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今晚,他根本沒有餘力去想象自己會怎麼樣。三四郎從上回就開始懷疑美彌子了,不過他的懷疑到現在還沒澄清。必須追究清楚的事情連一件也沒有,所以想一刀兩斷解決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隻是為了讓三四郎安心而必須解決的話,那不過是利用接觸美彌子的機會,從對方的樣子隨便地給自己最後的判決罷了。明天的會麵便是這場判決不可或缺的材料,所以三四郎想象著對方的種種。可是不管他怎麼想,都是浮現對他有利的光景。即便如此,他還是相當懷疑。那種感覺像在看一張肮髒處被拍得很美的照片。照片是照片沒錯,但實物的肮髒也是不爭的事實,這兩者應該是相同的,然而卻並不一致。
最後三四郎想到一件令他高興的事。美彌子說她要借錢給與次郎,卻不把錢交給他。也許與次郎在金錢方麵是一個沒有信用的人,不過美彌子是因為這個理由而不把錢交給他的嗎?真是令人懷疑。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話,那就是自己很被信賴了。光是願意出借金錢就是對三四郎很有好感了。
“她想和我見麵,然後親手把錢交給我”,三四郎飄飄然地想到這裏,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我看她應該是在愚弄我吧?”想到這裏,他突然臉紅了。
如果有人問三四郎:“那女孩為什麼要愚弄你?”他恐怕是回答不出來吧!三四郎一定完全沒想到那是為了懲罰自己的自負。他相信自己是為了美彌子而自負的。
第二天很幸運,有兩位老師缺課,所以三四郎從下午開始就沒課了。他懶得回家,於是在途中填飽肚子後,便前去美彌子家。三四郎曾經過美彌子家前麵很多次,但今天是他第一次進去。大門的柱子上有一張寫著裏見恭助的名牌。
每當三四郎經過這裏的時候,他就會想:“裏見恭助到底是個怎麼樣的男人?”三四郎還不曾見過他。大門深鎖著,地上無章地鋪著長方形的花崗石,玄關細致的格子門緊閉著。
三四郎按了門鈴,他詢問出來應門的女仆說:“請問美彌子小姐在家嗎?”當他這麼問的時候,竟然湧現一股很難為情的感覺。他還不曾有過站在人家的大門前,詢問年輕小姐是否在家的經驗。三四郎實在覺得很難啟齒,女仆倒是相當地正經恭敬。她先進屋裏去,又出來,然後禮貌地行了個禮後,說:“請進。”三四郎跟著她進屋裏去,來到客廳。是一間掛著厚重窗簾的洋式客廳,有一點暗。
“請您稍坐片刻……”女仆說完後便出去了。三四郎在寂靜的客廳裏坐了下來。
正麵的牆上有一方小小的壁爐,壁爐上有一麵橫向的長鏡,前麵立著兩座燭台。三四郎看看鏡中映在燭台中央的自己的影像,然後又坐下來。
這時候裏麵傳來小提琴聲。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宛如風將它帶來,又將它拋去似地,立刻消失了。三四郎覺得很惋惜。他靠在厚厚的沙發上心想:“再多拉一會兒嘛!”他豎起耳朵仔細聽,然而聲音卻再沒出現了。大約過了一分鍾後,三四郎便忘了小提琴這回事。他望著前方的鏡子和燭台,覺得有一種特別的西洋味兒。這使他聯想到天主教。為什麼會聯想到天主教,三四郎也不懂。這時候又傳來小提琴聲。這次是高音和低音急促地接連響起,然後又突然地消失。三四郎完全不懂西洋的音樂,然而他知道剛才的樂音絕對不是既有曲子的一部分,那隻是拉出一些聲音而已。像那樣雜亂無章法的拉法和三四郎現在的情緒很吻合,仿佛是從天上意外降下兩三顆荒唐的冰雹似的。
當三四郎將一雙幾乎已經失去感覺的眼睛移至鏡中時,不知什麼時候美彌子已出現在鏡中。女仆原本關上的門正敞開著,鏡中清楚地映著單手撥開門後布簾的美彌子上半身。美彌子從鏡中看三四郎,三四郎也從鏡中看美彌子。美彌子露出笑容,說:“歡迎你來。”
女聲從背後傳來,於是三四郎隻好回過頭去。他們正巧麵對麵。這時候美彌子動了動寬額前的頭發,行了個禮。她的態度親切得幾乎不需要行禮。然而三四郎卻從椅子上站起來,行了一個禮。她一副沒在意的樣子,繞過去背向鏡子坐在三四郎的正麵。
“你終於來了。”口氣一樣是親切的。
三四郎聽到這句話心裏非常開心。美彌子穿著滑亮的絲質和服。從剛才她讓三四郎等了那麼久看來,說不定她這一套漂亮的衣服還是特地去換的。她端正地坐著,眉開眼笑靜靜地注視著三四郎。反倒是三四郎感到一股甜蜜的痛苦。他受不了被一直注視著,三四郎立即開口,近乎無意識地。
“佐佐木……”
“佐佐木去了你那兒吧?”女孩露出她那口皓齒說。
女孩後方的壁爐上左右擺設著剛才的燭台,那是一對形狀特別的金鑄燭台。說它是燭台,那是三四郎自己的臆測,其實他並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在這對奇特的燭台後方,是一麵明亮的鏡子。由於光線被厚厚的窗簾遮蔽了,因此並沒有充分照射進來。天氣陰暗。三四郎看到和當時一模一樣的美彌子的皓齒。
“佐佐木來找我。”
“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叫我來找你。”
“我想也是。所以你就來了?”她還特地這樣問。
“嗯。”三四郎應道,他有一點猶豫。接著他才又答:“是,是這樣的。”
女孩完全收起露出的皓齒。她靜靜地站起身,走到窗邊,眺望外頭。
“天陰了,很冷吧?外麵。”
“不,還挺暖和的。一點風也沒有。”
“是嗎?”她邊說邊回到位子上來。
“是這樣子的,佐佐木把錢……”三四郎開口。
“我知道。”她插嘴道。三四郎不作聲。
“怎麼會弄丟了呢?”她問。
“因為他把錢拿去賭馬了。”
女孩歎了一聲“唉呀!”雖然她唉呀了一聲,但臉上卻沒有驚訝的表情,反而笑笑的。過了片刻,她才加了一句“真是個糟糕的人”。三四郎沒有回應。
“賭中馬券比猜中人心還難,不是嗎?你是個連已有線索的人的心都不去試探了,怎麼會……”
“馬券不是我買的!”
“咦,那是誰買的啊?”
“是佐佐木買的。”
女孩突然笑了。三四郎也覺得菀爾。
“那就不是你要用錢了?真是無聊!”
“我是需要用錢沒錯。”
“真的嗎?”
“真的。”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嗎?”
“反正不跟你借也沒關係。”
“為什麼?你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而是瞞著你哥哥向你借錢,這樣不太好。”
“怎麼說?可是我哥哥知道這件事啊!”
“是嗎?那我就向你借了。不過不跟你借也沒關係。我隻要向家裏說明原委,一個禮拜左右錢就會寄過來了。”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那就……”美彌子突然變冷淡了。
三四郎覺得本來在他身邊的美彌子,這下子好像退到一百米外的地方。三四郎心想:“早知道跟她借就好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看看燭台,不太自在。三四郎是個不會主動取悅他人的男人。美彌子也遠離不再靠近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望向窗外,說:“好像沒有要下雨的樣子。”
三四郎也以同樣的語氣回應:“好像沒有要下雨的樣子。”
“如果不下的話,我出去走走好了。”她站在窗邊說。
三四郎把這句話解讀成:“你回去吧!”原來她換上滑亮的絲質和服不是為了我!
“那我回去了。”三四郎起身。美彌子送他到玄關。
當三四郎來到門口穿鞋時,美彌子對他說:“我陪你一起走到那兒,可以吧?”三四郎一邊係鞋帶,一邊答道:“嗯,好啊!”女孩這時已經走到門口,她湊到三四郎的耳邊,輕聲地對他說:“你生氣啦?”這時候女仆匆匆地出來送客。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五十米左右。一路上三四郎始終想著美彌子的事。這個女孩一定被嗬護放縱慣了,她在家庭裏一定比普通女性還擁有自由,凡事都是順著她的意思為所欲為。從她不需經過任何人的允諾,就和三四郎在街上走動這一點看來就知道。沒有年邁的雙親在身邊,而年輕的哥哥又是采取放任主義,因此她才變成這樣的。不過如果是在鄉下的話,想必是很困擾的吧?如果要她過像三輪田的阿光那種日子的話,不曉得她會怎麼想。東京和鄉下不同,什麼事都明白開放,在東京的女孩大概都是如此吧?不過從遠處來想的話,她又有一點舊式的味道。因此與次郎會說美彌子是易卜生式的女人似乎也是可理解的。但到底是她不拘俗禮的地方是易卜生式,還是她腦子裏的思想是易卜生式的,這點三四郎就不懂了。
他們走到本鄉的街道上。這兩個一起行動的人雖然一起走著,卻完全不曉得對方要去哪裏,他們兩人總共轉了三個轉角,每當轉彎的時候,兩個人的腳步便像照會過似地,沒發一言地轉向同一個方向。當他們從本鄉道轉至四丁目街角的途中,女孩開口問:“你要去哪裏呢?”
“你要去哪裏?”兩人互視片刻。三四郎的表情異常嚴肅。女孩忍不住又露出白色的牙齒。
“跟我來!”兩個人轉進通往四丁目的街角。
約莫走了五十米後,右側有一座大的洋樓。美彌子停下腳步,她從腰帶間取出一本薄薄的存款簿與一枚印章。
“拜托你。”她說。
“什麼?”
“請你收下這筆錢。”三四郎伸出手,接過存款簿。正中央寫著存款簿,旁邊寫著裏見美彌子小姐。三四郎握著存款簿和印章,直視著女孩。
“三十元。”女孩說出金額。她的口氣像是對每天習慣去銀行領錢的人說話的樣子。幸好三四郎在故鄉的時候,經常拿著存款簿到豐津去辦事。他馬上走上坡,打開銀行的大門,將存款簿和印章交給櫃台,當他拿到需要的金額後,出來一看,美彌子不在原地,她已經走到三四十米外的地方了。三四郎趕緊追了上去,將手伸進口袋裏,準備把東西交給她。
就在這時候,美彌子問他說:“丹青會的展覽你去看過了嗎?”
“還沒去看。”
“人家送了兩張招待券給我,我一直沒空去,要不要去看看啊?”
“可以啊!”
“走吧!展覽就快結束了,我如果不去看看的話,可對不起原口先生。”
“招待券是原口先生給的啊?”
“嗯,你認識原口先生?”
“在廣田老師那裏見過一次麵。”
“他是個有趣的人吧,聽說他去學唱野台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