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少爺 三四郎》(18)(2 / 3)

“我並沒有被汙染到。”

“說沒有,那是自欺欺人。不管是哪一種社會,絕對沒有零缺陷的社會。”

“應該是沒有。”

“果真如此的話,在裏頭生存的動物便會感到某些的不足。易卜生描繪的人物都是明顯地感受到現代社會製度的缺陷。我們也會慢慢變成那樣的。”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

“不隻我這麼想,有識之士都是這麼想的。”

“你家裏的老師也這樣想嗎?”

“老師啊?我不曉得耶。”

“剛才評論裏見小姐時,不是說她穩重卻粗魯嗎?如果照你的解釋來看的話,那是因為周遭環境調和、穩定,而顯現某些地方的不足,因此內心才會粗魯的意思是嗎?”

“原來如此。老師還是有他偉大的地方。從這些想法看來,他的確偉大。”與次郎突然讚佩起廣田老師。

本來三四郎想就美彌子的性格再進一步討論,但與次郎的這句話把話題整個給岔開了。

與次郎接著說:“我今天不是跟你說找你有事嘛!呃……說那件事之前,我先問你,《偉大的黑夜》你看完了沒?如果沒看過那篇文章,就很難進入我的話題了。”

“我回家後看完了。”

“如何?”

“老師怎麼說?”

“老師會看嗎?我根本不曉得。”

“是嗎?有趣是有趣啦……不過感覺好像在喝填不飽肚子的啤酒一樣。”

“那就夠了。你看過後為我打打氣就夠了。我之所以用匿名,是因為現在是準備階段,像現在這樣先擱著,等時機成熟後再把本名刊載出來。這件事就說到這裏,我現在來告訴你剛才要說的另一件事。”至於與次郎所說的另一件事就是:

“我在今晚的餐會上會頻頻感歎係上糜爛不振的事情,三四郎你一定要一起感慨喔!因為糜爛不振是事實,其他人應該會感慨的,然後我們再一起商量挽救的策略。當務之急是要聘請一位合適的人選進大學,大家才會讚成……不用說大家應該都會讚成的。接著話題就要轉到討論什麼樣才是好人選時,就把廣田老師的名字提出來。然後三四郎你要附和我說的話,講一些極力讚頌老師的話。若不這麼做的話,說不定有些知道與次郎是廣田老師的食客的人會起疑。我現在是食客,所以人家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比較麻煩的是如果因此連累到廣田老師就太對不起他了。其實另外還有三四位同誌,所以不要緊的,隻要支持的人愈來愈多就好了,你也一定要開口聲援。等到一決眾議的時刻到來,再選出總代表到校長那裏,然後再到總長那裏。今晚事情可能無法進行到那裏,也沒有必要進行到那裏。一切臨機應變吧!”

與次郎很會高談闊論,可惜他油嘴滑舌的,一點也不穩重。某些地方會讓人懷疑他是否把玩笑話拿來當真。不過這是個還不錯的活動,大致上三四郎是表示讚成。

“可是方法稍微流於工計,沒意思。”三四郎說。這時候與次郎停在路中央。兩人剛好站在森川町的神社門口。

“雖說方法流於工計,不過為了讓事情的步調不至於亂掉,才事先將人力布置好。這和違背自然做些沒頭緒的事可是不同,施點小技無所謂的。不是小技不好,而是糟糕的小技不好。”

三四郎悶不吭聲地,雖然有些微辭卻說不出口。與次郎的言論當中,有些東西是三四郎還沒想過,隻有一部分清楚地印在腦裏。三四郎倒比較感佩那一部分。

“說得也是。”他相當含糊地應道,然後兩人又並肩前進。一進校門,視線突然寬闊起來。高大而黑暗的建築物到處林立著,屋頂的盡頭是清澄的天空,繁星點點。

“好美的天空。”三四郎說。與次郎也望著天空,走了一百米。忽然間他“喂、喂!”地叫了三四郎。三四郎以為他又要談論剛剛的話題,應了聲:“幹嘛啦?”

“你看了這樣的天空,有什麼感想嗎?”與次郎說了句和他不太登對的話。如果要說什麼無限啦、永久啦之類老套的答案很多,不過那肯定會被與次郎笑話的,因此三四郎默不作聲。

“我們真是渺小!是不是該放棄明天的活動。我寫那篇《偉大的黑夜》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怎麼會突然這麼說呢?”

“看了這片天空後,我產生了這個想法。你……曾迷戀過女人嗎?”

三四郎無法立即回答。

“女人是很可怕的東西喔!”與次郎說。

“很可怕,我知道。”三四郎也說。與次郎大聲地笑了。寂靜的夜空中聽來分外地嘹亮。

“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懂!”

三四郎一臉愕然。

“明天也是好天氣吧!很適合運動會。有很多漂亮的女生會來,一定要來看看。”他們倆在黑暗中來到學生集會所前麵。裏頭燈火通明。

他們繞過走廊進到屋裏,早到的人早已形成一些小團體了。那些團體大小共有三組。其中也有些人故意離開團體,默默地看著雜誌、報紙。說話的聲音從各處傳來,說話者的數量比團體數還多,然而卻顯得詳和安靜。香煙的煙霧猛烈地彌漫著。

漸漸地人愈來愈多。從暗陰中走來的影子暴露於走廊,孤單地現身,然後一個個明顯地進入屋內。有時候五六人接連地出現,終於人數湊得差不多了。

與次郎從剛才就一直穿梭在煙霧之中。每到一處他便低聲地說些什麼似的。三四郎看著他,心想:“與次郎應該開始行動了吧!”

片刻,幹事高聲地請大家入座。餐桌當然已經擺好了。大家鬧哄哄地就座,沒什麼順序,然後開始用餐。

三四郎在熊本時隻喝赤酒。所謂的赤酒是最下等的酒,熊本的學生都是喝赤酒,他們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有一回他們去了一家餐館,進去一看才知道是家牛肉餐館。他們懷疑那家牛肉店的牛肉可能是馬肉,於是學生抓起盛在盤裏的肉,往牆上一扔,掉下來的是牛肉,貼住的就是馬肉。他們淨做些像這種簡直是迷信的事。對那樣的三四郎而言,這種紳士風氣的學生聚會相當稀奇。他開心地動起刀叉,也喝了不少啤酒。

“學生集會所的菜真難吃耶。”坐在三四郎隔壁的男的對他說。這個男的理著個光頭,架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是個挺成熟的學生。

“是嗎?”三四郎敷衍地應道。如果對方是與次郎的話,他就會坦白地說:“對我這種鄉下人而言,這非常好吃。”不過三四郎又想,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反諷的意味,於是就算了。接著那個男的問三四郎:“你是哪一所高中的?”

“熊本。”

“熊本啊?我表弟也在熊本,聽說那是個挺糟糕的地方。”

“是個粗俗的地方。”

當他們兩個人正談著的時候,另一頭突然發出洪亮的聲音。原來是與次郎正對鄰座的兩三人正在辯論些什麼似的。有時候還會冒出古羅馬詩人的諷刺詩,三四郎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不過當他們聽到與次郎這句話時,都笑了出來。與次郎得意地高唱:“我們新時代的青年……”坐在三四郎斜對麵一位膚色白皙、氣質高尚的學生,將餐刀放下,望了與次郎那堆人片刻後,終於笑著說:\\\"Il a le diable au Corps.(惡魔附身了)”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法語。然而他們似乎完全沒聽見,這時隻見四個倒滿啤酒的酒杯同時高舉起來,得意地舉杯同慶。

“那個人興致好高喔!”坐在三四郎旁邊那個戴著金框眼鏡的學生說。

“嗯,他很愛說話。”

“有一次他請我到澱見軒吃咖喱飯。我根本不認識他,他一過來就對我說,走,去澱見軒!然後硬把我拉了去……”那個學生哈哈地笑了。三四郎這才知道原來被與次郎拉去澱見軒吃咖喱飯的人不隻是他一人而已。

咖啡終於端來了。有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與次郎熱烈地拍起手來,其他人也馬上跟進。

站起來的是一位身著黑色新製服,蓄著小撮胡子,高高帥帥的男生。他開始發表演說。

“今天我們聚在這裏聯絡感情,度過歡樂的一夜,本身就是件很愉快的事。這場聚會不單隻有社交上的意義,我無意間發覺它還產生另一種影響,因此我站了起來。這場聚會以啤酒開始,咖啡結束,一場平常不過的聚會,然而這將近四十位喝了啤酒、咖啡的都不是一般人。而且當我喝了啤酒然後喝完咖啡的這段時間裏,我自覺自己命運的膨脹。

“論述政治的自由是以前的事,論述言論的自由也是過去的事。自由這個名詞並非單隻被這些浮於表麵的事實所專有,我相信我們這群新時代青年必然會和論述偉大心靈自由的時運相交會。

“我們是一群不堪舊日本壓迫的青年,同時也不堪新西洋壓迫的青年。我們活在一個必須將這個事實向世間發表的狀況下。不論是社會上或文藝上受到新西洋的壓迫,對我們這些新時代的青年而言,就如同被舊日本壓迫一樣地痛苦。

“我們是群研究西洋文藝的人。然而研究終究隻是研究,並不等同於屈服在文藝的根本下。我們並非是為了不被囚困在西洋文藝裏而研究,而是為了解脫被囚困的心靈而研究的。我們有自信與決心在如此威嚇的壓迫下學習不合權宜的文藝。

“就我們有自信與決心這一點而言,是不同於一般人的。文藝不是技術,也不是事務,而是接觸更多人生根本定義的社會原動力。我們因此而研究文藝,因此而有自信與決心,因此今晚的聚會有異於一般的重大影響。

“社會不斷地激蕩,文藝這個社會產物也在動蕩。為了乘著動蕩的氣勢,導引我們理想中的文藝,所以必須團結零散的個人,充實、發展、膨脹我們自身的命運。今晚的啤酒與咖啡,代表了將這種隱沒的目的往前邁進的意義,比起普通的啤酒與咖啡,其價值更甚百倍。”

演說的內容大致是這樣。

當演說結束的時候,坐在位子上的學生們全體鼓掌喝彩。三四郎也是其中十分熱烈喝彩的一位。就在此時,與次郎突然站了起來。

“說datefabula[2]、莎翁寫了幾萬字,易卜生的白發有幾千根都沒有用。雖然聽那些愚蠢的課並不會有被囚禁的感覺,可是對大學而言是一種傷害。我們一定要延攬能夠滿足新時代青年的人來。洋人是行不通的。第一,他沒有勢力。……”又是一個滿堂彩,然後大家都笑了。

坐在與次郎旁邊的一個人喊道:“我們敬datefabula!\\\"剛才演說的學生馬上讚成了。結果很不巧的,啤酒全喝光了。

“沒關係!”與次郎說著,立刻衝向廚房,侍者於是送來了啤酒。

正當舉杯之時,有人喊道:“還有,這次為‘偉大的黑夜’幹杯!”與次郎周圍的人齊聲笑了。與次郎難為情地抓了抓頭。

散會的時候,當所有的青年從黑暗中散去時,三四郎問與次郎。

“什麼是datefabula啊?”

“那是希臘話。”與次郎僅如此答道。三四郎也沒再問下去了。美麗的夜空伴著他倆回家。

隔天,一如預想的是個好天氣。今年的天氣變化比往年來得和緩許多,尤其是今天相當地溫暖。三四郎趁著早晨去了趟澡堂。

在這個少有無所事事的世間,早晨的澡堂頗為空蕩。三四郎看了看掛在木板間的三越和服店的招牌,上麵畫著美麗的女子。那個女子的長相和美彌子有些神似。不過仔細一看,眼神不太一樣,而且牙齒也看不清楚。最讓三四郎驚訝的是美彌子的眼神和牙齒,與次郎說她因為有一點暴牙,牙齒才老是露出來。可是三四郎絕不這麼認為……

三四郎泡在水裏一直想著這件事,沒好好洗完澡便出來了。從昨晚起三四郎對新時代青年的自覺突然變強了,不過僅止於自覺的部分而已,身體還是原來的樣子。隻要一有休息,他都過得比別人輕鬆。今天他打算去看大學的陸上運動會。

三四郎本來就不喜歡運動。在熊本時,他曾獵過幾次兔子。後來他在高中時擔任劃船競賽的旗手,結果把藍旗紅旗錯舉,因而引起許多的怨言。其實那是負責決勝鳴槍的教授出的錯,射是射了,卻沒發出聲音,這就是造成三四郎失敗之因。從此之後,三四郎就不再接近運動會了。

不過今天是他來東京第一次運動會,他決定要去看看。他也邀與次郎一定要去觀賞。據與次郎所說的,與其是去看比賽,去看女人還比較值得。他所謂的女人不曉得是否將野野宮的妹妹也算在內?美彌子和野野宮的妹妹也一樣會在場嗎?三四郎想著要過去與她們問聲好什麼的……

三四郎是在中午過後出門。會場的入口在運動場的南側,大大的太陽旗和英國米字旗交叉立著。懸掛太陽旗可以理解,不過為什麼懸掛英國米字旗倒令人匪夷所思。

三四郎心想:“可能是英日同盟的緣故吧?”他一時無法理解英日同盟和陸上運動會究竟有何關聯。

運動場是一長方形的草地。秋意已濃,草地的顏色褪了許多。觀賞競賽的地點位於西側,後麵是一整片假山,前麵則有隔離運動場的柵欄。空間很小,觀賽的人很多,顯得相當擁擠。幸好天氣不錯,所以並不覺得冷,不過還是有很多人穿著大衣,也有女士打著傘。

令三四郎失望的是,女子席另外設在一處,一般人是不能隨便靠近的。除此之外,有一群身著禮服,看起來很了不起的男士聚在一塊,相形之下三四郎就顯得格外沒勢力。以新時代青年自居的三四郎顯得渺小了點,可是他並沒有忘記從人群縫隙中探望女子席。由於是從側麵看過去,因此看得並不清楚,不過看起來反倒是特別地美。每個人都精心裝扮過,再加上距離遠,所以大家看起來都很美麗。相對的並沒有誰特別突出,隻是整體上看來很美。那是一種女人征服男人的美,而不是甲女勝過乙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