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少爺 三四郎》(17)(3 / 3)

“謝謝,好多了。”她說。

“休息一會兒吧!”

“嗯。”

“你還能再走走嗎?”

“嗯。”

“如果還走得動的話就再走走吧!這裏髒髒的。那裏剛好有一個適合休息的好地方。”

“嗯。”

他們來到十來米外的地方,有一座橋。三四郎大步地走上用舊木板架成不到一尺寬的橋,女人也跟在後頭走過。看著在前方等待著美彌子的三四郎眼裏,女人的腳步輕盈地像踩在一般的平地一樣。這女人筆直地邁出率真的腳步往前走,她並沒有刻意踩出女人嬌嗔的步伐。就因為如此,三四郎實在沒有理由把手伸出去扶她。

前方有一座稻草屋,屋簷下一片火紅。走近一看,那裏曬著一整片紅辣椒。女人走到可以清楚分辨紅色物體是辣椒的地方。

“真美!”她邊說邊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小草隻長在河流邊緣的地方,而且不綠。但美彌子完全不在意會弄髒她美麗的和服。

“要不要再走一會兒?”三四郎站著,催促似地說。

“謝謝,這樣就夠了。”

“你還是不舒服嗎?”

“因為實在太累了。”

三四郎終於也在髒髒的草地上坐了下來。美彌子和三四郎之間隔了四尺左右。他們倆的腳邊有條小河。秋天水位變低,水流清淺,一隻鶺鴒鳥甚至還停在露出棱角的石頭上。三四郎望著流水,水漸次地混濁了。一看,原來是人們在河裏洗蘿卜。

美彌子的視線停在遙遠的彼方。遠方是一片廣闊的稻田,稻田的盡頭是森林,森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顏色慢慢地變化。

在單調而清澄的天空中,出現了幾道顏色。透明澄澈的藍底漸次轉淡消失。白色的雲朵沉甸甸地掛在上頭,交迭的部分流泄。底色從哪裏消失,雲朵在哪裏形成,完全無從得知。在這慵懶的天空中,一整片安謐的色彩高掛其中。

“天空的顏色變濁了。”美彌子說。

三四郎將視線從河流中抽離,抬頭望天。他並非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天空。仔細一看,除了用“天空變濁”這句話來形容外,實在沒有其他詞可以形容這片天空的顏色。正當三四郎準備要答些什麼的時候,女人又開口了。

“沉甸甸的,像大理石一樣。”

美彌子抬著頭,把雙眼皮眯成細細一道線遠望高處,接著又用那雙眼睛靜靜地看向三四郎。

“看起來很像大理石吧?”她問。

“嗯,看起來是像大理石。”三四郎除了這樣回答以外別無他法。女人就此沉默了。過了片刻,換三四郎開口。

“在這樣的天空下,雖然心境會變沉,心情卻很輕鬆。”

“為什麼?”美彌子反問道。

對三四郎而言,並沒有為什麼。他沒有回答她,又接著說:“這片天空像是安心夢見的景色一樣。”

“好像在移動,又沒什麼動靜耶。”美彌子又開始眺望遠處的雲朵。

菊花人偶展裏招攬客人的吆喝聲不時地傳到兩人處。

“好大聲喔!”

“他們是不是從早到晚都那樣喊哪?真厲害!”三四郎說完,突然想起丟下另外三人的事。本來三四郎想說什麼,結果美彌子開口呼應剛剛三四郎的話:“他們在做生意嘛,就如同在觀音菩薩那裏的乞丐一樣啊!”

“地點不差嗎?”

三四郎很難得說了個笑話,然後開心地笑了。他似乎覺得廣田老師說的乞丐那件事很好笑。

“廣田老師就是愛說那類事情。”三四郎自言自語地說著,忽然改變話題:“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裏,我們沒問題,及格了。”又添了這句比較活潑的話。這回他又覺得自己的可笑而笑了。

“果真如此,就像野野宮兄所說的,再怎麼等也等不到有人經過。”

“那不是正好嗎?”三四郎一溜口地說道,隨後他總結了一句:“因為我們是不化緣的乞丐啊!”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為解釋前麵那句話而說的。

這時突然冒出一個陌生人。從曬著紅辣椒的屋子後麵現身,不知道何時已渡過了河的對岸,然後漸漸地朝三四郎他們靠近。

是位穿著西裝,蓄著胡須,年齡和廣田老師差不多的男人。當他來到他們的麵前時,突然一轉頭,朝三四郎和美彌子瞪了一眼。從他眼底可以清楚地看到憎恨的眼神。三四郎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感受到一股不自在。

男人總算走了,三四郎目送他的背影說:“廣田老師和野野宮一定在找我們吧!”他這才下意識地說道。美彌子的反應則幾乎是冷淡的。

“沒關係的啦!因為我們是迷路的大人……”

“因為我們迷路了,所以他們才會找人的呀!”三四郎仍然主張剛才說的話。結果美彌子又更冷酷地說:“想逃避責任,這樣不是正合其意嗎?”

“誰啊?你說的是廣田老師嗎?”美彌子沒回答。

“是野野宮嗎?”美彌子還是沒作答。

“你的身體舒服點了嗎?如果好了,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美彌子看看三四郎。

三四郎已經起了一半的身體又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這時三四郎隱約有種駕馭不了這女人的感覺。同時,也因為被對方看透自己心思而產生一種屈辱的感受。

“迷路的人。”

女人看著三四郎重複了這句話。三四郎沒有回答。

“你知道‘迷路的人’英語怎麼說嗎?”三四郎不曉得該說知道或不知道,他壓根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

“讓我來告訴你吧!”

“嗯。”

\\\"Stray Sheep[1]這個詞你知道嗎?”

三四郎一遇到這種情況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等時機一過,冷靜下來回顧,才後悔早知道那樣說、這樣做就好了。可是他並沒有因為預期了這個後悔,而勉強地將應急的回答自然地說出來,隻是沉默,而且三四郎還自覺如此沉默實在很蠢。

三四郎好像知道“Stray Sheep”這個詞,又不確定。所謂的知不知道,與其說是指字麵上的意義,不如說是使用這個字眼的女人她的意思。三四郎局促地看著女人,不語。結果女人突然認真了起來。

“我看起來有那麼霸道嗎?”她的語氣聽起來有辯解的味道。三四郎覺得有點意外。直到剛才他都身在五裏霧中,心裏隻想著隻要霧散了就好。因為她的這句話,霧散了。清晰明了的女人出現了。放晴得使他有種悔恨的感覺。

三四郎想找出美彌子那如同天空般既清澄又混沌的態度所代表的意義,然而那並非說幾句討好她的話就能辦到的事。

美彌子突然開口說:“走,我們回去吧!”她的口氣並沒有厭倦的意思。隻不過對三四郎而言,那是一種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物放棄似的平靜語調。

天空又變了。風從遠處吹來,在廣闊的田野上,除了太陽是溫暖之外,一切都是那麼寂寥。自草地上升起的地氣使身體感到一股涼意。三四郎想想,還真厲害,在這種地方竟能坐到現在。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話,一定早就離開了。美彌子也……美彌子說不定就是那種一個人也會坐在這種地方的人。

“好像變冷了,我們站起來吧!著涼了可不好。你有沒有舒服一點?”

“嗯,好多了。”她明確地應道,然後倏地站起身來。

當她起身時,自言自語輕聲說:\\\"Stray Sheep.\\\"三四郎當然沒有回應。

美彌子指著剛才身著西裝的男人出現的地方說:“如果那裏有路的話,我想從紅辣椒旁邊的路走過去。”於是他們倆便走了過去。茅屋的後麵果然有一條三尺寬的小路。走了一半左右,三四郎開口問美彌子:“良子已經決定要去住你那兒了嗎?”

女人露出半邊的微笑,反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問呢?”

三四郎正準備說什麼的,結果眼前一灘泥濘。大約四尺寬的地方,土壤凹陷下去,裏頭濕答答地積著水。為了能走過去,凹洞中央擺著塊恰到好處的石頭。三四郎沒依賴石頭,直接跳過,然後他回頭看看美彌子,美彌子的右腳正踏上泥沼中的石塊,石頭擺得不穩,腳一用力踩,肩膀便搖晃地失去平衡。

三四郎伸出手,“你抓住我。”

“不,不要緊的。”女人笑道。

當三四郎把手伸出去的時候,她隻是在找平衡點,並沒有走過去。三四郎縮回手,美彌子將重心放在踩在石頭上的右腳,然後左腳輕輕地跳了過去。結果她為了不弄髒木屐,而太過用力,使得身體搖晃而差點跌倒。順著這個勢,美彌子的雙手落到三四郎的雙臂上。

\\\"Stray Sheep\\\",美彌子在口中喃喃自語。三四郎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

【注釋】

[1] Stray Sheep為《新約聖經》Mattaios傳十八章十二至十四節所記載:“如果這裏有一位擁有一百頭羊的人,羊群中突然有一頭不見了,你們覺得他會把其他九十九頭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頭失蹤的羊嗎?我認為如果他找到那頭失蹤的羊,一定比擁有那九十九頭羊更感到高興。同樣的,你們在天上的父親也一定不願見到你們任何一個小生命的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