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女人的臉龐還曆曆在三四郎眼前。三四郎將那張臉和了無生氣的“啊、啊……”聲,與隱藏在這兩者背後殘酷的命運作了番思考,發現人生這個看似堅強的命根,在不知不覺中已然萎靡,似乎隨時會浮現於陰暗之中。三四郎害怕得連欲望、利益都不想要了。一切隻在“轟!”的那一瞬間。在那一聲之前,她肯定是活生生的。
這時候三四郎突然想起在火車上給他水蜜桃的男人說過的話“危險、危險!不小心一點可危險喔!”雖然那男人嘴上喊著危險、危險,然而態度卻出奇地從容。也就是說,如果自己處在一個還說得出“危險、危險”的不危險立場的話,應該也可以成為像他一樣的男人吧!活著旁觀這世界的人就是這點有意思吧?從那男人在火車上吃水蜜桃的模樣,到在青木堂啜茶吸煙,吸煙啜茶,定睛地凝視前方的樣子,正是這種人的寫照。——是批評家。三四郎很奇妙地用了批評家這個字眼。他很滿意自己用了這個字眼。非但如此,他自己甚至還當了批評家,思考未來是否存在一事。看了那張可怕的屍顏,讓三四郎產生了這種心情。
三四郎環視房間角落的書桌、書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書架及書架內排列整齊的外文書籍,心想:這間安靜的書房的主人和那個批評家一樣順心幸福。他不可能為了研究光線的壓力,而讓女人給輾死的。主人的妹妹患病,可是那不是哥哥害的,而是自己得的。就這樣,三四郎想著想著,時間已經十一點了。往中野的電車也已經沒有了,或者妹妹病情轉惡所以不回來了?三四郎又擔心起來了。這時候,野野宮來了一封電報,上麵寫著:“妹妹沒事,明早回去。”
三四郎這才放心地去睡覺,不過他做了個相當危險的夢。
企圖被火車輾斃的女人和野野宮有關,而野野宮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不回家。隻是,為了讓三四郎安心,因而拍了一封電報回來。他說妹妹沒事是假的,其實就在今晚火車輾斃事件發生時,他的妹妹便死了。而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塘邊邂逅的女孩……
翌日,三四郎例外地起了個大早。三四郎望著自己睡過的陌生床鋪,吸了一根煙,昨夜的事仿佛全是一場夢。他走到簷廊,仰望低矮屋簷外的天空,今天是好天氣。此刻世間的顏色是一片明朗。三四郎吃過早飯、喝過茶後,搬了一把椅子到簷廊下看報紙,就在這時候,野野宮依約回來了。
“聽說昨夜裏那邊發生了輾死事件。”野野宮說,他好像是在車站還是哪裏聽來的。三四郎把昨夜的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那可真稀奇,很少能遇得到。如果昨天我也在家就好了。屍體應該已經處理完了,現在去大概也看不到了吧!”
“一定看不到了。”三四郎答道。不過野野宮無所謂的態度讓他覺得驚訝。三四郎斷定野野宮之所以這般毫無神經,完全是因為夜晚與白天的差異引起的。三四郎並沒有察覺到做光線壓力實驗的人,不管在任何場合,表現出來的都是一樣的態度。可能是年紀還小的關係吧?
三四郎改變話題,問起病人的事。
野野宮說,事情果然如他所料,病人並無異狀。隻是因為他五六天來都沒去探望,妹妹覺得寂寞,為了排遣無聊,才要求哥哥去看她的。
據野野宮所說,他妹妹很生氣,說星期日他卻沒去看她,太過分了。因此,野野宮說他妹妹是傻瓜,他似乎真的認為她是個傻瓜。野野宮說讓他這個大忙人浪費時間,真是蠢。可是,三四郎幾乎不了解他的意思。為了想見自己一麵而不辭拍電報來的妹妹,就算犧牲星期日一個晚上、兩個晚上也應該在所不惜的啊!像那樣和人見麵所度過的時間才是真正的時間,在地窖裏做光線實驗的日子,毋寧說是遠離人生的閑生活。如果自己是野野宮的話,為了妹妹而犧牲做學問,反而會感到高興吧!三四郎甚至這麼覺得。
這時候他忘記了輾死事件。
“我昨晚沒睡好,精神不濟,真糟糕。”野野宮開口道。
“正好今天是過中午再去早稻田大學就行的日子,我可以再睡一下。”
“你很晚才睡嗎?”三四郎問。
“因為高中時代曾教過我的廣田老師正巧來探望我妹妹,大家聊著聊著,錯過了電車時間,所以就待在那兒了。本來是要去廣田老師家睡的,但妹妹撒嬌地要我在醫院過夜,不得已,隻好窩在窄小的地方睡,誰知道真的是難受得睡不著。妹妹真是個蠢蛋。”他又攻擊妹妹。三四郎覺得很奇怪,本來想幫他妹妹說話的,但總覺得難以啟齒,便作罷了。
不過,三四郎卻問起了廣田老師的事。到目前為止,三四郎聽過三四次廣田老師的名字。三四郎擅自將水蜜桃老師和青木堂老師冠上廣田老師的名字。還有,他也把在學校正門內被壞心眼的馬折磨,以致被喜多的理發師傅們嘲笑的當作是廣田老師。現在一問之下,馬的那件事情果然是廣田老師沒錯。因此,他自認吃水蜜桃的男人也一定是同一位老師。但仔細想一想,好像又有點牽強。
三四郎臨行前,野野宮交給他一件衣服,麻煩他中午以前順道送至醫院去。三四郎覺得非常高興。
三四郎戴著一頂新的方角帽。戴著這頂帽子到醫院,他覺得有點得意。三四郎一臉神采奕奕地離開野野宮家。
三四郎在禦茶水車站下電車後,立刻坐上人力車。那不是三四郎一貫的作風。當人力車快速地通過赤門時,法文係的鍾剛好響起。正是平日三四郎帶著筆記、墨水瓶進入八號教室的時刻。三四郎心想,一兩堂課沒聽也無妨,於是直奔青山內科。
三四郎依照指示,進門後往裏走,在第二個轉角處向右走到底,再向左轉,果然就是東側的病房了。黑色的名牌上以字母寫著野野宮良子,掛在門口。三四郎念著這個名字,在門口佇立了片刻。鄉下人的他,不會做出敲門那種機靈的事。
“在裏麵的人是野野宮的妹妹,一位叫良子的女孩。”三四郎心裏這麼想著。很想打開門看看她長什麼樣子,可是又怕看了以後會失望。因為在三四郎腦海裏的女孩的長相,怎麼想就是不像野野宮。這使得三四郎很困擾。
後方護士的腳步聲漸次接近。於是三四郎斷然地將門打開一半,和裏麵的女孩照了麵。(他一隻手還握著門把。)
是一位大眼、細鼻、薄唇、幾乎令人以為頭蓋開著的寬額、瘦尖下巴的女孩,她的五官就是如此而已。不過三四郎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臉上所閃過的表情。蒼白的額頭後方,烏黑的頭發自然地披在肩上。從東側窗口泄進的朝陽,自女孩後方射進,頭發和陽光交錯的地方呈現堇色的光暈。她的臉、額頭都很暗,既灰暗又蒼白,當中有雙透露出遙遠心情的眼睛。雲高高掛在天空,不會輕易地移動,仿如流泄般地移動。當女孩見到三四郎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三四郎從這表情中看到慵懶的憂鬱與隱藏不住的快活所糅合。那種糅合感對三四郎而言是極為尊嚴的人生一部分,這是個一大發現。三四郎握著門把——從門後探出半張臉的他,因那一瞬間的感受而忘了自我。
“請進。”女孩的口氣仿佛已等待三四郎許久。
她的聲音從容得不像第一次見到陌生人的女孩會有的反應,若不是單純的小孩或是習慣與男孩相處的婦人,是不可能有那樣反應的。並不是很親密的感覺,而是像那種一開始就熟識似的。這時候,女孩牽動著尖瘦臉頰微微一笑,蒼白的臉龐露出一種令人懷念的曖昧感。三四郎的腳自然而然地走進屋內。這時,他的腦海裏閃過遙遠故鄉的母親身影。
三四郎繞過門,走近之時,一位年逾五十的婦人對他行了個禮。看樣子這位婦人在三四郎尚未出現在門前時就已站起身等待著了。
“請問是小川先生嗎?”對方先問道。她的長相和野野宮很像,和女兒也很像,隻是長得很像而已。三四郎拿出受托的布包,婦人接過手,道了謝,對三四郎說:“請坐。”然後繞到病床的另一側。
三四郎看看鋪在病床上的墊被,純白色的;上頭蓋的棉被也是純白色的。棉被斜斜地翻開,女孩避開比較厚的床沿,背著窗坐著。她的腳夠不著地,手上拿著編織用的棒針,毛線球滾落到床下,女孩的手拉著紅色毛線。三四郎本想從床底下將毛線球撿起來的,但女孩似乎毫不在意,他隻好作罷。
女孩的母親在病床另一側頻頻向三四郎道謝,不斷地說些“您百忙之中,還麻煩您……”之類的話。“不會,反正我也閑著沒事。”三四郎回應道。兩人對話之際,良子都靜默不語。
當他們交談停止時,良子突然一問:“你看了昨晚的輾死事故了嗎?”房間角落有份報紙。三四郎回道:“嗯……”
“一定很可怕吧?”女孩說著並轉過頭來看看三四郎。這女孩和哥哥一樣,有著細長脖子。三四郎沒有回答怕不怕,他望著女孩頸子彎曲的模樣。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問題太過單純,不知道如何作答是好;另一半是因為他根本就忘了要回答了。女孩似乎感覺到了,頭又轉了回去,蒼白的臉頰泛出一抹紅。三四郎心想該回去了。
三四郎道了別,走出病房到玄關正麵,看看前方長廊盡頭,陽光一片燦爛,映著綠意的門口處站著那位在池塘邊邂逅的女人。
三四郎“啊!”地一驚,腳步慌亂地飛奔而去。這時候,站在空氣畫布中的灰暗女影往前移動了一步。三四郎仿佛受了誘惑般地也往前移動一步。兩人肩負著必須在一直線的走廊擦身而過的命運,互相靠近。這時女人轉身,三四郎隻見明亮的門口浮現初秋的綠意。沒有人出現在四角的門口處,也沒有人在那裏等待她回眸的眼神。
三四郎這時已將女人的姿勢與服裝烙印在腦海裏,他不曉得女人和服的花色名稱,像是常盤木倒映在大學池塘裏模糊的影像一樣,上頭鮮豔的線條由上而下貫連。連貫的線條如浪,時而緊靠,時而分離,時而重疊變粗,時而折斷分裂,雖不規則,亦不淩亂,上方三分之一處,寬寬的腰帶橫向切過。腰帶的感覺帶著曖昧,可能是因顏色有點黃的關係吧!
當女人轉身時,右肩稍斜向後方,左手則搭在腰上,略為前傾,手上拿了條手絹,可能是絲質的緣故,下擺輕飄飄地展開著,腰部以下姿態端正。
女人終於轉回原來的方向。當她低頭走近三四郎時,突然抬起頭來看他。她有對恰到好處的雙眼皮,在烏黑的眉毛下頗具靈氣,還露出漂亮的牙齒,皓齒和膚色的對比感是三四郎永難忘懷的。
她臉上薄薄塗著一層白色的東西,但沒有塗得像把原膚色蓋過般地死板,膚色恰到好處。不怕強光照的臉龐,浮著一層非常薄的粉末,那不是張會閃閃發亮的臉蛋。
她的臉頰、下巴皮膚緊致,整張臉很柔軟。感覺上不是肉軟,而是骨頭本身就柔軟,那是張引人遐思的臉。
女人彎下腰。與其說三四郎被陌生人鞠躬嚇到,不如說是被那女人行禮的巧姿給震懾了。她腰部以上如乘著風的紙張輕柔地前傾而迅速,到了某個角度時,她便停了下來,當然那不是學來的技巧。
“請問一下……”皓齒間吐露出這樣的聲音,那毫不猶疑而開朗的聲音。總之在晚夏時節,沒有人會問:“椎木結果了嗎?”不過,三四郎可沒閑工夫想到那些。
“是。”他應聲,停下腳步。
“請問十五號病房在哪邊?”十五號!正是三四郎剛剛離開的病房。
“是野野宮小姐嗎?”
女人應道:“是的。”
“野野宮小姐的病床,從那個轉角轉過去,走到底再左轉,第二間右側就是了。”
“從那個轉角……”女人伸出細細的手指往前指。
“對,就是那個轉角。”
“謝謝你。”女人走了。
三四郎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女人走到轉角,準備轉過去時,回眸一望。三四郎滿臉通紅,煞是狼狽。女人微微一笑,臉上浮出“是這個轉角嗎?”的表情。三四郎不自覺地點了頭。她的身影切入右方,隱入白色的牆中。
三四郎走出大門,心想:也許她把自己誤認為醫生而詢問病房號碼也說不定。走了五六步後,才突然覺得,當女人問到十五號病房時,如果自己帶她再折回良子病房就好了。真可惜!
事到如今,三四郎已沒勇氣再折返了。不得已,又走了五六步,這回他再次停下腳步。腦海裏映現女人發上緞帶的顏色,他想起那緞帶的顏色、質地與野野宮在兼安買的一模一樣時,腳步突然重了起來。
三四郎繞過圖書館走到校門時,與次郎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突然對他說:“喂,你怎麼沒去上課啊?今天的課是意大利人講解如何吃意大利麵喔!”邊說著,邊來到三四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一起走了一段路,當走到正門旁時候,三四郎開口問:“喂,現在還會有人係緞帶嗎?那不是很熱的時候才綁的嗎?”
與次郎哈哈哈笑道:“去問某某教授,那男人什麼都懂。”說完後,就沒搭理了。
到了正門口,三四郎說他身體不舒服,今天不去上課了。與次郎露出一副枉費我一路跟著走來的表情,折回教室。
【注釋】
[1] Walter Scott(1771~1832),英國浪漫派詩人、小說家,作品多為曆史小說類。
[2] Geschehen(德語)意指事件。
[3] Nachbild(德語)意指模仿、偽造品。
[4] 東京大學所在地原為加賀百萬石藩主前田的江戶宅地,現在的赤門即當時前田家殘留下來的。因此赤門亦為東京大學的俗稱。
[5] Afra Behn(1640~1689),英京劇作家、小說家。為英國最早活躍於文壇的職業女作家。戲曲作品《漂泊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