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少爺 三四郎》(16)(2 / 3)

“有沒有什麼著作呢?”

“什麼都沒有。有時會寫些論文,但沒任何回響。那是不行的!他簡直不食人間煙火,拿他沒辦法!老師說我是圓燈籠,夫子自己才是‘偉大的黑夜’。”

“想辦法,讓他走出來接觸社會應該會比較好。”

“出來接觸社會比較好沒錯,但……老師他什麼事都不自己做啊!要是我不在他身邊,他甚至連三餐都不吃呢!”三四郎一臉不可思議地笑了出來。

“真的!他什麼都不做的。什麼事都是我吩咐女仆,盡量做得讓老師滿意。例如一些瑣事就不說了,今後我打算多活動活動,讓老師成為一位大學教授。”與次郎很是認真。

三四郎對他的豪語感到驚訝。與次郎不顧三四郎的驚訝,繼續著他的言論,到最後他麻煩三四郎說:“搬家時你要來幫忙喔!”那口氣像是他已經找到房子似的。

與次郎離開時差不多快十點了。三四郎獨自坐著,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這才發現書桌前的窗戶沒關上。拉開紙門,外麵是個月夜。藍色月光照射在看了令人不舒服的檜木上,黑影邊緣看來有些朦朧。三四郎想著見檜木而知秋,然後把木板套窗關上。

三四郎旋即鑽進被窩裏。與其說他是位讀書人,不如說是位思想家,他並不常看書。不過,每當他遇到值得思量的情景時,便會反複地在腦中思考,並感到愉悅。他覺得那樣的生命才有深度。如果是平常的話,他今天應該也會反複地對神秘課堂上電燈突然亮起的事感到驚喜,但因有母親的來信,就先從這件事情整理了。

信上寫道,新藏送來了蜂蜜,所以每天晚上母親都會將蜂蜜加在燒酒裏喝。新藏是家裏的佃農,每年冬天他都會運來二十包的年租貢米。他是位相當耿直的人,不過就是脾氣比較不好,有時還會往老婆身上丟木材。三四郎躺在床上回憶新藏養蜂的往事。大約五年前,新藏發現後院的椎樹上有個兩三百隻蜜蜂的蜂窩吊在那裏,於是他立刻用酒灌進去,幾乎將所有的蜜蜂都活捕了。然後將它們放進箱子裏,並且在上麵鑽了些可供蜜蜂進出的洞,就這樣蜜蜂漸漸地繁殖了。一個箱子不夠裝,就用兩個,再不夠裝,便用三個,就這樣一直繁殖下去,現在已經有六七箱了。他說過每年拿一箱蜜蜂來取蜜,於是每回暑假回家,他都會拿蜂蜜來,但後來他又忘了這件例事。想必今年他的又記起了履行之前的約定。

平太郎蓋了座他老爹的石塔,請我們去看看。去到那裏一看,一座用花崗岩蓋的石塔矗立在寸草不生的紅土庭院裏。平太郎很滿意那方花崗岩。據說花了好幾天才從山裏切割下來的,又花了十元請石材店的人幫忙。有人說,我們這些鄉下人不懂,你家少爺既然上了大學,他一定懂得,下回寫信時問問他。另外請他也讚賞一下為了老爹花十元蓋石塔的平太郎。

三四郎嘻嘻笑了起來。這比千唇木的石門還厲害。

信上還要求他寄一張穿著大學製服的相片回去。三四郎心想找個時間去照相好了。當他繼續往下一看,果然如他所料,三輪田的阿光出現了。

——前陣子阿光的母親來家裏商量說:“三四郎也快大學畢業,如果畢業了,可不可以娶我女兒做媳婦啊?”阿光的器量佳,氣質也好,家裏的田地又多,而且兩家又是世交,要是結成親家對雙方應該都不錯的。阿光一定會高興的。——我不懂東京人的個性,所以我不喜歡。

三四郎將信折好,放進信封,擱在枕邊睡了。突然老鼠在天花板內騷動,好不容易才又靜了下來。

三四郎有三個世界。

一個在遠方,飄著與次郎所謂的明治十五年前的香氣。一切平穩而模糊。要回到那個世界是最不費力的。想進入那個世界,馬上就能去。隻不過不到關鍵時刻,他是不會興起回去的念頭。說起來那就像避風港一樣的世界。三四郎將脫卻的過去陳封在這避風港裏。他一想到連令他懷念的母親也被他葬在這裏,突然覺得可惜。隻有當家書寄來時,才暫時低徊於這世界,溫習昔日的歡樂。

第二個世界裏有一棟長著青苔的紅磚建築。環視四周,是個大得看不清楚站在彼端人們臉孔的閱覽室。書籍高高堆著,若不架上梯子,手夠不到。由於手的摩擦和指頭的汙垢,把書都弄黑了。金色文字閃亮著。積在羊皮、牛皮、兩百年前的紙以及一切事務的塵埃。這塵埃是花了二三十年才積成的尊貴塵埃。那是戰勝寂靜歲月的塵埃。

第二世界裏走動的人影,大都一臉胡茬。有的人望著天空漫步,有的人低著頭散步。外表邋遢,生活貧困,然而他們處之泰然。雖然被電車圍繞著,卻盡情呼吸著太平的空氣而無所忌憚。這個世界的人,因不懂現世所以不幸,因逃離火宅所以幸運。廣田老師就是在這裏麵。野野宮也在其中。三四郎則是剛淺嚐這個世界的空氣。要出去的話出得去。不過既已領會其中的趣味,要舍棄也很可惜。

第三個世界燦然如春般蕩漾著。有電燈、銀匙、歡聲、笑語和溢滿泡沫的香檳酒杯,以及勝過這一切的美麗女子。三四郎和其中一位女子說話。他看了同一位女子兩次。這世界對三四郎而言是最深厚的。仿佛這世界就在眼前,隻不過太難接近了,宛如天外閃電一般。三四郎自遠方眺望這個世界,覺得很奇怪,好像自己若不進入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這世界就會因此出現缺陷。自己似乎有資格成為這世界的主角。然而,這個應該要圓滿發展的世界,反而將自己束縛住,阻礙了自由進出的通道。三四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三四郎躺在床上,將這三個世界拿來作比較,又將這三個世界攪混而得到一個結論。也就是說,把母親從故鄉接過來,迎娶美麗的新娘,然後投身於學問之中。

結論很平凡。但在得到這個結論之前,因為考慮了很多事,算一下思考所費的精神,在思想家本身看來,並非那麼平凡。

隻是這樣一來,廣大的第三世界就濃縮為一個妻子來代表了。美麗的女人很多。若要翻譯美麗的女性,會出現很多答案。——三四郎學廣田老師,試著用“翻譯”這個字眼。假設隻要能夠將事物翻譯成人格用語,就可以將翻譯的詞彙擴大其感化的範圍。為了使自己的個性臻於完全,必須盡量與美麗的女人接觸。隻安於與妻子相處,是會讓不斷想前進發展的自己變得不完全的。

三四郎將理論延長到這裏,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廣田老師傳染了似的,其實是因為他從未像這樣深切地感到不足。

第二天到學校上課,雖然還是很無趣,不過教室內的空氣依然遠離塵囂,所以三四郎在下午三點以前,就完全成為第二個世界的人了。當他以偉人的態度自居,來到岔路口的派出所時,正巧和與次郎碰個正著。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偉人的態度因此完全崩解,連派出所的警察都噗嗤地笑了。

“怎麼了?”

“沒怎麼啦!你和普通人一樣走就可以了。簡直就是Romantische Ironie[1]。”

三四郎不太懂這句洋文。沒辦法,於是問與次郎:“找到房子了嗎?”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要去找你。明天我總算要搬家了,你要來幫忙喔!”

“要搬到哪裏?”

“搬到西片町十番地E三號。你九點以前到那裏打掃喔!在那兒等,我隨後就到。記得喔!是九點以前喔!E三號!失陪了!”與次郎匆忙地走了。三四郎也匆匆地回家。

那晚,三四郎又回到圖書館查Romantische Ironie.那是德國的希勒格爾[2]提倡的詞彙,字典上寫著“天才就必須漫無目的,無所事事,終日閑晃”。三四郎總算安心了。回家後,馬上睡覺。

由於隔天有約定,顧不得是天長節,他和平日要去上課一樣早起,前往西片町十番地E.他找了找三號,位在細窄巷內的中間,是一棟老房子。

取代玄關的是間突出的洋式房間,拐角處有間客廳。客廳後方是飯廳,飯廳另一頭是後門,接著是傭人房;另外還有二樓。不過不曉得有幾疊大。

雖然三四郎受托來打掃房子,但他認為並沒什麼需要打掃的。當然,房子並不幹淨,然而也沒發現什麼要丟或撿起來的東西。若真要丟,大概就是榻榻米吧!三四郎一麵想著,一麵將木板套窗拉開,坐在客廳的簷廊下凝視庭院。

好大的一株百日紅喔!不過樹根在隔壁的院子裏,樹幹的二分之一越過樹籬,長到這邊來。有一棵很大的櫻樹,這樹長在籬笆內,但有一半的枝椏伸出巷道,差一點就要打到電話線了。有一株菊花,看起來像寒菊,還未開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了。很淒涼的院子。隻有地麵——平整且紋理細致,相當好看。三四郎注視著土地,其實這像是個專為欣賞地麵而設的院子。

這時候高中舉行的天長節儀式的鍾聲正響起。三四郎邊聽著鍾聲,推斷應該已經九點了,他總算開始覺得,待在這裏什麼都不做好像不太好,正準備去掃掃落葉,才想起根本沒有掃帚。於是他又坐回廊簷下。約莫過了兩分鍾,庭院的木門悄悄開了。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在池塘碰見的那個女人。

兩人隔著一片樹籬。四方的院落不到十坪。三四郎看著站在狹窄庭院中的女人,忽然有所頓悟——花朵一定得剪下插在瓶裏欣賞才行。

此時,三四郎站起身來。女人走離折疊門。

“很抱歉……”女人拿這句話當開頭,行了一個禮。

她像上回一樣彎下腰,然而頭卻沒有低下去。女人行禮的時候,一直注視著三四郎。從正麵看過去,女人的頸子伸得很長,同時那雙眼睛映照在三四郎的眼中。

兩三天前美學老師給三四郎看了格魯茲[3]的畫作時,美學老師曾提到這個畫家畫的仕女圖幾乎都流露一種肉感的表情。肉感!池塘的女人此時的眼神隻能用這個詞形容。她的眼神傳遞著某種意念,很性感地透露出某種豔麗,然而那顯現的方式卻是穿透性感骨幹而深入髓內的,是一種超越甘美,轉變成強烈刺激的方式。與其說甘美,其實是苦痛,和卑劣的諂媚不同,那是一種被觀賞的一方禁不住會想諂媚的殘酷眼神。這女人長得和格魯茲畫中的女人一點也不像。她的眼睛比格魯茲畫的女人還小了一半。

“廣田先生要搬到這裏來嗎?”

“嗯,是這裏。”

比起那女人的聲音與儀態,三四郎的回答顯得有點粗魯。三四郎自己也注意到了,可是他沒其他話好說。

“他還沒搬過來嗎?”女人的口齒很清晰,不像一般人說話那樣語意不清。

“還沒來,應該快過來了吧?”

女人躊躇了片刻,她手上提著個大籃子。與上次一樣,三四郎不懂她身上穿的和服,不過他注意到了,每次都不太華麗的,好像是粗糙的布料,上頭有些不知是線條還是圖案的東西。那些圖案看起來很隨便。

櫻樹上不時飄下落葉,一片葉子落在籃蓋上。落葉才停下,又被風吹走。風包圍著她,站在秋天裏的她。

“你是……”當風吹向隔壁時,女人問三四郎。

“我是受托來打掃房子的。”三四郎說道,不過剛才被她看到自己正坐著發呆,自己都覺得好笑了起來。這時女人也跟著笑說:“我也在這裏等一會兒好了。”她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懇求三四郎的應允似的,三四郎覺得非常愉快,回了句:“嗯。”三四郎這句話的意思是“嗯,那就請你等一下吧!”的省略,然而女人卻仍然站在那裏。三四郎不知怎麼辦,“你是……”他也問了她剛才問過的問題。於是女人將籃子放在廊簷下,然後從腰帶間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三四郎。

名片上寫著“裏見美彌子”。她住在本鄉真砂町,越過山穀而來。三四郎看著這張名片時,那女人坐了下來。

“我見過你。”三四郎將名片塞入懷裏,抬起頭來對她說。

“嗯,有一次在醫院……”女人說,然後轉向三四郎。

“還有……”

“還有一次是在池塘邊……”女人馬上說了。她記得真清楚!三四郎沒什麼話好說了。女人最後說了句“當時真是失禮!”做結尾。三四郎則應道:“哪兒的話。”真簡潔!兩人看著櫻樹的枝椏。樹梢上隻剩若幹被蟲子吃過的葉片。搬家的行李遲遲未到。

“你找老師有什麼事嗎?”三四郎突然如此問道。

專注地望著高高掛著的櫻樹枯枝的女人突然轉過頭來,看著三四郎,那表情仿佛在說:“唉呀,嚇了我一跳!真可惡!”不過她的回答卻很普通。

“我也是受托來幫忙的。”

這時三四郎才發現女人坐的位置覆滿了塵沙。

“糟了,都是沙!和服會弄髒的。”

“嗯……”她隻是看了看而已,沒站起來。她一雙眼睛環視簷廊片刻後,若有似無地看了三四郎問道:“你已經打掃過了嗎?”她微笑著。三四郎從那一抹笑容中看到某種熟識的感覺。

“還沒掃呢!”

“你來幫忙,我們一起來掃吧!”三四郎立刻站了起來。女人坐著不動地問道:“有掃帚、撣子嗎?”

三四郎答道:“我空手來的,什麼東西也沒帶。要不要我去街上買回來?”

女人答:“那太浪費了,去隔壁借就好了。”於是三四郎馬上到隔壁去。

他很快地從隔壁借來了掃帚、撣子,連水桶和抹布也借了。匆匆忙忙地回來後,女人依然坐在原地眺望著高聳的櫻樹。

“有嗎?”

三四郎將掃帚扛在肩上,右手提著水桶,“嗯,借到了。”

女人穿著白布襪直接爬上滿是塵沙的簷廊走道。她一走動就留下細瘦的腳印,從袖口取出白色圍裙係在腰帶上,圍裙邊緣有一圈蕾絲,顏色很美,穿來掃除實在太可惜了。女人拿走掃帚。

“先掃一掃吧!”她一麵說,一麵從袖子裏伸出右手,然後用布條將垂墜的袖子繞過肩頭綁起來,露出了一雙漂亮的手。從固定住的袖口可以窺見美麗的內襯袖口,看得出神的三四郎突然提起水桶,繞到後門去了。

美彌子掃完地之後,由三四郎擦地板。當三四郎清理榻榻米時,美彌子撢紙門。就這樣全部打掃完後,兩人之間也親近了不少。

三四郎將水桶提到廚房換水,美彌子則拿著掃帚和撣子上二樓。

“請你上來一下!”她在樓梯上喚著三四郎。

“什麼事?”三四郎提著水桶在樓梯下問。

女人站在昏暗的地方,隻有圍裙是雪白的。三四郎提著水桶蹬上樓梯兩三步,女人一動也不動,三四郎又爬上兩格。黑暗裏美彌子的臉和三四郎的臉相距隻有一尺之遠。

“什麼事?”

“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為什麼?”

“就是看不清楚嘛!”三四郎無意追問。

他從美彌子旁側過身,爬上二樓。三四郎將水桶擱在昏暗的地板上,準備打開窗子。這時美彌子也上來了。

“先別打開!”美彌子走到另一頭。

“是這邊。”三四郎無言地走向美彌子。

當他的手差一點要碰到美彌子的手時,一不小心卻踢翻了水桶,發出很大的聲響。好不容易才將窗戶打開,強烈的陽光一口氣全射了進來,甚是刺眼。兩人對看彼此,不禁笑了起來。

裏麵的窗戶也打開,窗戶外有竹製欞欄,可以看見房東的院子,院裏養著雞。美彌子同剛才一樣開始掃地,三四郎則隨後趴在地板上擦地。美彌子握著掃帚,看著三四郎說:“好了!”然後將掃帚丟到榻榻米上,走到裏麵的窗口,站在那裏眺望外麵。這時三四郎也擦拭完畢,把抹布往水桶裏一丟,便來到美彌子身旁。

“你在看什麼?”

“你猜猜看!”

“看雞嗎?”

“不是。”

“看那棵大樹嗎?”

“不是。”

“那你在看什麼啊?我不知道。”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看那片白雲。”

原來如此。白雲飄過廣闊的天空,像棉花似閃亮的濃雲不斷地飛過晴空萬裏。風一強,雲被吹散,便薄得透出湛藍的底色,或者一會兒被吹散又一會兒聚攏,宛如聚集了一堆倒插的白色柔軟的針。美彌子指著那塊雲說:“很像鴕鳥的boa吧!”

三四郎不懂boa這個詞。他告訴她說他不懂意思。美彌子應了聲:“喔……”隨即仔細解釋給三四郎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