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丟下雜誌,說:“走吧!到頭來我還是被硬拉去了。”
“有勞了。”野野宮說。兩個女孩相視竊笑著,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庭院。
“你個兒好高。”美彌子走在後麵說道。
“大個兒!”良子應了一聲。走到門口站在一起時,良子辯道:“我盡可能都穿草鞋。”正當三四郎也相繼要走出院子時,二樓紙門喀拉喀啦地拉了開來。與次郎探頭到欄杆來。
“你要去啊?”他問。
“嗯,你呢?”
“我不去。看菊花展有什麼用!傻瓜!”
“一起去嘛!你在家還不是沒事做?”
“我現在正在寫論文,在寫大論文耶!哪有什麼時間出去玩!”
三四郎受不了地笑了笑,隨後追上前麵四人。他們四人已經遠遠走離窄巷,正朝著寬了三分之二的大馬路前進。
三四郎看著這一行映在清澄空氣下的影子時,他覺得現在的生活遠比住在熊本還深具意義。他曾想象的三個世界中的第二、第三世界,正是這一行影子所能代表的。影子的一半是淺黑色,一半則像花開遍野般地明亮,在三四郎心裏,這兩邊渾然天成地調和著。不但如此,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委身於這片經緯中了,隻是深陷其中還有縹渺未定之感,那令他感到不安。三四郎邊走邊想,近因是剛才野野宮和美彌子在院子裏的對話。為了驅除這份不安,三四郎決定再挑起他們剛才的話題。
四個人已經來到轉角,全都停下腳步回過頭,美彌子將手遮在額上。
三四郎快步追了上去。當他追上大家時,沒有人說什麼,隻是大夥又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美彌子開口說:“野野宮兄是物理學家,怎麼會說那種話呢?”好像是在延續剛剛的話題。
“即使我不是物理學家也一樣。要飛得高一定得先思考飛翔的裝備,所以得先動腦吧?”
“如果不想飛得那麼高的人,說不定就安於原狀了。”
“不安於原狀就是死路一條。”
“這麼說來,安全站在地麵上是最好的囉?真沒意思!”
野野宮沒有回應地轉向廣田老師,邊笑邊說道:“難怪詩人以女性居多!”
於是廣田老師巧妙地回了句:“男人的缺點大概就是沒辦法成為一位純粹的詩人吧!”野野宮沒有回應。良子和美彌子開始交談,三四郎終於有機會可以開口詢問了。
“剛剛你們在說什麼話題啊?”
“就是飛機的事嘛!”野野宮隨意應道。三四郎覺得他聽到這話感覺像是結語。
之後再沒其他的對話了。他們來到人潮洶湧,無法長聊之處。大觀音像前乞丐磕著頭,不斷地大聲向路人乞討。當他抬起頭來時,額頭白白地沾了沙子。沒人回頭看他一眼,三四郎一行人也若無其事地走過。走了五六十米,廣田老師忽然回頭問三四郎:“你有沒有給乞丐錢?”
“沒有啊!”三四郎回頭一看,剛剛那乞丐正雙手合十於灰白額前,依舊大聲地喊著。
“我一點也不想給他錢。”良子接著說道。
“為什麼?”良子的哥哥看看她。野野宮的用詞不至於令人窘困,他的臉色很冷靜。
“像那樣急躁是不會有什麼結果,行不通啦!”美彌子下了個評語。
“不,是地點不對。”這回換廣田老師開口。
“因為這裏人潮太多,行不通。若是在冷清的山上遇到那樣的乞丐,任誰都會給他錢的。”
“不過,說不定他等了一天也等不到人經過呢!”野野宮嗤嗤地笑道。
三四郎聽了他們四人對乞丐的評論後,覺得自己長久以來養成的道德觀有幾分受創。可是當自己經過乞丐麵前時,不但沒有念頭要給他一毛錢,老實說,他甚至還覺得不太高興。三四郎反省後,發現他們四人比自己要忠於己意多了,而且也領悟到那四個人是活在能包容並忠於自己廣大天地下的都市人。
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遇到一位迷路的小孩,才七歲的小女孩。她邊哭邊穿梭在人群的和服袖間,不停地喊著奶奶、奶奶。她的模樣令往來的人們看得心疼。
有人停下腳步,有人嘴裏叨念著可憐,然而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小女孩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和同情,她不斷地哭著找奶奶。難以置信的景象。
“這是不是也要歸咎於地點不好?”野野宮目送小女孩的身影說道。
“因為大家都認為警察會來處理,所以全都在逃避責任。”廣田老師說。
“如果她來我身邊的話,我就送她到警察局。”良子說。
“那幹脆去追她,帶她去好了。”良子的哥哥提醒她。
“我不想去追。”
“為什麼?”
“為什麼啊?因為有這麼多人在,而且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還是逃避責任嘛!”廣田說。
“總之就是地點不對。”野野宮說。兩個男人笑了。
當一行人來到團子氣的時候,警察局前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迷路的小女孩終於被帶到警察那裏了。
“可以安心,沒問題了。”美彌子回頭看了看良子說道。
“嗯,太好了。”良子應道。
從坡道上看過去,整條坡道是彎曲,像刀鋒似的,寬度很窄。右側兩層樓建築遮住了左側小屋的前半部,後麵還插了好幾支高高的旗幟。人潮看起來仿佛突然陷入穀底般,上下胡亂交錯,擁塞在整條坡道上,穀底處異樣地移動著。仔細一瞧,不規則的蠕動令人眼花繚亂。
廣田老師站在坡上說:“真是受不了。”看來他好像很想回家。其餘四個人半推半就地將老師拉向穀底。走到一半轉彎處,左右兩側全是高掛著蘆葦簾的小屋,這使得天空看起來格外地寒酸。人潮一直擁擠到天黑,守門員拉著洪亮的嗓子叫喊。
“那不是人發出的聲音,是菊花人偶發出的。”廣田老師評道。可見那聲音有多偏離現實。
他們一行人進入左側的小屋。
裏麵展示的是曾我的討伐。五郎、十郎、賴朝,全都穿上菊花衣裳,隻有臉和手足是木雕。
再則是下著雪,年輕女子生氣著,這也是將人偶的心用菊花和葉片妝點出來的作品。
良子專心地注視著。廣田老師和野野宮則不時地交談。正當他們談到菊花的栽培方法有誤之類的話題時,三四郎被其他參觀者擋在十米外之處,美彌子已經走在三四郎之前了。參觀的人大概都是些商人,很少有教育程度高的人。美彌子站在那兒觀望。她伸長脖子朝野野宮看去,野野宮則將右手伸出竹欄杆,指著菊花的根部,好像在說明些什麼。美彌子又回過頭。她被人潮一擠,很快地走到出口了。三四郎推開群眾,將其他三人拋在腦後,徑自追隨在美彌子之後。終於他追到美彌子身邊。
“裏見小姐!”當三四郎叫出口時,美彌子抓住青竹欄杆,回頭看了三四郎。她沒說話,欄杆內是養老瀑布。一個圓臉、腰係斧頭的男人,拿著葫蘆,站在瀑布的旁邊。當三四郎看到美彌子的時候,他幾乎沒注意到青竹欄杆內到底在展示著什麼東西。
“怎麼了?”他無意識地問。美彌子沒有任何回應。
她黑溜溜的雙眼憂鬱地落在三四郎的額前。這時三四郎覺得美彌子的雙眼皮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意義,而那個意義帶著靈魂的疲憊與肉體的鬆弛,有著近似苦痛的訴願。三四郎忘了自己正等著美彌子的答複,因她這雙眼眸而遺忘了一切。這時候美彌子開口了:
“我們出去吧!”
美彌子的眼眸次第地接近。隨著這樣的接近,在三四郎心中萌生了一個非得為這女人出去不可的念頭。當這個念頭達到頂點之時,女人將頭別了過去。她放開青竹欄杆,朝出口走去。三四郎旋即跟在後頭。
當他們倆並列在門口時,美彌子低著頭,右手貼在額頭上。周圍的人潮漩渦似地移動著。三四郎靠近她的耳朵。
“怎麼了?”
她在人潮中走向穀道。三四郎當然也一起走。約莫五十米後,女人停在人潮中。
“這裏是哪裏?”
“往這裏走的話就到穀中的天王寺了。與回家的路剛好相反。”
“是嗎?我不太舒服……”
三四郎在路中央感到一股無助的痛苦,他站在那裏想了片刻。
“不知道哪裏有安靜的地方?”他問女人。
穀中與千馱木在山穀交會的低處有一條小河。沿著這條小河往左走,馬上就來到原野。小河筆直流向北方。三四郎來到東京之後,曾在河的對岸走過幾次,在河的這一側也走過幾回,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美彌子站在河流橫切過穀中町、流向根津處的石橋旁。
“有沒有辦法再走一百米左右?”他對美彌子說。
“走。”
兩人馬上走過石橋,然後向左轉,在庭園小徑的路上走了大約一百米,從路旁人家的大門前渡過木板橋,片刻後再上溯河緣來到一片廣闊的原野。
三四郎來到這片寂靜的秋色,突然開口說話了。
“你的身體怎麼樣了?頭還痛不痛?剛才可能是因為人太多的緣故吧?去看菊花人偶展的觀眾裏有一些挺不入流的人——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女人無語。終於她抬起望著河水的雙眼看三四郎。她的雙眼清晰有神。三四郎看了她的眼神後安心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