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三四郎又失望了。不過心想,她應該會在某處的,仔細地望過去,果然發現前排最靠近柵欄的地方有兩個人並列著。
三四郎的目光終於找到了目標,先是鬆了一口氣,這時忽然有五六個男的從他眼前跑了過去。原來是兩百米的賽跑比完了。終點正好在美彌子與良子的座位正前方,而且就近在咫尺。因此當三四郎凝視著她們倆的時候,那些壯漢也就跟著進入他的視線內。
本來隻有五六個人的,現在變成了十二三人,每個人的呼吸看起來都很急促。三四郎比較這些學生的態度和自己的態度,驚訝兩者之間竟有如此地差異。心想:“那些人為什麼能夠這麼賣力地跑呢?”女孩們興致高昂地觀賞著,其中又以美彌子和良子最為熱烈。三四郎也湧起想賣力地跑跑看的念頭。
第一個跑到終點的人穿著紫色的運動褲,他麵向女子席站著。三四郎仔細一看,那個人長得很像昨晚在聚會中演說的學生。他的個子那麼高,理應跑第一的。計分的人員在黑板上寫下二十五秒七四。寫完之後,他把多餘的粉筆丟向另一頭,當他往這邊轉過頭來的時候,三四郎發現那個人正是野野宮。
他異於平日地穿上一身黑色的禮服,胸前別著工作人員的徽章,看起來很有氣質。野野宮掏出手帕,往禮服的袖子拍了兩三下後才離開黑板,走到草地上。他正好走到美彌子與良子的座位前方,將頭伸到女子席的柵欄內,好像對她們說了些什麼。美彌子站起來,走向野野宮。他們兩人在柵欄的兩側談起話來。
美彌子突然回過頭,那是一張愉快並且充滿笑容的臉龐。三四郎從遠處死命地看著他們倆。接著良子站了起來,她也走到柵欄邊。兩個人變成三個人。這時草地上開始比賽擲鉛球。
沒有其他運動比擲鉛球更需要臂力的吧?不僅需要力氣,像這麼無趣的運動也不多。就像字麵一樣,隻是將鉛球擲出去而已,根本沒有什麼好玩的。野野宮在柵欄笑著看這項比賽。後來他大概覺得會妨礙其他人觀賞,於是離開柵欄退到草地內去了。兩個女孩也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鉛球不時地被擲出去。三四郎幾乎不懂球會被擲到多遠的地方。他開始覺得自己很愚蠢,不過他還是忍耐地站在那裏。比賽終於結束了,野野宮又在黑板上寫下十一米三八。
接下來是競跑比賽、跳高比賽、然後丟鐵餅比賽。比到丟鐵餅的項目時,三四郎終於忍耐不住了。他覺得運動會隻消各自舉行就夠了,不應該辦來供人觀賞。三四郎覺得那些熱烈觀賞的女孩們全都錯了,於是他離開會場,來到後麵的假山。但因為懸掛著布幕,所以過不去。三四郎回頭走到鋪著小石子的地方,一些逃離會場的人三三兩兩地在這裏走動,也有盛裝的女人在這裏。
三四郎又向右彎,爬上山丘的頂部。路的盡頭停在山丘的頂點。三四郎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眺望高崖下的池塘。底下的運動會場傳來熱鬧哄哄的聲音。
三四郎大約呆坐在石頭上五分鍾。好不容易想動,才站了起來。站定後,從上坡道上染著微紅的楓葉間,看見剛才兩女的身影。她們並肩走過山腳下。
三四郎從上麵俯瞰她們兩人。兩個女人從枝蔭下走到陽光照射的地方,再不作聲的話,她們就要從麵前走過去了。三四郎考慮打聲招呼,可是距離實在太遠了。於是他急急忙忙地從草地上爬下山丘底。當他下去的時候,其中一女剛好朝這邊看過來,三四郎便就此停下腳步。老實說他並不想去討好她們,剛剛的運動會令他不太愉快。
“你怎麼會在這裏?”良子驚訝地笑著開口問道。
這女人讓人覺得她不管看到多麼無趣的事物都會露出一副新奇的眼神。相對的,可以聯想到不管她遇到多麼稀罕的事,她都是一副早有準備的眼神。因此,每當遇到這女人的時候,三四郎都不覺得沉重,甚至還會有一種平靜的感覺。三四郎站在原地,心想:“這全是托這雙大而溫潤的黑眼睛之福。”
美彌子也站住,看了看三四郎。然而她那雙眼睛在這時候卻一點表示也沒有,那眼神宛如眺望著高大樹木似的。在三四郎心裏,像是看見熄了火的燈。他顫抖地站在原地,美彌子也不動。
“你怎麼不去看比賽啊?”良子在下麵問道。
“我剛剛一直在那裏看,後來覺得很無聊就跑來這裏了。”
良子回頭看美彌子,美彌子還是不動聲色。
“那你們為什麼來這裏啊?你們不是看得很投入嗎?”三四郎似是而非地大聲問。美彌子這才露出了笑容。三四郎不懂那抹笑的意思。他往女孩那兒靠近兩步,問:“你們要回家了嗎?”
兩個女孩都沒有回答。三四郎又再前進兩步。
“你們要去哪裏啊?”
“嗯。”美彌子輕聲地應道。聽不清楚!三四郎總算來到女孩們的麵前,不過他沒有再追問她們要去哪裏了。這裏可以聽見會場上加油的聲音。
“是跳高耶!”良子說:“這回不曉得是幾米的?”
美彌子隻是輕聲地笑笑。三四郎也不說話。他不想從嘴裏吐出跳高這個字。
這時候美彌子開口問他:“這上麵有什麼好玩的嗎?”
這上麵隻有石頭、崖壁,不可能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什麼也沒有。”
“是嗎?”她以存疑的口氣問道。
“我們上去看看好不好?”良子爽快地說。
“你還不知道這個地方嗎?”美彌子平靜地說。
“總之你過來就是了。”
良子先爬上去,另兩人也跟在後頭。良子將腳伸到草叢邊,回頭誇張地說道:“峭壁喔!真像薩福[3]跳下去的地方喲!”
美彌子和三四郎笑出了聲音。其實三四郎根本就不知道Sappho是從哪兒跳下去的。過了一會兒,兩個女孩開始交談起來。
“你去!”美彌子說。
“好,你呢?”良子說。
“怎麼辦好呢?”
“怎麼樣都行。那我去去就回,你在這裏等我。”
“這樣好嗎?”她遲遲無法決定。
三四郎一問之下才知道,良子順道要去拜訪醫院的護士,向她道聲謝。美彌子的親戚今年夏天住院,後來去拜訪了那位護士,不過聽說並沒有那個必要。
良子是個率真直爽的女孩,最後丟下一句“我走了!”便快步走下坡去。不需要阻止她,也不至於要陪她一起去,於是三四郎和美彌子便自然地留了下來。從他們倆消極的態度看來,與其說是留下來,倒不如說是被留了下來比較貼切些。
三四郎又在石頭上坐了下來,女孩站立著。
秋天的太陽像鏡子般地落在混濁的池塘上。中央有座小島,島上長著兩棵樹。綠色的鬆樹與微紅的楓葉協調地交錯著,饒富盆栽之趣。越過小島,彼端的盡頭處有一叢黑亮蓊鬱的樹蔭。女孩從山丘上指著陰暗的樹蔭說:“你知道那棵是什麼樹嗎?”
“那是椎木。”女孩笑了出來。
“你記得真清楚。”
“就是那位護士啊?你剛才說要去拜訪的那位?”
“不是,是告訴我這棵樹是椎木的護士。”這回換三四郎笑了。
“在那裏嘛,你和那位護士拿著扇子站在那裏的。”
他們倆站著的地方,高高地突出池塘上。這座山丘簡直就是一座比小山還略低,向右傾斜的坡地。可以看見高大的鬆樹、皇宮的一隅、運動會的局部、和平坦的草地。
“那天好熱喔!醫院裏實在熱得受不了,最後逃了出來。不過,你為什麼蹲在那裏呢?”
“因為太熱了。那一天是我和野野宮第一次見麵,後來我在那裏發呆。當時不知怎的,心裏覺得很惶恐。”
“因為和野野宮見了麵才感覺惶恐嗎?”
“不,並不是那個原因。”三四郎說到一半,看了美彌子一眼後,突然話鋒一轉說:“講到野野宮,他今天可真辛苦喔!”
“嗯,他今天特別穿上黑禮服。一定很累吧?從早到晚的。”
“不過他不是一副得意的樣子嗎?”
“誰啊?你是說野野宮嗎?你也真是的!”
“怎麼說呢?”
“應該沒有人會因為當了運動會的工作人員就感到得意吧!”
三四郎又轉變話題。
“他剛才走到你麵前說了些什麼對不對?”
“在會場嗎?”
“嗯,在運動場的柵欄那裏。”三四郎才說出口,便急著想收回這句話。
女孩隻應了聲“嗯……”,便一直凝視著男方的臉。她輕咬著下唇,露出微笑。三四郎耐不住,正當他想說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的時候,女孩開口了。
“上回我寄明信片給你,你到現在還沒回我信喔!”
三四郎慌張地答道:“馬上給你回!”女孩又沒有說“給我回”之類的話。
“你知道一位叫作原口的畫家嗎?”女孩又問。
“不知道。”
“是嗎?”
“怎麼啦?”
“那位原口啊,今天也來參觀運動會。他是來寫生的。野野宮是特地過來提醒我們要小心,免得成了他諷刺畫的題材。”
美彌子來到三四郎的身邊坐下來。三四郎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大笨蛋。
“良子不和她哥哥一起回家嗎?”
“就算他叫她回去也回不去,因為良子從昨天起就待在我家了。”
三四郎這才從美彌子的口中得知野野宮的母親已返回家鄉了。據說他母親回鄉後,他們便決定搬離大久保,野野宮去住宿舍,而良子則是暫時住在美彌子家,從那裏通學。
三四郎對野野宮的輕率感到驚訝。如果那麼輕易就回去過宿舍生活,那當初就別去外麵租房子嘛!光是鍋碗瓢盆那些家用品的處理就很麻煩,三四郎連這些事情都幫他想到,不過又不方便說出口,於是也就沒什麼話題了。
野野宮從一家之主變回和以前相同的純書生生活,這與遠離家族製度沒有兩樣。和這個眼前的麻煩的距離稍微拉遠了,這件事對三四郎而言,未嚐不是件好事。
可是良子卻跑去美彌子家和她一起住了。這麼一來,野野宮他們兄妹倆是免不了會和美彌子繼續往來下去的了。如果這樣繼續交往下去的話,野野宮和美彌子的關係也會跟著變化。真是如此的話,野野宮永遠放棄宿舍生活的那天難保不會到來。
三四郎一麵在腦中想象這些未來的疑慮,一麵又得應付美彌子,一點也不開心,可是又想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讓他覺得很痛苦。幸虧這時候良子回來了。
兩個女孩商量著再去看一下比賽,不過秋天白晝變短了許多,再加上戶外的天氣也轉涼了,最後她們還是決定回家。
本來三四郎想和兩位女伴道別,然後回宿舍的,不過三個人一塊邊走邊聊,實在沒什麼機會可以說再見。他像被她們倆拉著走似的,三四郎自己也想被她們拉著走。他隨著她們從池塘畔繞過圖書館,然後走向反方向的赤門。
這時候三四郎問良子:“聽說令兄搬去住宿舍了?”
“嗯,總算。他把我強行擱置在美彌子家,很過分吧?”良子一副尋求同情似地說道。
沒等三四郎回話,美彌子便開口說:“宗八先生在想什麼,我們這些人是無法理解的啦。因為他總是站在很高的地方,想著大格局的事情。”美彌子很讚賞野野宮。良子則是靜靜地聽著。
“做學問的人,為了避開煩瑣的世俗事,都盡量忍耐地過著單純的生活,這全是為了研究不得已的。像野野宮那樣連在國外都知名的人,卻和一般學生一樣住在宿舍,這也是野野宮他偉大的地方,宿舍愈簡陋,他愈值得尊敬。”在美彌子對野野宮的稱讚之後,還說了這些話。
三四郎在赤門與她們道別。他一麵往追分的方向前進,一麵想著:
原來如此,美彌子說得沒錯。自己和野野宮比起來真的差了一大截。我是才剛從鄉下來上大學的人,既沒什麼像樣的學問,也沒什麼見識。美彌子不會像尊敬野野宮那樣尊敬我,也是理所當然的。這麼一想,倒覺得美彌子好像瞧不起我似的。因為剛才的運動會無聊,才去了山丘上,結果美彌子卻一臉正經地問我:“那上麵有什麼好玩的嗎?”當時沒有察覺,現在一解釋,便覺得一切好像是她故意愚弄我而說的話。
三四郎一一反芻所有美彌子對他的態度與言語,結果每一件事情都被他解釋成不好的意思。三四郎站在路中央,低著頭滿臉通紅。
當他把臉抬起來的時候,與次郎和昨晚在聚會中演講的學生突然迎麵走了過來。與次郎隻點了個頭,沒作聲。那位學生則脫下帽子行了個禮,說:“昨晚如何啊?可別被束縛住啦!”他笑著說完後便走了。
【注釋】
[1] Henri k易卜生(1828~1906),挪威近代劇作家之始祖。明治中期經島村抱月等人之引進,對日本劇作界造成深遠的影響。
[2] 古代羅馬詩人Quintus Horayius Flaccus所作之《諷刺詩》第一卷第一句話。\\\"Quidrides?matatonomine de te Fabulanarratur\\\"意思是“你怎麼了?若是更改名字,大家便談論你。”
[3] Sappho,公元前七世紀希臘女流詩人。傳說她有一頭紫羅蘭色的秀發與美麗的容貌,因與美少年包恩的戀情無法成就而投海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