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聽了之後說:“嗯,那東西我知道。”
“那些白雲全是雪的粉末,從底下看都變化得那麼快了,在空中必定是以颶風以上的速度在移動。”三四郎把上次野野宮教他的說給她聽。
“啊,是嗎?”美彌子看看三四郎,“雪的話就太無趣了。”她一派不容別人反對的口氣。
“為什麼?”
“不為什麼,雲就得是雲呀!要不然我從這麼遠的地方眺望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是嗎?”
“是呀,如果是雪,你也不在乎嗎?”
“你好像很喜歡眺望喔?”
“嗯!”美彌子依然從竹窗欞仰望著天空。白色的雲朵不斷地飛來。
這時從遠方傳來拉車聲。地上傳來的震動聽得出來現在拉車正轉進安靜小巷,朝這邊靠近。
“來了!”三四郎說。
美彌子隻說了一聲:“真快。”又繼續凝望窗外。
拉車聲的移動聽來仿佛和白雲的移動有關似的。車子毫不客氣地闖進靜謐的秋天,然後在門前停了下來。
三四郎丟下美彌子,奔下樓去。三四郎跑到玄關的時間和與次郎進門的時間幾乎同時。
“這麼早就來啦?”與次郎先出聲。
“這麼慢!”三四郎應道。他的反應和美彌子到的時候相反。
“慢?沒辦法嘛,一口氣把所有家當搬出來。還隻有我一人,女仆和車夫根本幫不上忙。”
“老師呢?”
“老師在學校。”
他們兩人聊起來的時候,車夫已經開始卸下行李了,女仆也進屋裏來了。廚房由女仆及車夫去整理,與次郎和三四郎則將書籍搬進房裏。書很多,光是要上架就得花一番工夫。
“裏見小姐還沒來啊?”
“來了。”
“在哪裏?”
“在二樓。”
“在二樓做什麼?”
“在做什麼啊?就是在二樓嘛。”
“開什麼玩笑!”
與次郎手中還拿著一本書,一路走到樓梯下,用他一貫的聲音說:“裏見小姐!裏見小姐!我們在整理書,請你過來幫忙一下!”
“我馬上過去。”美彌子手持掃帚和撣子靜靜地走下樓。
“你在做什麼?”與次郎在下麵焦急地問道。
“打掃二樓。”她答道。
與次郎等不及她下樓,一路便把美彌子帶到房間的門口。車夫卸下來的書籍堆了滿地。三四郎背對著門口蹲在其中,開始看起書來。
“哇,真傷腦筋。這些書要怎麼辦呢?”當美彌子這麼說的時候,三四郎回頭看了她一眼,嘻嘻地笑了。
“沒什麼傷不傷腦筋。就是把這些書搬進房裏,整理好就是了。老師應該也快回來幫忙了,不會太費事的……喂!你別蹲在那兒看書好不好?以後再借回去慢慢看嘛!”與次郎抱怨道。
於是美彌子和三四郎在門口將書本整理好,再遞給與次郎拿進房裏的書架上排好。
“你不可以這樣亂拿,這套書應該還有一本才對呀!”與次郎揮著一本青色的平版書說道。
“可是沒有啊!”
“怎麼可能會沒有!”
“找到了!找到了!”三四郎說。
“在哪裏?我看一下。”美彌子湊過臉來。
\\\"History of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4]啊,找到了耶!”
“什麼找到、沒找到的!快拿來啦!”
三人勤快地整理了三十分鍾左右。最後,連與次郎也不急了。他盤著腿麵向書架一語不發地坐著。美彌子推推三四郎的肩膀,三四郎笑著問與次郎:“喂,你怎麼了?”
“嗯……不知道老師收集這些沒用的書做什麼?簡直是找麻煩嘛!要是現在把這些全賣了,去買股票一定可以撈一筆,真拿他沒辦法。”與次郎歎了口氣,依然麵向牆壁盤腿坐著。
三四郎和美彌子相視而笑。主事者不動,於是他們倆也停止整理書籍了。三四郎拿出一本詩集把玩著,美彌子則將一部大畫冊放在膝上欣賞。臨時雇來的車夫和女仆在後門處不時地吵嘴,非常吵鬧。
“你看一下。”美彌子輕聲地說。
三四郎彎腰探過身去看畫。美彌子的頭發飄來香水的氣味。
是幅人魚的畫。裸體的女人腰部以下是魚,魚身繞過腰部,另一側隻露出魚尾。女人一隻手用梳子梳理著長發,另一隻手則捧著發梢,麵向這邊。背景是廣闊的海。
“人魚!”
“人魚!”
互相碰觸到頭的這兩人冒出同樣的話。這時候盤坐著的與次郎想起了什麼似的,“什麼,你們在看什麼?”他來到走廊。於是三個人聚在一起,一張張地翻看起畫冊,冒出了各式各樣的批評,大家都很隨便地評論。
就在這時候,廣田老師穿著禮服從天長節的慶祝典禮回來了。他們三人向老師打招呼時,隨手將畫冊闔上。老師要他們快把書整理好,於是三個人又開始勤快地動了起來。這回主角在場,大家知道沒法偷懶了,一小時後總算把堆放在走廊的書籍全放進書櫃了。四個人並列在書櫃前看著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書籍。
“其他的明天再整理。”與次郎說,他差一點要說再忍耐一下。
“老師收集了好多書籍喔!”美彌子說。
“老師,這些書你全都看過了嗎?”最後三四郎問道,三四郎覺得為了作為事實的參考,而向老師確認一下。
“我怎麼可能全都看完,如果是佐佐木的話,可能就有辦法。”
與次郎搔搔頭。三四郎正經地說:“我從前一陣子開始在圖書館借一些書來看,可是不管借哪本書,一定都有人看過。於是我試著借了阿弗拉·貝恩的小說來看看,結果還是有人已經念過了,所以我很想知道讀書範圍的底線,才這麼問的。”
“阿弗拉·貝恩的書我也看過。”廣田老師的這句話令三四郎一驚。
“出乎我的意料,老師的癖好就是專念別人不念的書。”與次郎說。
廣田笑笑,走向客廳。大概是要去換衣服吧?美彌子也跟在後麵走了。然後與次郎對三四郎說:“就是這樣,所以是個‘偉大的黑夜’呀!他什麼都讀,卻完全不發光。我覺得他應該多讀一些符合潮流的東西,出出風頭比較好。”
與次郎的話絕不是冷嘲熱諷。三四郎沉默地望著書櫃。這時客廳傳來美彌子的聲音。
“吃東西了,你們兩個也過來呀!”
他們倆從書房穿過走廊來到客廳。客廳中央放著美彌子提來的籃子,蓋子已經拿起來了。籃子裏裝滿了三明治。美彌子坐在旁邊,將三明治分裝到小碟裏。與次郎和美彌子開始一問一答。
“虧你沒忘記要帶來。”
“沒辦法呀,你特地交代的嘛!”
“那隻籃子也是買來的啊?”
“不。”
“家裏原本就有的?”
“嗯。”
“好大一個喔!是車夫載你來的嗎?早知道就順便叫他留下來幫忙。”
“車夫今天出去辦事了。我雖是個女人,這點東西可還拿得動。”
“那是你才拿得動,換了別人家的小姐可不幹呢!”
“是嗎?那我也不要做好了。”美彌子一麵將食物放至小碟,一麵應付與次郎。她的話一點也不拖泥帶水,而且從容沉著。她幾乎沒正眼瞧與次郎。三四郎看得既敬佩又服氣。
女仆從廚房端茶過來。大家圍著籃子吃起三明治。好一會兒一片寧靜。不久,與次郎心血來潮地和廣田老師聊了起來。
“老師,我順便問一下,剛才提到的什麼貝恩的事。”
“你是說阿弗拉·貝恩啊?”
“他到底是何許人啊?那個叫作阿弗拉·貝恩的人。”
“她是英國的女作家,十七世紀的。”
“十七世紀太過時了,成不了雜誌的題材。”
“的確過時了。但她是第一位以寫小說維生的女性,所以很有名。”
“光是有名沒用,我再多知道一點。她寫了哪些作品?”
“我隻讀過《奧爾諾科》[5]那部小說,小川,那部小說應該收在全集裏對吧?”三四郎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問了老師故事的大綱後,三四郎才知道那部小說是描寫一位叫作奧爾諾科的黑人皇族被英國的船長欺騙、被當奴隸賣掉的悲慘故事。這故事還被後世的人當做是作者親眼所見的真人真事而深信不疑。
“真有意思。裏見小姐,怎麼樣,你也寫一篇奧爾諾科好了。”與次郎又對著美彌子說。
“要寫是可以,不過我又沒有那種實際經驗。”
“如果需要黑人主角,小川也不錯嘛!既是九州島男,膚色又黑。”
“嘴巴真壞!”美彌子像在為三四郎辯護似地說道,然而她馬上又轉向三四郎,問他:“可以寫你嗎?”她的眼神讓三四郎想起今天早上手提籃子,從門後現身那一瞬間的女人。他兀自陶醉其中。那是一種陶醉而畏縮的心情,所以他當然說不出“那就有勞你了!”之類的話。
廣田老師照例抽起煙來。與次郎評道:“老師從鼻子吐出哲學之煙。”煙吐出來的樣子不太一樣。悠然而粗直的煙棒從兩個洞口竄出,與次郎靠在紙門上望著那兩縷煙沉默不語。三四郎的視線則茫然地停在院子裏。這不像在搬家,看起來簡直是個小型集會,談話的內容也很輕鬆。隻有美彌子正折著剛才老師換下的禮服。看來幫老師換上和服的也是美彌子。
“剛才提到奧爾諾科,你這人挺粗心的,弄錯了可不好,我在這裏順便告訴你。”老師稍微放下煙。
“嗯,請老師指教。”與次郎認真地說。
“那部小說發表之後,有一個叫作薩讚[6]的人將那個故事寫成了同名的劇本。你可別將兩者混為一談。”
“嗯,不能混為一談。”
正在疊衣服的美彌子看了與次郎一眼。
“那份劇本裏有一句名言。Pity\\u0027s akin to love.\\\"老師又吐了一口哲學之煙。
“在日本似乎也有類似的話。”這回換三四郎開口,其他人也說有類似的句子,不過沒有人想出來。後來幹脆將這句話翻譯出來,四個人嚐試了各種翻譯,卻遲遲無法定譯。最後與次郎提了個很有他個人特色的意見:“這句話一定得用俗謠去翻啦,這句子的趣味就在俗謠本身嘛!”
於是其他三人便把翻譯權全交給了與次郎。與次郎想了片刻,說:“這麼說會不會有點牽強啊?可憐的是愛上了呀!”
“不行,不行。這麼翻太低俗了!”老師忽然露出一臉苦相。與次郎翻譯得實在太粗俗了,以致三四郎和美彌子也笑了出來。就在笑聲還未停歇之際,院子的木門開了,是野野宮來了。
“已經整理得差不多啦?”野野宮邊說邊來到簷廊,探頭環視著屋裏的四個人。
“還沒整理呢!”與次郎馬上應道。
“可不可以請你來幫幫忙啊?”美彌子搭腔地說道。野野宮嘻嘻地笑說:“好像很熱鬧的樣子,有什麼好玩的嗎?”說畢,他便一個轉身背坐在簷廊下。
“剛才我翻譯了一個句子,結果被老師罵。”
“翻譯?什麼翻譯?”
“很無聊的東西。我翻譯成‘可憐的是愛上了呀’!”
“啊?”野野宮斜轉過身,問:“到底是什麼句子啊?我不懂意思。”
“任誰也聽不懂的。”這回換老師開口。
“不,因為用詞太過牽強,如果照理引申的話,應該是:所謂可憐的事就是愛上了他。”
“啊哈哈哈!那原文是怎麼寫的?”
\\\"Pity\\u0027s akin to love.\\\"美彌子重述一次。她的發音真美。
野野宮站起身來,往庭院走了兩三步,然後又繞轉回來,麵朝房裏。
“原來如此,真是高明的譯句。”三四郎無法漠視野野宮的態度和視線。
美彌子去廚房洗茶杯、泡新的茶,端到簷廊下。
“請用茶。”她說完便在那兒坐了下來,”良子她還好嗎?”
“嗯,身體是已逐漸康複了……”野野宮又坐下來喝茶。然後稍微麵向老師說:“老師,我好不容易搬到大久保去,看樣子好像又得搬回這一帶了。”
“為什麼?”
“我妹妹說她不喜歡上下學時經過戶山之原,再加上我晚上做實驗,要她等到那麼晚她會寂寞,所以行不通。現在那個家有我母親在,所以無所謂,可是再過一陣子,她回老家後,就隻剩女仆一人了。放那兩個膽小鬼在家,她們一定會受不了的。實在是很麻煩。”野野宮半開玩笑地歎了口氣,接著看了美彌子說:“裏見小姐,如何?可不可以到你那兒當食客啊?”
“隨時歡迎。”
“是哪一位?是宗八兄還是良子啊?”與次郎問。
“兩個都可以。”
隻有三四郎不語。廣田老師稍微正經地問道:“這樣一來,你打算怎麼辦啊?”
“隻要能解決我妹妹的事,我暫時租屋也無所謂。如果不行的話,大概就得再搬家了吧!我甚至考慮要不要搬進宿舍住,不過她還是個孩子……”
“那就隻剩下裏見小姐那兒了。”與次郎又再度將注意力轉向美彌子。廣田老師一副不理睬與次郎的態度說:“是可以住到我家的二樓,不過佐佐木這家夥又在……”
“老師,千萬要收留我讓我住在二樓啊!”與次郎幫自己說話。
野野宮邊笑邊說:“總之我會想辦法的。我妹妹隻是個子高,其實她還很幼稚,吵著要我帶她去團子氣看菊花人偶展。”
“你就帶她去嘛,連我都想看呢!”
“那一起去看吧!”
“嗯,一言為定。小川也一起來吧!”
“好啊!”
“佐佐木也來喔!”
“我才不去看菊花人偶展呢!去看菊花人偶展還不如去看電影。”
“菊花人偶展不錯啊!”這回換廣田老師開口,“恐怕連外國也沒那種手工的玩意兒了。去見識見識手工所做的東西是有必要的。如果一般人能做出那樣的東西,恐怕就沒有人會去團子氣了。如果一般人,家裏也有四五個人肯定精通的話,就用不著去團子氣。”
“這真是老師一流的論調。”與次郎評道。
“以前在課堂上也常拜倒在老師的論調下。”野野宮說。
“那老師也一塊去嘛!”最後美彌子說。老師不發一語。大家都笑了。
廚房傳來婆婆的聲音:“哪一位過來一下!”
與次郎應了聲“喔!”,便馬上站起來。三四郎依然坐著。
“我差不多該走了。”野野宮起身。
“咦,要回去啦?真快。”美彌子說。
“上回那件事再緩一緩。”廣田老師說。
“嗯,好的。”野野宮答完後,從院子裏走了出去。當人影消失在門後時,美彌子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對了!”,於是套上脫在庭前的木屐去追野野宮。他們在門口說了些話。
三四郎靜默地坐著。
【注釋】
[1] Romantische Ironie(德語),德國浪漫派對藝術創作的用語。意指藝術家根據自我意識而超越一切的精神自由性。文中比喻其超越的態度。
[2] 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德國美學家,確立德國浪漫派的理論體係。
[3] Jean Baptiste Greuze(1725~1805),法國畫家。作品多以市井風俗為題材。
[4] History of Intellectual Development(《知識進化史》)為英國哲學家、曆史學家克魯嘉(John Beattie Crozier)(1849~1921)的著書。
[5] 《Oroonoko,the royal slave》為近代小說原型之一,具有重要的曆史意義。
[6] Thomas Southerne(1660~1746)英國京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