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少爺 三四郎》(20)(3 / 3)

“他說他前一陣子去學打鼓。還有……”

“還有?”

“還有,他還說要畫你的肖像,那是真的嗎?”

“嗯,我是高級模特兒。”她說。三四郎的個性是說不出比這更貼心的話了,因此他沉默不語。女孩似乎希望他說點什麼。

三四郎又把手伸進口袋,取出銀行的存款簿和印章,交給美彌子。錢應是夾在存款簿裏的,可是女孩看了存款簿裏並沒有錢。

她問:“錢呢?”三四郎的手又探進口袋裏,從裏頭掏出皺皺的鈔票。她並沒有伸出手來。

“請你替我保管。”她說。

三四郎覺得有些困惑,然而他這個人是不會在這種時候追究到底的。再加上現在是在馬路上,所以他就更避諱了。他才剛把鈔票掏出來,又得再收回去,三四郎直覺得她真是個怪女人。

有許多學生經過。當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都會瞧瞧這兩人。有的人甚至大老遠地就邊望著他們邊走過來的。三四郎覺得走到池塘的這趟路實在很遙遠。即便如此,他們並不想搭電車。他們倆慢慢地走著。

到展覽會場的時候,已經將近三點了。會場立著一麵奇怪的廣告牌,上頭“丹青會”的字,以及字的周圍的圖案,看在三四郎眼裏,都是相當地新鮮。不過新鮮的意思指的是在熊本看不到,所以毋寧說那是一種異樣的感覺。會場內則更甚其上,在三四郎的眼裏,隻有油畫和水彩畫的區別而已。

雖然如此,三四郎還是有所好惡,當中也有一些作品是他會想買下來的。不過他完全分辨不出畫作的好壞,因為他的零鑒賞力與一開始就放棄鑒賞的心情,導致三四郎一句話也不說。

隻要美彌子一問他:“這幅畫如何?”

他就應道:“嗯,這個嘛……”

問他:“這幅畫很有趣喔?”

他就答:“很有趣。”

一點意思也沒有。看起來好像是個不會說話的傻瓜,或者是不理睬對方的大男人。如果當他作傻瓜的話,那不愛炫耀之處顯得很可愛;如果當他作是大男人的話,那不理睬對方的地方便很可惡。

會場裏展示著許多兩兄妹長年在國外旅行所畫的作品。兩兄妹同姓,畫作並同時掛在一塊。美彌子在其中一幅作品前停下腳步。

“這是威尼斯吧?”

這個三四郎也知道。很有威尼斯的味道,真想乘坐“貢多拉”一遊。三四郎在高中的時候學到了“貢多拉”這個字,從此他便喜歡上這個字。說到“貢多拉”,感覺上好像不和女人一起坐就沒意思一樣。他靜靜地望著畫中蒼藍的水,兩旁高聳的房屋,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和影中若隱若現的片片緋紅。

這時候美彌子開口說:“哥哥畫得好像比較好耶。”三四郎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說的哥哥是……”

“這幅畫是哥哥畫的不是嗎?”

“誰的哥哥?”

美彌子一臉訝異地看著三四郎。

“那邊的是妹妹畫的,這邊的是哥哥畫的,不是嗎?”

三四郎退後一步,回頭看看剛才走來的這一麵。牆上掛著許多一樣是外國景色的畫作。

“不一樣嗎?”

“你以為是同一個人畫的嗎?”

“嗯。”三四郎應道,他一臉的茫然。

終於他們倆四目相視,然後一同笑了出來。美彌子驚訝地睜大眼睛,然後稍微降低音量說:“真有你的!”說著便快步地先往前走了。三四郎站在原地,再次凝視威尼斯的水道。先走一步的女孩回過頭來,三四郎並沒有看她。女孩停下腳步,從對麵凝望著三四郎的側臉。

“裏見小姐!”冷不防有人大聲地叫道。

美彌子和三四郎同時轉過頭去。原口先生正站在兩米外,寫著“事務所”的房間入口。野野宮的身影出現在原口先生之後,兩人的身影交疊著。美彌子眼中出現的是站得比原口先生遠的野野宮。她似看非看地後退兩三步,來到三四郎身邊。她以幾乎蔽人耳目的動作將嘴巴湊近三四郎的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三四郎根本聽不懂她到底說了些什麼。還沒等他再問一次的時候,美彌子已經走向他們兩個人,並且打了招呼。

野野宮對三四郎說:“你們倆怎麼一起來了?”三四郎還沒來得及回話,美彌子就開口道:“很登對吧!”野野宮什麼話也沒說便轉過頭去。

後麵掛著一幅榻榻米大小的畫,那是一幅肖像畫,整幅畫黑漆漆的,衣服、帽子和背景幾乎無法區別,隻有一張臉是白色的。消瘦的兩頰上垂著肉。

“這是臨摹的作品喔!”野野宮對原口先生說。

原口先生正對著美彌子不停地說著話。

“畫展就要結束了,來參觀的人也少了許多。剛開始展覽時,我每天都到事務所來,最近就很少來了。今天剛好有事,所以就拉著野野宮一塊兒來了。真巧啊!這場畫展結束後,我馬上要準備明年的展覽,非常忙碌。本來都是在四月櫻花季的時候開畫展的,但是明年因為其他會員的關係,所以預計提早展覽,這樣一來等於連續開兩場畫展,不加緊努力是不行的。我希望能趕在畫展之前畫你的肖像,你可能會不太方便,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在除夕那天讓我畫。”

“我會把你的肖像掛在這裏的。”原口先生這才將目光轉向黑色畫作上,野野宮也同時出神地望著同一幅畫。

“你覺得如何?這幅委拉斯凱茲[1]。它是一幅模擬畫,畫得也不是頂好。”原口開始說明,野野宮根本沒有必要開口了。

“這是誰畫的呢?”女孩問。

“是三井。三井是很會畫的,不過這幅畫我倒是不怎麼欣賞。”原口退後了一兩步,看著畫說道。

“因為原畫作家的技巧已經達到顛峰,所以模仿起來很難。”原口把頭歪向一邊。三四郎看著原口。

“全都看過了嗎?”原口一個勁兒地向美彌子搭話。

“還沒。”

“怎麼辦?我看就別看了,我們一起出去吧!到精養軒喝喝茶,反正我剛好有事得去一趟。我想和老板商量一下關於集會的事情。他是位熱心的人。這個時間喝茶正好,要是去晚了,喝茶就嫌晚,而吃晚餐又太早了,時間不對。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

美彌子看看三四郎,三四郎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野野宮則是站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模樣。

“既然都來了,就全部看完好了。你說對不對?小川。”

三四郎“嗯”地應了一聲。

“那這樣好了,這裏麵有間房間,展示著深見先生的遺作,就看看他的作品,然後回程再到精養軒來,我先到那裏等你們。”

“謝謝。”

“你可別用看普通水彩畫的角度去看深見先生的水彩喔!怎麼說那也是深見先生的水彩畫,如果不用看實物的心情,而是以看深見先生的氣韻來欣賞他的畫作的話,是會發現許多有意思的地方的。”原口提醒完後,便和野野宮一同走了。美彌子行了一個禮後,目送他們離去。那兩人並沒有回頭。

女孩轉過身去,進入裏麵的展覽室。三四郎尾隨在後。

那是一個光線不佳的昏暗房間,細長的牆上掛著一排深見先生的遺作,果然如原口所說的,全是水彩畫。三四郎深刻地感受到那水彩的顏色淡薄,色數少,對比貧乏,不拿到太陽底下看的話,幾乎是寒酸得不起眼。不過他的筆觸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有一氣嗬成的氣勢。即使水彩下明顯地透著鉛筆所勾勒的輪廓,但仍可以看出他瀟灑的畫風。他畫的人又細又長,像支釣竿似的。這裏也有一幅委拉斯凱茲。

“這也是委拉斯凱茲嘛!”女孩湊過來說。

“嗯。”三四郎應道,不過委拉斯凱茲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剛才說什麼?”

“剛才?”女孩反問道。

“剛才我站在那邊看那幅委拉斯凱茲的時候。”

女孩又露出雪白的牙齒,但一句話也沒說。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我不問也無妨。”

“不是什麼要緊事啦!”

三四郎又露出一臉奇怪的表情。

陰霾的秋日已經過了四點。房間內變得陰暗,參觀的人非常少。在這個展覽室裏,隻有男女兩人的身影。女孩遠離畫作,站在三四郎的正前麵。

“指野野宮。嗯、嗯。”

“野野宮……”

“你應該懂吧?”美彌子的話意像崩潰的浪濤浸蝕了三四郎的胸口。

“你在愚弄野野宮嗎?”

“這話怎麼說?”

女孩的口氣一派天真無邪。三四郎忽然失去再講下去的勇氣了。他無言地走了兩三步,女孩緊跟在後麵。

“我不是在愚弄你喔!”

三四郎又停下腳步,他的個子挺高的。他俯視著美彌子。

“算了。”

“我哪裏做錯了?”

“我就說算了嘛!”

女孩別過臉去。他們兩人一同走到門口去。當他們走出門口時,碰觸到彼此的肩膀。三四郎突然想起那位和他一起搭火車的女人。當他碰到美彌子時,三四郎有一股隱隱作痛的感受。

“你真的不在意嗎?”美彌子小聲地問。對麵走來了兩三位參觀畫展的人。

“總之先出去吧!”三四郎說。他取了鞋穿上,走出大門,外麵正下著雨。

“要不要去精養軒?”

美彌子沒有回答。他們站在博物館前寬廣的廣場中淋著雨。幸好雨才剛下,而且下得並不太激烈。女孩站在雨中,一邊環視四周一邊指向對麵的森林。

“我們到那棵樹下麵去!”

再等一會兒雨應該就會歇的。他們兩個人躲進高大的杉木樹下。那是一棵不適合躲雨的樹,然而他們兩人卻一動也不動。就算淋濕了還是站在原地,兩人都覺得冷了。女孩開口說:“小川。”三四郎側身轉向正望著天空的女孩。

“很不好意思,剛才那件事。”

“算了。”

“可是……”她邊說邊靠過來。

“我不曉得為什麼就是想那麼做,但我並不是故意要愚弄野野宮的。”

女孩定睛注視三四郎。三四郎從那一對眼睛裏讀到比言語還深刻的告白。她那靈巧的雙眼訴說著“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三四郎又答了一次:“我就已經說過無所謂了。”

雨愈下愈大。不會淋到雨的地方僅剩不大,他們兩個人漸漸靠近,肩與肩幾乎碰在一起了。美彌子在雨中對三四郎說:“剛才那筆錢給你用。”

“我向你借需要用的部分。”他答。

“請你全部都拿去用。”她說。

【注釋】

[1] Diego Rodriguez Velazquez(1599~1660),西班牙宮廷畫家,擺脫往昔華麗色彩之傳統作畫方式,獨創個人風格,對後世有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