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少爺 三四郎》(17)(1 / 3)

三四郎覺得美彌子的雙眼皮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意義,

而那個意義帶著靈魂的疲憊與肉體的鬆弛,有著近似苦痛的訴願。

一進門,就看到上次的荻草長得比人還高,草根處形成一片黑影。這黑影攀源於地麵上,一往裏頭走去便看不見了,看起來好像爬上了葉與葉重疊的背麵似的。強烈的陽光照射在葉麵上。洗手台旁邊種著南天竹,也長得比一般的還高。三株南天竹依偎在一起,左搖右晃的,竹葉則延伸在廁所的窗戶上。

荻草和南天竹間露出部分簷廊。簷廊以南天為基點斜向另一頭。荻草影子落在最遠的角落,而荻草則在最近的地方。良子坐在荻草影下的簷廊上。

三四郎和荻草並列站著。良子起身站在平坦的石塊上。三四郎這才驚覺她個子這麼高。

“請進。”依然是像等待著三四郎似的用語,三四郎想起在醫院時的情形。他穿過荻草,來到簷廊前。

“請坐。”

三四郎穿著皮鞋,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良子拿來坐墊。

“請用。”三四郎坐上坐墊。

從一進門到現在,三四郎一句話都還沒說。這位純真的少女隻是將自己心裏所想的告訴三四郎,似乎沒有要求三四郎回應的樣子。三四郎有種身處在天真無邪的女王麵前之感,隻是聽命於女王的使喚,並沒有奉承的必要。哪怕隻說了一句迎合對方的話,都會突然變得卑微,而像啞巴奴隸似地聽任差遣就很愉快。

雖然三四郎被孩子氣的良子當小孩子看待,然而他一點也沒有自尊心受創的感覺。

“要找我哥哥嗎?”良子接著問道。

三四郎並不是來找野野宮,也並非不是來找野野宮。事實上三四郎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而來。

“野野宮還在學校嗎?”

“嗯,他是不到深夜不回家的。”

這是三四郎也知道的。三四郎詞窮了,他看到簷廊上放著畫具箱,還有畫到一半的水彩。

“你在學畫嗎?”

“嗯,我喜歡畫畫。”

“老師是誰?”

“我還沒有拿手到去拜師學畫。”

“借我看一下。”

“這個啊?這個還沒畫好耶。”良子將畫到一半的畫遞給三四郎。原來是畫自家的庭院。隻畫好了天空、對麵人家的柿子樹和大門口的荻草而已,其中柿子樹畫得甚為火紅。

“畫得真好。”三四郎邊看畫邊說。

“這幅畫嗎?”良子有點吃驚。她真的是嚇了一跳,完全不像三四郎那樣做作。

三四郎這會兒已無法將說過的話當作玩笑話,也無法正經地接下去。不管怎麼樣,他很可能會被良子唾棄。三四郎看著畫,心裏羞愧不已。

從簷廊往屋裏望去,一片靜寂。別說是客廳了,就連廚房也好像沒人在的樣子。

“你母親回老家去了嗎?”

“還沒回去。這兩天應該就要回去了吧!”

“她現在在家嗎?”

“她出去買東西了。”

“聽說你要搬到裏見小姐家,這件事是真的嗎?”

“為什麼?”

“為什麼?……上次在廣田老師家聽到的。”

“還沒決定。說不定會。”

三四郎稍微懂了。

“野野宮和裏見小姐原來就有交情嗎?”

“嗯,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是不是指男女朋友的意思?”他覺得好笑,也沒法再多問了。

“聽說廣田老師是野野宮以前的老師。”

“嗯。”談話就在良子的一聲“嗯”後停了下來。

“你搬到裏見小姐那裏會比較好嗎?”

“我?嗯,不過那對美彌子的哥哥不太好意思。”

“美彌子小姐有哥哥啊?”

“是啊,和我哥同一年畢業的。”

“也是理學院的啊?”

“不,他念不同科係,是法學院的。在他上麵本來還有一個哥哥,是廣田老師的朋友,不過很早就過世了。現在隻剩恭助哥而已。”

“他父親、母親呢?”

良子笑了笑,說:“沒有啊!”那表情仿佛是光想象美彌子雙親的存在就覺得莞爾似的。看來過世得很早,可能在良子的記憶中完全不存在吧!

“就是因為這層關係,所以美彌子小姐才經常出入廣田老師家的吧。”

“是啊!聽說她過世的哥哥和廣田老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美彌子喜歡英語,所以常常去跟廣田老師學。”

“她也來這裏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良子已經開始畫起了水彩。她完全不介意三四郎在旁邊,還有問有答。

“你是說美彌子啊?”良子邊問邊畫上柿子樹下的茅草屋頂的影子。

“有點太黑了?”她將畫拿給三四郎看。

這回三四郎老實地應道:“是太黑了點。”

良子便將畫筆蘸上水,暈淡黑色部分。過了一會才回答三四郎說:“她也會來這裏啊!”

“常常嗎?”

“嗯,常常來。”良子依然故我地作畫著。由於良子畫著畫,使得三四郎和良子間的問答變得輕鬆許多。

兩人沉默了片刻後,三四郎探頭看了看畫,良子專注地塗掉茅草屋頂的黑影,結果水蘸得太多,加上不太習慣毛筆的使用方法,因而黑色的汁液任意地浮向四方,好不容易畫好的紅柿成了陰幹柿子餅的顏色。良子放下畫筆,伸伸雙手,收起下巴,盡可能地從遠處觀望畫紙,最後她細聲地說:“沒救了。”

真的是沒救了,沒辦法,三四郎覺得很可惜。

“算了,再畫張新的。”

良子麵對著畫,用眼角餘光瞄了三四郎。一雙大而溫潤的眼睛,三四郎愈發為那一幅畫覺得惋惜。這時候良子突然笑了出來。

“真是傻瓜,浪費了兩個鍾頭!”她邊說邊在水彩畫上縱橫地塗了兩三道粗線,然後啪地一聲蓋上畫具箱。

“算了,進屋裏去吧!我去泡茶。”良子說著,徑自進屋去了。三四郎懶得脫鞋,所以還是坐在簷廊下。他心想,到現在才想到要去泡茶的良子還真有意思。其實三四郎並無意調侃這位出奇的女孩,隻是突然有人對他說要去泡茶,使得他不由得一陣喜悅。那種感覺絕不是親近異性就能獲得的。

飯廳傳來說話的聲音,一定是女仆在家。終於紙門被拉開,良子端著茶具出現。從正麵看那張臉,三四郎覺得那真是張充滿女人味的臉。

良子倒了杯茶拿到簷廊,自己則進屋坐在榻榻米上。三四郎本想該走了,又覺得一待在這女孩的旁邊,好像不回家也無所謂。在醫院時,因注視這女孩良久,以致她臉紅,所以三四郎速速地離開了。不過,今天一點事也沒有。多虧端來茶,他們一個坐在簷廊,一個坐在屋裏又聊了起來。聊著聊著,良子問了三四郎一個奇怪的問題。她問道:“你是喜歡我哥哥,還是討厭他?”乍聽之下會認為是頑劣無知小孩的話,然良子這話還有更深奧之處。因為研究心強、沉迷於學問之中的人,對任何事都以研究的態度去觀察,因此感情麵會比較薄弱。若以感情來看事情的話,萬事都能分成喜歡或討厭兩種。這不是研究態度所能區分的。因為自己的兄長是位理學家,不能分析妹妹。愈解析妹妹,就愈不疼愛妹妹,因此對妹妹就不會親切。但一想到那麼愛鑽研的哥哥如此疼愛妹妹,哥哥一定是個全日本最好的人,於是得到這樣的結論。

三四郎聽了這番言論,覺得很有道理;可是同時又覺得有點泄氣,到底哪裏覺得泄氣呢?他腦袋一片混沌,也搞不清楚。因此他並沒對這番言論下任何評語。隻不過三四郎在心裏對自己身為男人卻無法明確地評論一個女孩所說的話感到窩囊而深覺羞愧。同時,他也覺悟到東京女學生是輕視不得的。

三四郎懷著對敬佩良子的心情返回宿舍。

有一封信。

“明下午一時左右去看菊花人偶展,請您到廣田老師家會合。美彌子”

由於和之前從野野宮口袋裏露出的信封上的字跡很像,因此三四郎反複看了好幾次。

隔天是禮拜天。三四郎吃過午飯後馬上來到西片町。他身穿新買的製服,腳蹬油亮的皮鞋。走過安靜的小巷,一到廣田老師家門口,便聽到人聲。

老師家一進門左手邊是庭院,隻要一打開木門不用經過玄關就能直通到客廳的簷廊。正當三四郎準備將扇骨樹籬間的木門橫杆扳開時,忽然聽到院子裏傳來說話聲。

是野野宮和美彌子間的對話。

“那麼做,是會摔死在地上的。”這是男聲。

“就算是死,那麼做還是比較好。”女人回答。

“本來像那種無謀的人,從高處落地而死算是值得了。”

“怎麼說得這麼殘忍。”

三四郎在這時打開了木門。站在院子中央對話的兩位主角同時看了過來。野野宮淡淡地說了聲:“嗨!”然後點了點頭。他頭上戴著一頂新的茶色呢帽。

美彌子馬上問道:“信什麼時候寄到的?”他們倆剛才的對話就此中斷。

主人穿著西裝坐在簷廊,和平常一樣談論著哲學,手上握著西洋雜誌。良子坐在旁邊,雙手撐在身後,一麵將身體騰空,一麵望著伸直的腳上套著的厚底草鞋。看來大家都在等著三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