是開教授會議的地方。像我根本不需要去,隻消在地窖生活就夠了。現在學問的發展非常快速,所以一個不留意就會被淘汰。在別人看來,我在地窖好像是在鬧著玩似的,不過我可是在那裏絞盡腦汁地做學問呢!說不定我的腦力激蕩比電車的運行還激烈喔,所以連夏天我都舍不得去旅行。”野野宮邊說邊抬頭仰望寬廣的天空。天空的亮光已轉弱。鴉雀無聲的藍天裏,白色的雲像刷子掃過後留下的痕跡般拖曳著。

“那是什麼你知道嗎?”三四郎仰望著半透明的雲說道。

“那些全是雪的粉末喔!像這樣從下麵看上去,根本一動也不動。可是那些粉末可是以陸地上刮台風的速度移動著。……你讀過羅斯金[1]嗎?”三四郎落寞地回他說沒讀過。野野宮隻應了一聲:“這樣啊!”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把這片天空畫下來一定很有意思。……我看去通知原口好了。”三四郎當然不曉得那位叫作原口的是個畫匠。

他們兩人從貝魯茲銅像前走到枳殼寺旁,來到電車通行的區域。

在銅像前,當三四郎被問到“你覺得這座銅像如何”時,又難倒他了。街上熱鬧非凡,電車不斷地來往奔馳。

“你不覺得電車很吵嗎?”三四郎又被問了。與其說是吵,三四郎覺得簡直嚇人。不過他隻應了聲“嗯!”了事。

於是野野宮又說:“我也覺得很吵。”然而卻一點也看不出他覺得吵。

“我要是不問乘務員,自己是不會換車的。這兩三年來,電車路線多了許多,變得方便了沒錯,不過卻讓人感到困擾。和我的學問一樣。”他說完後,笑了笑。

由於剛開學,附近有不少戴著新的高中校帽的學生經過。野野宮很愉快地看著這些學生。

“來了不少新生喔!”他說,“年輕人充滿活力,真好。你今年幾歲了?”三四郎照著住宿登記簿上寫的年齡回答。

“那你整整比我小了七歲。人在七年內是可以做不少事的,不過時間過得太快了,七年一晃眼就過了喔!”野野宮說。三四郎不懂到底哪個說法才是正確。

一來到十字路口,左右兩側有許多書店和賣雜誌的店。其中有兩三家書店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就這樣看著雜誌,沒買半本即離開了。“大家好狡猾喔!”野野宮說完,笑了。其實他自己也翻了《太陽》[2]那本雜誌。

離開十字路口,左手這邊有間西洋百貨店,而對麵則有間日本百貨店。路麵電車就在其間以相當快的速度繞行通過,電車通過時會發出當當當的聲響,此時幾乎難以過馬路。

野野宮指著對麵的百貨店說:“我到那邊買個東西。”他趁著電車通過後跑了過去。

三四郎也跟在後頭,跑到對麵。野野宮馬上進到店裏,在店外等候的三四郎這時發現玻璃櫥窗裏擺著梳子、發簪之類的東西。

他覺得很奇怪心想:“野野宮到底在買什麼東西啊?”三四郎起了疑,到店裏瞧了個究竟。結果野野宮拿了一條蟬翼般的緞帶問他:“怎麼樣?”這時候三四郎也想買點什麼回送給三輪田的阿光,可是他一考慮到阿光一定不會認為那是香魚的回禮,而徑自想東想西的,因此便作罷。

之後,野野宮請他在真砂町吃西餐。據野野宮所說的,這是本鄉地區最好吃的一家餐廳。對三四郎而言,那隻是帶著西餐的味道而已,不過他倒是吃得精光。

三四郎在西餐廳和野野宮道別後,回到岔路口,再走回原來的十字路口,轉向左邊。他本想買雙木屐,於是在木屐店左瞧右探,這時候他看到一位滿臉塗得蒼白的女孩像石膏妖怪似地坐在白色路燈下,突然心生厭惡便作罷離去。

回家的路上,他盡是想著在大學池塘邊邂逅的女人臉龐的顏色。那顏色像是稍微烤焦的淺褐色年糕,還有她的肌膚紋理非常地細致。三四郎認為女人的膚色一定得是那種顏色才行。

【注釋】

[1] 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美術評論家。擁護拉斐爾前派的運動,主張描繪自然美的必要性與方法。晚年時熱衷於關心社會,批判資本主義體製下的不合理與矛盾。

[2] 由博文社創刊於明治二十八年一月的綜合月刊雜誌。雖然在政治、經濟、社會方麵的評論是其重點,不過到明治三十年中期為止,高山樗牛、長穀川天溪等人的文藝評論頗受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