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少爺 三四郎》(16)(1 / 3)

三四郎有三個世界。

一個在遠方,飄著與次郎所謂的明治十五年前的香氣。

第二個世界裏有一棟長著青苔的紅磚建築。

第三個世界燦然如春般蕩漾著。

三四郎的魂魄飄忽不定。上課時,他總是心不在焉。糟糕的時候還會漏寫重要的筆記,嚴重時更得借用他人的耳朵。三四郎覺得自己簡直傻到極點。他沒辦法,於是對與次郎說:“我總覺得最近的課很無聊。”與次郎的回答和往常一般:“上課怎麼會有趣呢!你是鄉下人,一直想要成為了不起的人,所以才耐著性子認真地聽課聽到今天的吧?愚蠢之至啊!他們上的課,自古以來就是這一套。事到如今再失望也沒用了。”

“也不是那樣啦……”三四郎辯解道。與次郎毫不為意的態度和三四郎沉重的語氣,不協調得可笑。

在重複兩三回這樣的問答後,時間不覺已過了半個月。三四郎的耳朵幾乎變得毫無作用了。結果這會兒換成與次郎對三四郎說:“你的表情真的很怪。一張臉好像活得很累的樣子,簡直是世紀末的臉。”他如此批評,三四郎依舊重複那句老話:“也不是那樣啦……”三四郎聽到世紀末之類的話,很慶幸自己還未接觸到人工的空氣,而且他還沒辦法將之當作有趣的玩物和社會互通消息。他比較中意活得很累那句話,一副疲累的樣子沒錯。三四郎並不認為全是腹瀉的原因,然而極力地標榜自己的疲累,並非時髦的人生觀。就這樣,他們的對話結束了。

秋意漸濃,食欲也隨之大增。讓二十三歲的青年疲憊不起來的季節總算到了。三四郎經常出門,也時常到大學池塘邊逛,不過,並沒有什麼變化,也曾多次在醫院前徘徊,卻盡是遇到些無關的人。他到理學院的地窖問野野宮,得知他妹妹已經出院了。本來三四郎想提在醫院門口遇見的女人,但因野野宮一副忙碌樣而作罷。三四郎決定先不急,下次到大久保找他好好聊聊,就可以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何許人了。然後他心神不定地信步走著,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鴨監獄、護國寺等等——三四郎一路走到新井的藥師寺。三四郎原本打算從新井藥師寺繞到位在大久保的野野宮家,結果在落合的火葬場附近走錯了路,來到高田,隻好從目白搭火車回家。獨自坐在火車裏,痛痛快快地吃著原本要買給野野宮家的栗子。第二天與次郎來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將剩下的栗子全部吃光。

三四郎愈心不在焉,精神就愈愉快。剛開始他因上課太專注,結果耳朵反而聽不清楚,做不了筆記,不過最近他大致都聽進去了,但也沒怎麼樣。課堂上他想著許多事,被當掉一些科目似乎也無所謂。仔細觀察,以與次郎為首,其實大家都一個樣。三四郎覺得這樣應該無所謂吧!

三四郎想著想著,時常會浮現那條緞帶。這麼一來,便開始在意,然後變得不開心。他會想馬上到大久保問個清楚。不過,說什麼一連串的想象、外界的刺激啦,過一會兒又忘記了。所以大體而言,他是悠哉悠哉,然後做夢。三四郎遲遲沒有去大久保。

一天下午,三四郎一如往常地到處閑逛,他從團子坡上左轉至千鈦木林町的寬道。由於是秋晴時節,東京天空如鄉間般地遼闊,光想到自己活在這片天空下,頭腦便清澄了起來,再則到了郊外,更是沒話說。精神暢快,靈魂舒展得像天空一樣廣大,身體全然抖擻了起來,與散漫春天的悠閑不同。三四郎望著左右兩側的樹籬,不停地嗅著生平第一次東京的秋天。

坡道下的菊花人偶展兩三天前才開幕。轉下坡時,甚至還看得到宣傳旗幟,現在隻聽得到聲音。遠處傳來咚鏘咚鏘的聲響,那聲響從下方漸次浮起,擴散至清澄秋天的空氣中,最後變成極為稀薄的波浪,餘波傳到三四郎的耳膜,自然地停留下來。與其說是吵雜,反倒使人覺得舒服。

這時左邊的橫町突然出現兩個人。其中一個見到三四郎,開口說:“嗨!”

與次郎的聲音隻有在今天才如此正經八百。而他身邊還有個伴。當三四郎看到那同伴時,果然如他平日推斷的,在青木堂喝茶的男人就是廣田老師。三四郎和這人從水蜜桃的事以來,便有一層特別的關係,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喝茶吸煙,而自己會進出圖書館之後,三四郎對這位老師有更深的記憶,他一副隨時看來都像祭祀官的臉上,長著洋人似的鼻子。

他今天身上穿的也是上次那件夏服,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

三四郎心想該打個招呼吧!可是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隻好脫下帽子行了個禮,這舉動對與次郎是太過了,但對廣田老師則有點不足。三四郎站到兩人的中間。“他是我的同學,從熊本高中畢業後來東京的……”廣田老師連問都還沒問,與次郎馬上就吹噓起來,然後對三四郎說:“這位是廣田老師,高中的……”就這樣,他輕鬆地介紹了彼此。

這時候廣田老師重複說了兩次“我知道,我知道!”,使得與次郎露出奇怪的表情,但他並沒有問為什麼會知道之類的話。他隨即問三四郎:“喂,附近有沒有要出租的房屋啊?要寬敞、幹淨,還要有書僮房間的。”

“出租的房屋啊?……有。”

“在哪邊?不幹淨的可不行喔!”

“不會,有幹淨的,還有道大石門的。”

“那真棒。在哪兒?老師,石門可以吧?那就選那個房子吧!”與次郎相當積極。

“石門不行!”老師說道。

“不行?那就麻煩了。為什麼不行?”

“不管怎樣就是不行。”

“石門好啊,就當一位新爵士不是很好嗎?老師。”與次郎很認真。廣田老師嘻嘻一笑。總算是認真那方贏了,結論是去看看,於是三四郎便帶著他們去看房子。

他們折回小路,走到北方約莫五十米處,有一條幾乎被誤為是死巷的小道。三四郎帶他們兩人往小道走去,直直地向前走,來到一戶盆栽店的庭院。他們三人在玄關前十米左右停下腳步。右手邊立著兩支相當大的花崗岩柱,大門是鐵鑄的。三四郎說:“就是這裏。”上頭有房屋出租的牌子。

“這真是不得了!”與次郎說著,用力推開鐵門,不過門上了鎖。“等等,我去問問看。”與次郎一溜煙地跑到盆栽店裏頭,留下廣田老師和三四郎站在原地。他們兩人開始對話。

“東京怎麼樣?”

“呃……”

“隻是大而已,卻是個很髒的地方吧?”

“呃……”

“沒東西能和富士山一較長短吧?”三四郎完全忘了富士山那回事。經廣田老師這一提,才想起第一次從火車車窗眺望的富士山是那麼崇高,與現在腦中混沌的世間簡直不能相提並論。三四郎對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將當時的印象遺忘而感到可恥。

“你翻譯過富士山嗎?”廣田老師丟出一個意外的問題。

“你說的翻譯是……”

“將自然翻譯的話,所有事物都會擬人化,很有意思的。比如說崇高、偉大、雄壯之類。”三四郎理解了翻譯的意思。

“全變成人格方麵的字眼。無法將自然翻譯成人格方麵語詞之輩,表示自然並沒有給予他絲毫人格上的感化。”三四郎以為還有下文,於是靜靜聆聽。不過廣田隻講到此為止。他望望盆栽店裏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佐佐木在幹什麼啊?真慢!”

“要不要我去看看?”三四郎問。

“什麼?他那個人啊,不是你進去看,他就會馬上出來的。到不如在這兒等著比較省事。”廣田老師說完,在橘子樹根旁蹲了下來,拾起一顆小石頭在地上畫了起來。真悠哉!他的悠哉和與次郎的悠哉方向不同,但程度大致相似。

這時,鬆樹叢的另一方傳來與次郎響亮的聲音。

“老師、老師!”

老師依然在地上畫著,像座燈台似的。由於他沒有響應,與次郎隻好跑出來了。

“老師,你去看一下,很不錯的房子,是這家盆栽店的。可以請他們把門打開,不過從後麵繞過去比較快。”

他們三人從後麵繞過去,將木板套窗打開,一間間地參觀。房子蓋得不錯,中等階級的人住起來不會覺得沒麵子。聽說房租是四十元,保證金三個月。他們三人又來到大門口。

“為什麼要看那麼棒的房子啊?”廣田老師說。

“為什麼看?隻是去看看又沒關係。”與次郎說。

“又不要租……”

“什麼?我想租喔!不過沒提說一定得把房租降到二十五元錢……”

廣田老師隻說了句“那還用說啊!”。

與次郎開始說起石門的故事。據說那扇門本來裝在某戶人家的大門,前陣子因那戶人家整修房子,所以將那扇門裝在這裏。與次郎盡愛研究些奇怪的事情。

後來三個人就回到原來的大馬路,從動阪往下走到田端穀下坡時,三人隻是一個勁地走著,租房子的事拋到腦後。隻有與次郎不時地提起石門的事情,他說從曲町到千唇木要花五元之類,甚至還吃飽閑著地說:“那戶盆栽商應該是有錢人,在那裏蓋一棟月租四十元的房子,到底要租給誰啊?”

他最後結論是:“現在沒人租,房租一定會降,到時候再和他談,一定要租下那棟房子。”

廣田老師一副無置可否地說:“都是你多嘴,浪費時間,早就該出來的。”

“我進去很久嗎?您好像畫了什麼東西嘛,老師也真有閑情逸致。”

“不知道是誰有閑情逸致喔!”

“那是什麼畫啊?”

老師默不作聲。這時候三四郎一臉認真地問:“畫的是燈台嗎?”老師和與次郎笑了。

“燈台可特別了。老師畫的是野野宮宗八吧!”

“為什麼?”

“如果野野宮在國外的話光彩奪目,但在日本,可就黯淡無光了。沒有人知道他。每個月隻領微薄的薪俸,窩身在地窖裏,真是劃不來的買賣。每當看到野野宮,就覺得他好可憐。”

“你呀!隻夠照亮自己坐著的方圓兩尺,像隻圓燈籠似的。”

被比喻成圓燈籠的與次郎,突然轉向三四郎,問他:“小川,你是明治幾年生的?”

三四郎簡單地答道:“我二十三歲。”

“大概差不多嘛!老師,我不喜歡什麼圓燈籠、煙袋啦。也許因為我生於明治十五年之後,總覺得那樣的比喻很老式,我不喜歡。你覺得呢?”他又麵向三四郎。

三四郎說:“我並不特別討厭。”

“因為你剛從九州島鄉下來,所以和明治元年初期生的差不多吧!”三四郎和廣田老師對這句話並沒有特別搭理。

他們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後,發現古寺旁的杉木林夷平後在漂亮的平地上蓋著一座藍漆洋房。廣田老師注視古寺與藍漆洋房良久。

“這是時代的倒錯,日本的物質界和精神界也是如此。你應該曉得九段的燈台吧?”又是燈台。“那是古董,收錄在《江戶名所圖集》裏。”

“老師,你別開玩笑。就算九段的燈台再古,也不可能收錄在《江戶名所圖集》裏啊!”廣田老師笑了起來。

原來他把《東京名所錦繪》說成了《江戶名所圖集》。根據老師所言,如此古老的燈台旁蓋了一座名為偕行社的新式紅磚建築。將這兩件建築擺在一塊,看起來真的很荒謬。然而卻沒有人注意到,大家都不在乎。老師說這代表的就是日本的社會。

與次郎和三四郎都頗能理解其意。他們通過古寺前方,走了五六百米後,看到一扇黑門。

與次郎開口道:“我們穿過這裏,去道灌山吧!”

為了保險起見,三四郎問他:“可以嗎?”

“這裏是佐竹的別墅,誰都可以通行,沒關係的啦。”與次郎道。於是三四郎和廣田老師也興致勃勃地鑽進門,走過雜草地,來到古池塘邊。結果門房出來,把他們三人罵得很慘。與次郎隻好對門房連聲地賠不是。

三四郎之後走到穀中,繞道根津,在傍晚回到住處。三四郎覺得這個下午是少有的輕鬆。

隔天三四郎在學校沒遇見與次郎,原以為他過了中午才會來,結果也沒有。三四郎去圖書館找了,還是沒找到。五點到六點有一堂純文科的共同課,三四郎去上了這堂課。當時做筆記的話太暗了,開燈又嫌太早。細長窗戶外可見櫸木枝椏漸次轉黑,教室裏老師與學生的臉都顯得昏暗模糊,宛如在暗處吃饅頭似的,有股莫名的神秘感。三四郎正疑惑著為什麼聽不懂上課內容。托著下巴聽著聽著,精神漸漸恍惚不集中,他覺得正是這樣的課才有價值時,電燈突然一亮,一切都稍微清楚了。三四郎因此忽然很想回家吃飯。老師也似乎察覺到大家的心思,草草講完,讓同學下課。三四郎快步地跑回家。

三四郎換了衣服,坐到餐盤前,餐盤上有一封信連同蒸蛋一並放著。三四郎一看信封,就知道是母親寄來的。真是對不起她,半個月來,已完全把母親給忘了。從昨天起,又是時代倒錯、又是富士山人格、又是神秘的課程,腦海裏根本沒有出現之前那女人的影子。三四郎這樣就很滿足了。母親的信待會兒再慢慢看,總之先吃完飯,抽根煙再說。看著煙,想起剛才上的課。

這時與次郎突然出現。三四郎問他為什麼沒去學校,原來他是去找房子,根本無暇去上課。

“那麼急著搬家啊?”三四郎問。

“本來上個月就應該要搬了,現在期限延到後天的天長節(十一月三日天皇誕辰紀念日),明天非找到不可。你知不知道哪兒還有房子啊?”與次郎問。

既然這麼急,昨天還那樣閑晃,真不曉得是去找房子還是去散步。三四郎覺得莫名其妙,與次郎解釋說:“那是因為老師也在場的緣故。”

“話說回來,老師去找房子這事本來就是個錯誤。他絕對沒找過房子,昨天一定是哪兒不對勁才去。托他的福,在佐竹的別墅還被罵得很慘,好沒麵子呀!你知不知道哪裏還有房子?”與次郎突然又催促地問。他來這裏的目的似乎隻是為了這件事。三四郎深入一問,才知道原來現在的房東為高利貸所困,所以將房租漲很多,與次郎不滿,決定搬出去,因此歸咎原因在與次郎。

“我今天去大久保看,還是沒找到。——講到大久保,我順便去野野宮家看良子。真可憐,她的氣色還很差——辣薑美人,她母親要我代她向你問好。之後他家附近好像平靜了,聽說輾死事件再也沒發生了。”與次郎的話題跳來跳去的。

平時他就不夠拘謹,今天為了找房子的事,可是急壞了。

每當話題告一段落,他就直問:“知不知道哪裏有房子?”到最後,連三四郎都笑了。

聊著聊著,與次郎便長坐了下來,甚至還引用“應當親近燈火”這句話,一臉高興的樣子。話題又落在廣田老師身上。

“你的老師叫什麼名字啊?”

“他叫作萇。”與次郎用手指寫給三四郎看。“草字頭根本是多餘的。不知道字典有沒有這個字,真是取了個怪名字。”

“是你高中的老師嗎?”

“他是我從以前到現在的高中老師,很不得了。人家說十年如一日,我們的交情應該已有十二三年了吧!”

“他有沒有小孩?”

“什麼小孩,他還是單身漢呢!”三四郎有些驚訝。他懷疑那把年紀的人怎麼有辦法一個人過日子。

“為什麼沒娶妻呢?”

“那就是老師之所以是老師的原因了。他可是個超級理論家。都還沒娶妻,就斷言妻子是沒用的東西。傻瓜喔!他始終是矛盾的。老師說沒有一個地方像東京這麼髒的;看了石門就徑自找理由,說什麼不可啦!太華麗了啦!”

“他應該娶個太太試試看才對呀!”

“說不定他會說那很好啊之類的話呢!”

“老師說什麼……東京很髒、日本人很醜陋,他出過國嗎?”

“哪有!他就是那種人。凡事頭腦想的都比事實來得快,才會那個樣子。不過他研究西洋的照片,有很多像是巴黎的凱旋門、倫敦的議事堂等等的相片。他就是用那些相片來批評日本才會叫人受不了。很髒!倒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怎麼髒他都能忍受,這才令人不解。”

“他曾搭火車的三等車廂呢!”

“他不會嚷說太髒嗎?”

“不會,他並沒有抱怨。”

“不過,老師是位哲學家。”

“他在學校教的是哲學嗎?”

“不,在學校他隻擔任英語課,他的哲學論是無師自通的,所以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