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這是我剛創的詞。你也是惡君子之一嗎?呃,應該是吧?像與次郎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你不是認識裏見這個女孩嗎?她也是。還有,野野宮他妹妹,她也有惡君子的一麵,很有趣。昔日隻有王公貴族和父親當惡君子,現在則是每個人都想享有同樣的權利當惡君子。那不是多麼罪惡的事情,隻是拿掉蓋子的桶子裏,裝的原來是糞肥。剝除美麗的外表後,大都是露出醜惡的一麵。光是形象美麗,隻是徒增麻煩,於是大家都省事地隻用最原始的方式做事,很是痛快。認為那樣子很天真浪漫,可是當這種浪漫越矩的時候,惡君子之間便會感到不便。當那種不便漸次增強而達到極點時,利他主義便再度複活,然後流於形式,變得腐敗後,再回歸利己主義。也就是說,這是沒有極限的。我們隻要這麼想,這樣生活就沒什麼問題,漸行漸進步。看看英國吧!在那裏,這兩種主義自古就取得很好的平衡,所以他們沒有變動,他們沒有進步。既沒有易卜生,也沒有出現尼采。真可憐。隻有他們自認得意,從旁觀來,他們已變硬,成了化石……”
三四郎的內心雖然覺得很有道理,但話題跳得太快,不但繞了個彎,還扯得愈來愈遠。他覺得有些詫異,這時候廣田也留意到了。
“我們剛才到底在談什麼啊?”
“結婚的事。”
“結婚?”
“是,您要我聽母親的話……”
“喔,對、對。你一定要盡量聽你母親的話才行。”廣田說完,嘻嘻地笑了。一副把三四郎看作是孩子似的,然三四郎並沒有感到不悅。
“我們是惡君子,而老師那個時代的人是偽君子,那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有人對你好,你會不會高興啊?”
“嗯,高興啊!”
“一定如此嗎?我可不。我曾經有過因為別人對我好,而我卻感到不愉快的經驗。”
“是怎麼一回事?”
“隻在形式上親切的表現,而不是親切本身的目的的情況。”
“有那種情況嗎?”
“像過年的時候,別人對你道恭喜,你會真的覺得很可賀嗎?”
“這個嘛……”
“應該不會吧!和笑痛肚子、笑翻天的人一樣,如果隻有自己一人的話,是不會有人笑的。親切也是同樣的道理。別人會因為你的職務而對你親切,就像我在學校當老師一樣。而我實際的目的隻是混口飯吃,可是學生聽到了一定會不高興的吧!相反的,像與次郎那種惡君子領袖,老是給我惹麻煩,雖然盡做些沒收尾的勾當,但他並沒有惡意,他有他可愛的一麵,剛好和美國人對金錢的露骨態度差不多。那件事情本身就是目的,沒有東西比以那件事情本身當作行為還誠實的,也沒有比誠實更讓人喜愛的了。在我們那個凡事無法誠實表現出來的時代,所受的教育是令人不愉快的。”
這些道理三四郎都懂。不過對三四郎而言,眼前最迫切的問題大部分都不是理論,他隻想知道實際上有交涉的對象是否誠實而已。三四郎在心裏又把美彌子對自己的一舉一動想了一遍。然而他卻無法判斷到底是否令他不愉快。三四郎開始懷疑他的感受性是不是比一般人還遲鈍一倍。
這時候廣田老師突然發出“嗯……”的聲音,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
“嗯,還有……進入二十世紀之後,開始流行一種奇怪的東西。將利他本位的內容以利己本位的想法替補,流行這種困難的做法。你遇過那種人嗎?”
“哪一種人啊?”
“換句話說,就是偽善露惡。你大概還是聽不太懂吧?看來我的解釋好像不太好。
“以前的偽君子不是都以讓人認為他很好為優先的考慮嗎?可是相反的,他們卻為了破壞別人的感覺而刻意偽善。不管橫看豎看,對方都隻會覺得那是一種偽善,所以他當然會不高興。然偽善的人卻達到他的目的了。惡君子的特色就是將偽善原原本本地施於對方,他表麵上所說的全是善言;也就是將兩種行為合而為一。
“最近巧妙運用這種方法的人增加了許多。神經極敏銳的文明人,如果想成為完美的惡君子,這可是一個好方法。不流血就殺不了人的說法是相當野蠻的,不過這種說法會慢慢消失的。”
廣田老師講話的方式就像導遊在解說古戰場一樣,他將自己放在一個遠離實際的地位遠眺,有一種頗為樂天的意味,簡直就像在教室聽課一樣。不過三四郎他倒是有反應,因為他的腦裏有美彌子,而這理論正好適用。三四郎將這個標準放在腦海裏,想用這個標準測看美彌子的一切,然而卻有許多地方是測不出來的。老師閉上嘴巴,和往常一樣,從鼻子吐出哲學的煙霧。
過了片刻,玄關傳來腳步聲。沒等人去應門便進到走廊來。與次郎忽然坐到書房的入口處,說:“原口先生來了。”他省了“我回來了”這句話。也許他是故意省略的也說不定。與次郎隨便地向三四郎點了個頭,便馬上出去了。
原口和與次郎在門坎錯身後,進到書房裏來。原口是個蓄著法式胡,理著五分頭,有點胖的男人。看起來比野野宮大兩三歲。他身上穿著比廣田老師還好看的和服。
“啊,好久不見。剛才佐佐木到我家去,我們一塊吃了飯,然後我就被拖了過來……”他的口氣相當地快活。似乎一站到他身邊,心情就自然會愉快一樣。
當三四郎聽到原口這個名字的時候,馬上就猜想到大概是那位畫匠吧!不過話說回來,與次郎還真是位交際高手,他和許多前輩都熟識,這點令三四郎頗為佩服。三四郎一到長輩麵前就緊張,他自己將這個結果解釋成是受了九州島教育的影響使然。
主人終於把原口介紹給三四郎認識。三四郎很禮貌地行了個禮,對方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三四郎便安靜地聽他們兩人的談話。原口說先解決些要商談的事,他提到過一陣子要創個會,請廣田老師務必要幫忙。他並沒有打算要弄得多出色,隻發通知給文人、藝術家、大學教授幾個人而已,沒什麼關係。而且大家幾乎都認識,完全不必講究形式。目的隻是大夥聚在一起吃吃晚餐,交換一些文藝上的有益話題,如此而已。
廣田老師一口便回道:“我參加!”要商談的事就這麼解決了。之後原口先生和廣田老師的對話頗為有趣。
廣田老師問原口先生:“你最近都在做什麼?”
原口先生這樣回答他:“我都在練一中節啊,我已經會五段曲子了。‘紅葉吉原八景花’‘小稻半兵衛唐崎自殺’啦,都是很有意思的。你要不要也試看看?那種是不能唱得太大聲的。本來就隻局限在四疊半的房間裏唱的,可是你也知道,我生來就是這麼大嗓門的,而曲調又抑揚頓挫,所以老是唱不好。下回我唱一段給你聽聽。”廣田老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