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少爺 三四郎》(18)(1 / 3)

三四郎一看就知道迷途人是誰。

不但如此,明信片的背麵還畫著兩隻迷途羔羊。

三四郎暗地將其中一隻當成是自己,他覺得很高興。

因為迷途人不隻美彌子一人,自己也在其中。

鍾響了,老師走出教室。

三四郎搖搖鋼筆的墨水,準備俯首寫筆記。這時鄰座的與次郎對他說:“喂!借我一下。我有個地方漏抄了。”

與次郎將三四郎的筆記拿過來看,看到上麵胡亂地寫著Stray Sheep.

“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做筆記做得很煩,亂塗鴉的。”

“這麼不認真不行喔!老師說孔德的超級唯心論和貝克萊的超級實在論怎麼來著?”

“老師好像是說了。”

“你沒有聽啊?”

“沒呀!”

“簡直就是Stray Sheep.真拿你沒辦法。”

與次郎抱起自己的筆記站了起來。他離開座位,對三四郎說:“喂!你過來一下。”於是三四郎便跟著與次郎離開教室。下樓後,他們來到玄關前的草地。那兒有棵好大的櫻樹,他們兩人在樹下坐了下來。

這裏一到初夏就會長滿一整片的苜蓿。與次郎拿入學申請書去教務處時,曾看過兩個學生躺在這棵櫻樹下。

其中一位用流行曲調對另一位唱道:“如果你輸給我,我就盡情唱給你聽。”

另一位則小聲地唱道:“我想在風流博士麵前接受戀愛的考驗。”

從那時候起,與次郎就喜歡上這棵櫻樹,每次有什麼事他都會把三四郎拉到這裏。當三四郎從與次郎那裏聽到這件往事的時候,心想,原來就是因為如此與次郎才會用民謠把pity\\u0027s love翻譯出來。今天與次郎一反平常,正經八百地。他在草地上盤坐起來,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本《文藝時評》的雜誌。雜誌翻開到某一頁,與次郎遞給三四郎。

“怎麼樣?”他問。

三四郎一看,標題鬥大的鉛字印著“偉大的黑夜”。底下署名零餘子。“偉大的黑夜”是與次郎經常用來評廣田老師的一個詞,三四郎曾聽過兩三次。可是,零餘子完全是個陌生的名字。當三四郎被問道怎麼樣的時候,他看了與次郎一眼。與次郎一句話也不說地,亮出他那張扁平的臉,用右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鼻頭。站在對麵的學生看了他的模樣後嗤嗤地笑了出來。與次郎看到後才將食指放了下來。

“是我寫的啦!”他說。

三四郎這才了解道:“原來如此啊!”

“我們去看菊花人偶展的時候,你在寫的就是這個啊?”

“不是啦,那才兩三天前的事,哪有那麼快印成鉛字的啊!那一篇下個月才刊出。這一篇是很久以前寫的。看標題應該就知道內容在寫些什麼了吧?”

“在寫廣田老師的故事嗎?”

“嗯,我用這個方式喚醒輿論,然後為老師邁進大學鋪路……”

“那本雜誌真的那麼有權威嗎?”三四郎甚至連雜誌名都不曉得。

“不,就因為它沒權威,所以傷腦筋啊!”與次郎答道。

三四郎忍不住地笑了。“賣幾本出去了?”與次郎連賣了幾本都不肯說。

“唉,算了。比書籍好一些啦!”他辯解道。

三四郎追問之下,才知道與次郎本來就和這本雜誌有淵源,隻要他有空就會在每一期的雜誌上投稿,不過他的筆名每一期都會改,因此除了幾位文友外,沒有人知道。

原來如此啊!三四郎第一次聽到與次郎和文壇間的交流。然而與次郎為什麼要用那種遊戲般的匿名,偷偷地發表他口中所謂的大論文呢?這是最令三四郎不解的地方。

當三四郎不客氣地問:“是不是為了要賺點零用錢才投稿的啊?”

與次郎聽了瞪大雙眼說:“你一定是剛從九州島的鄉下來,不知道中央文壇的趨勢才會說那種風涼話的吧!在現今的思想界裏,眼看激烈的動蕩,身為知識分子能漠不關心嗎?今天的文壇完全掌握在我們這些青年手中,如果不發表一言半句豈不損失?文壇正以急轉直下的氣勢進行著驚人的革命。因為所有事物都在變動,朝新的氣象進行,若被淘汰就不妙了。要是不提升自我,克服這股氣勢的話,就沒有生存的意義了。文學、文學,聽起來好像不值什麼錢,那些啊!是指在大學所學的文學。我們所謂的新文學,是指人生的反射。文學的新氣象必須影響全日本的社會活動才行,而現在正是進行中。在他們午睡時,就在影響了。很恐怖的……”三四郎靜靜地聽著。

他覺得與次郎在吹牛,不過與次郎的牛吹得挺熱烈的。至少他本人看起來非常認真。三四郎不覺地被打動了。

“原來你是抱著那種精神投稿的啊?那你的稿費呢,完全無所謂嗎?”

“不,我還是拿稿費啊!能拿多少就多少。可是雜誌賣得不好,所以稿費老是拿不到。再不想想辦法把雜誌推銷出去是不行的。有沒有什麼點子啊?”這回他找三四郎商量。

話題突然轉到實際問題上,三四郎有種奇怪的心情。與次郎卻毫不在乎。鍾聲激烈地響起。

“反正這本雜誌先給你讀讀,《偉大的黑夜》這個題目很有意思吧?這個題目必會一鳴驚人。如果不驚人的話就沒有人看。”

他們倆邁入玄關,進到教室,坐到位子上。

老師終於進來了,他們開始做筆記。三四郎很掛意《偉大的黑夜》那篇文章,於是他將《文藝時評》擺在筆記本旁邊,趁老師不注意,在做筆記的空檔偷看。幸好老師是個近視眼,而且又陶醉在自己的講課中,完全沒留意到三四郎的分心。三四郎一會兒做筆記,一會兒看雜誌,同時做這兩件事,結果他《偉大的黑夜》沒看懂,課也沒聽懂。隻有與次郎文章裏的一句話他清楚地記得。

“形成一顆自然的寶石要多少歲月?而這顆寶石得以被采掘又得花多少的歲月呢?”其他的三四郎終究不得要領。不過這堂課倒因此使得他無暇再塗畫Stray Sheep這個詞。

當這堂課即將結束之際,與次郎問三四郎:“怎麼樣?”三四郎告訴他還沒仔細看,結果被與次郎罵說是個不懂利用時間的男人,叫他回去一定要看。三四郎承諾回家後一定拜讀。正午時分,他們倆一起走出校門。

“今天晚上你會出席吧?”與次郎停在前往西片町的巷口問道。今晚有同學聚會,而三四郎卻忘記了。好不容易想起來,應道:“我會去。”

與次郎聽了對他說:“去之前先來找我,我有話要對你說。”與次郎的耳後架著一支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三四郎答應他。

三四郎回家洗了澡,舒服地走出來,發現書桌上有一張明信片。上麵畫著一條小河,雜草叢生,旁邊有兩隻羊睡著,另一頭有位高大的男人手持西洋手杖,男人的臉孔畫得很猙獰,完全是摹擬西畫裏的惡魔。為了慎重起見,旁邊還用片假名寫著惡魔的字樣。明信片的正麵隻有在“收件人三四郎”之下,小小地寫著“迷途人”三個字。三四郎一看就知道迷途人是誰。不但如此,明信片的背麵還畫著兩隻迷途羔羊。三四郎暗地將其中一隻當成是自己,他覺得很高興。因為迷途人不隻美彌子一人,自己也在其中。很明顯的,那是美彌子的想法。三四郎總算明白美彌子為什麼要用Stray Sheep這個字眼了。

三四郎本想依約讀與次郎的《偉大的黑夜》的,然而他一點興致也沒有。他不斷地看著明信片,那幅圖畫透露出連伊索寓言都沒有的滑稽味。顯得很純真,又帶點瀟灑。在這一切底下,有著某種情愫感動了三四郎。

光就技巧上而言,就已經讓三四郎佩服至極了。所有的事物畫得清楚明了,良子畫的柿子樹根本無從比較起。三四郎心想。

過了老半天三四郎才開始讀起《偉大的黑夜》。老實說,他一開始就念得不專心,讀了兩三頁才漸漸產生興趣,不知不覺讀了五六頁,最後輕而易舉地將這篇二十七頁的論文給念完。當他讀完最後一個句子時,才發覺這篇文章寫完了。於是將視線從雜誌上移開,心想:“啊!終於看完了。”

然而,當他回想自己念了什麼的時候,卻發現什麼也沒有,空乏得可笑。隻有一種快速念完的感覺。三四郎很佩服與次郎的伎倆。

與次郎的論文始於攻擊現今的文學家,終於對廣田老師的讚頌。尤其他針對大學文學院裏的洋人痛斥批評了一番。他表示若不早點招聘適任的日本人,大學這個最高學府就會淪為和從前的私塾沒有兩樣,因而適得其反。如果缺乏人才的話沒話說,不過這裏有廣田老師。廣田老師十年如一日地在高中教書,領微薄的薪水,卻甘之如飴。可是他是位真正的學者,是可以貢獻新氣象給學界和社會有所交流,適任教授的人物。歸納與次郎的文章,要講的就是這些。不過他用很嚴正的口吻與冠冕堂皇的警語,將整篇文章拉了二十七頁之長。

其中還出現一些像“隻有老人才會驕傲自己的禿頭”“維納斯是生自浪裏,但有識之士不會從大學誕生”“認為博士是大學的產物,就如同認為水母是田子海灣的特產一樣”等有趣的句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最妙的是,他用“偉大的黑夜”比喻廣田老師之餘,還將其他的學者比喻成圓燈籠,說照亮的範圍不會超過兩尺方圓。他把廣田老師對他的評語拿來批評他人,還特別聲明圓燈籠、煙袋都是舊時代的遺物,對現代青年而言是沒用的。

仔細想想,與次郎的論文很有活力。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是新日本的代表,三四郎讀著讀著便湧現那種感覺,可是華而不實,宛如一場沒有根據地的戰爭。說難聽一點,他這種寫法說不定是帶著某種手段的意味。三四郎這種鄉下人雖然沒辦法明確地指出問題何在,不過當他讀完,探究內心後,發覺有些地方無法得到滿足。

他又拿起美彌子寄來的明信片,望著那兩隻羊和那個惡魔。這件事比較令他開心。因為這份愉悅心情,使得之前那股不滿足感愈發顯著,他不再想論文的事了。他想回信給美彌子,但不幸的是他不會畫圖,於是他決定用寫的。如果寫文章的話,一定要寫出能與這張明信片匹敵的句子才行,但那可不容易。三四郎拖拖拉拉地,一下子時間就過了四點。

他穿上和式禮服,前往西片町找與次郎。

三四郎從後門進去,廣田老師坐在客廳裏,就著一張小餐桌吃晚餐。與次郎則在一旁恭敬地服侍著。

“老師,味道如何?”與次郎詢問道。

老師的雙頰好像被什麼硬繃繃的東西撐得鼓鼓的。餐桌上的盤裏放著十來個懷表大小、又紅又黑的燒焦物。

三四郎坐下來,對老師行個禮。廣田老師的嘴咀嚼不停。

“喂!也來吃一個吧!”與次郎用筷子挾起盤中物。三四郎放在手心一看,是炭燒馬珂蛤。

“怎麼吃這種奇怪的東西啊?”

“奇怪的東西?很好吃耶。你吃吃看!這是我特地買回來給老師吃的。因為老師說他不曾吃過這個。”

“你在哪裏買的?”

“在日本橋買的。”

三四郎覺得很好笑。像這種事,與次郎的態度就和論文裏不同。

“老師,好不好吃?”

“好硬喔!”

“雖然硬,可是很好吃對不對?一定要慢慢嚼,這樣味道才會出來。”

“味道還沒嚼出來,牙齒就已經累了。你怎麼會買這種古代的食物回來啊!”

“不好嗎?這個對老師也許不適合,不過如果是裏見小姐的話應該就無所謂了。”

“為什麼?”三四郎問。

“她一定會耐心地慢慢咀嚼,直到味道出來為止。”

“那個女人雖然很穩重,不過太粗魯了。”廣田老師說。

“對,不講理。她有些地方很像易卜生[1]筆下的女人。”

“易卜生筆下的女人很露骨,而美彌子是心粗魯。雖然說是粗魯,但這又和一般我們所說的粗魯意思不一樣。像野野宮的妹妹,乍看之下好像挺粗氣的,其實很淑女。很奇怪喔!”

“裏見是內在的粗魯。”

三四郎安靜地聽著兩人的批評。他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同感。首先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會將”粗魯”這個詞用在美彌子身上?

與次郎終於換好禮服出來了。

“我走了。”他對老師說,老師默不作聲地喝著茶。三四郎和與次郎走到玄關,外麵已經暗下來了。離家約莫走了兩三百米後,三四郎便開口道:“老師剛才說裏見小姐很粗魯……”

“嗯,老師那個人就愛亂說話,隨時間和場合不同,有時候什麼都說得出口。老師評論女人時最可笑了。說不定老師對女人的知識等於零呢!一個沒做過愛的男人能了解女人嗎?”

“老師那樣說,可是你不也表示讚同嗎?”

“嗯,我說她粗魯。怎麼啦?”

“你是指她哪一點粗魯啊?”

“也不是說她哪裏粗魯啦,不隻是她,而是現代的女性每一位都很粗魯。”

“你不是說她像易卜生筆下的人物嗎?”

“我是說啦!”

“你認為她像易卜生筆下哪一個人物?”

“誰啊……反正很像就是了嘛!”

三四郎無法服氣,卻不想再追究了。他沉默地走了一百米後,與次郎突然說:“並不是隻有裏見小姐像易卜生筆下的人物,現在一般的女性都很像。不隻是女性,連呼吸新空氣的男性也全都像易卜生筆下的人物。隻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沒有像易卜生那樣自由地行動罷了。每個人的內心大概都被汙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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