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口先生接著說:“不過我還算好的呢!如果裏見恭助來唱的話,簡直是一塌糊塗。這該怎麼說呢?他妹妹唱得卻是那麼出色。前一陣子他終於投降,說他不唱歌要去學樂器,結果有人建議他去學野台戲,真是笑死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啊!裏見還對我說,你要學就去學,聽說野台戲有八種唱腔呢!”
“你幹脆去唱唱看嘛!那種曲調普通人應該也會吧?”
“不,我才不要呢!我比較想打鼓。因為一聽到鼓聲,我就不覺得現在是二十世紀,因為我喜歡。為什麼現世這麼愚蠢,我一想到這裏就覺得鼓聲是帖良藥。就算我再怎麼悠哉也畫不出像鼓聲的畫來。”
“應該是你沒有試著去畫吧?”
“因為我不會畫嘛!待在現在的東京怎麼畫得出悠揚的畫?雖然畫是最不受限製的。啊!說到畫,上次我去參觀運動會的時候,本來想畫幅裏見和野野宮的戲畫,結果被他們給逃了。下回我想畫一幅真正的肖像畫,拿去展覽。”
“誰的肖像?”
“裏見他妹妹的。不曉得為什麼普通的日本女人都是歌眠[1]式的長相,一畫到西洋畫布上就不對勁,不過那女孩和野野宮他妹妹倒是可以,她們兩人都能入畫。我想畫一幅那女孩手持蒲扇,站在樹陰前方,麵朝亮處的等身長畫像。西洋扇令人厭惡,日本的蒲扇新鮮又有趣。總之不快點畫不行,如果她嫁人了,說不定我就不能自由地去畫她了。”
三四郎很感興趣地聽著原口的談話。尤其美彌子手持蒲扇的構圖,帶給三四郎相當的觸動。他甚至覺得也許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因緣。結果廣田老師卻毫不客氣地說:“那種畫也沒什麼意思嘛!”
“可是那是當事人的要求啊!我問她拿把扇子如何,她回答說:‘挺有意思的。’這可不是什麼爛畫喔!也要看看畫得如何啦!”
“如果畫得太美,很多人來求婚那就麻煩囉!”
“哈哈哈,那我就畫得普通一點好了。說到結婚,那女孩也差不多該嫁人了吧?怎麼樣,有沒有好的對象啊?裏見也拜托我幫忙找呢!”
“你把她給娶回家算了。”
“我?如果可以的話當然娶,不過我總覺得那女孩靠不住。”
“為什麼?”
“她曾笑著對我說:‘原口先生出國的時候,刻意地買了許多柴魚片,想帶去巴黎,關在宿舍好好地炫耀一番,不過到了巴黎之後,又改變主意了,對不對?’害我差點下不了台。她應該是從她哥哥那兒聽來的吧?”
“那女孩若不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不會妥協的。就算你怎麼勸她也沒用。在她還沒遇到喜歡的人之前,單身還是比較好。”
“完全是西式作風喔!不過從今以後,女人都會變成那樣子的,那也好啦!”
接著則是他們兩人冗長的繪畫經。三四郎很驚訝廣田老師竟然知道那麼多西洋畫家的名字。就在三四郎準備回家,在後門找木屐的時候,老師來到樓梯口朝上頭喊道:“喂!佐佐木,你下來一下!”
外麵很冷。天高清朗,好像將降夜露似的。三四郎摸摸衣服,手指所及處一陣冷冰冰的。當他數度蜿蜒地走過人煙稀罕的小路後,突然遇到一個占卜攤子。攤位旁懸掛著一個大紅圓燈籠,算命仙的腰部以下一身紅色的裝束。三四郎很想買一支簽,但又不敢買,為了閃開紅燈籠,他穿著外褂的肩膀幾乎要碰到路旁的杉木了。過了一會兒,他走出暗處,來到追分的街上。街角處有家蕎麥麵店,這回三四郎總算下了決心進到店裏去。因為他想喝點酒。
店裏有三位高中生。他們談論著:“最近學校老師在中午吃蕎麥麵的人變多了。午炮一響,麵店的夥計便匆匆忙忙地將一盤盤的麵和佐料挑進校門。這家店一定賺了不少錢吧?”
“某某老師即使在夏天也吃鍋燒烏龍麵,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可能是胃不好的緣故吧?”他們說了很多事。幾乎都直呼老師的名字。其中還有一位提到廣田老師。接著他們便開始對廣田老師未婚的事情議論紛紛。
“廣田老師家掛著裸女的畫像,因此他應該不討厭女人才是。”
“可是那幅裸體畫是西洋人的,所以不準。說不定他討厭日本的女人呢!”
“不,一定是因為失戀。”連這種說法都出來了。
還有人問道:“他是不是因為失戀才變成那種怪人的啊?”
“可是聽說有年輕的美女在他家出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有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三四郎聽著聽著,知道他們認為廣田老師是個偉大的人物。為什麼偉大,三四郎也不清楚,不過這三個人都讀了與次郎寫的《偉大的黑夜》。他們是因為讀了那篇文章才突然喜歡廣田老師的。有時候他們會引用《偉大的黑夜》裏的警言,並且不斷地讚賞與次郎的文章。他們非常好奇“零餘子”到底是誰?不過他們三人都同意那個人一定是非常了解廣田老師的。
三四郎坐在一旁聽了才知道原來如此。與次郎當然要寫《偉大的黑夜》。三四郎曾懷疑《文藝時評》的銷路就像與次郎說的並不好,可是他除了滿足虛榮心而興致勃勃地去寫論文外,還有什麼目的呢?現在看了這種情形後,他發現鉛字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如同與次郎所主張的,要是不說一字半句的話,那可損失了。三四郎一想到人們的批評比比皆是,就覺得執筆者責任重大得可怕。三四郎離開蕎麥麵店。
當他回到家後,酒也醒了。他無聊得發慌!三四郎坐到書桌前發呆,這時候女仆將裝了熱水的水壺送過來,順便交給他一封信。又是母親的來信。三四郎立刻拆開來看,今天他看到母親親手寫的信覺得格外地開心。
信雖然很長,卻沒寫什麼特別的事情。尤其信上沒提半句三輪田阿光的事,這讓三四郎感激不已。不過信中卻寫了一些奇怪的建議。
你從小就沒膽量,膽子小可吃虧了,你不曉得考試的時候有多傷腦筋。興津的高老師那麼博學多聞,他雖然是位中學老師,不過考升等檢定的時候,他緊張得全身顫抖,無法專心地作答,結果一直到現在薪水都還不能調升。雖然他請一位醫生朋友給他防顫抖的藥吃,可是聽說還是沒效。你雖然沒像他那麼嚴重,不過你要不要請東京的醫生給你吃些治膽子小的藥。應該不會治不了才對啊!
三四郎覺得真是愚蠢。但雖然愚蠢,卻感到很大的慰藉。他深深地感受到母親的溫柔。那晚三四郎回了一封長信給母親,一直寫到夜裏一點多。信裏有一句話寫道:“東京並不是個有趣的地方。”
【注釋】
[1] 喜多川歌眠(1753~1806),江戶後期畫家,擅長優豔之美人畫,為奠定日本浮世繪新畫風之重要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