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少爺 三四郎》(21)(1 / 3)

三四郎忍著寒冷,凝望了這片火紅片刻。

這時候在三四郎腦裏火紅地浮現“命運”兩字。

三四郎再鑽回溫暖的被窩裏,然後忘卻在紅色命運中掙紮的人們。

由於與次郎的推薦,三四郎終於還是去了精養軒參加集會。當時三四郎穿著一件黑色的絲質外褂與會。三四郎的母親在信裏冗長地說明這件外褂是三輪田的阿光她母親做的,然後由阿光幫他把家紋縫上去的。小包寄達的時候,三四郎姑且試穿了一下,之後便一直擱置在衣櫃裏了。與次郎知道了直嚷道:“太可惜了,你一定要穿、一定要穿!”一副三四郎如果不穿自己就要拿去穿的口氣,於是三四郎索性就把那件外褂拿出來穿了。穿上去一看倒還不差。

三四郎穿著這件外褂和與次郎兩個人站在精養軒的門口。照與次郎所說的,迎接客人就應該要這個樣子。三四郎並不知道這回事,他根本是以客人的身份赴會的。然而這樣一來,這件外褂便顯得廉價了。早知道穿製服來就好了。不久會員們一個個來了。每當有人來,與次郎一定會纏著對方和他說說話,好像所有的會員全是他的舊識一樣。等客人將帽子和外套交給侍者,走進樓梯旁昏暗的走廊後,與次郎就會告訴三四郎剛才的客人是某某人,因此三四郎認識了不少知名人士。

不久客人聚集得差不多,大約來了將近三十位。廣田老師和野野宮也來了。雖然野野宮是個理學家,不過他對繪畫和文學很感興趣,因此原口硬是把他給拖來了。原口當然也在場,他是最早來的,忙著招呼這兒、打理那兒的,不時還會撫弄他那法國式的胡須,好不忙碌的模樣。

終於大家都各自入座了。既沒有人相讓,也沒有人相爭。廣田老師是第一個坐下來的。與次郎和三四郎一起坐在入口附近。其他人都是偶然坐在一起的。

坐在野野宮和廣田老師之間的是一位穿著條紋外褂的評論家。他的對麵坐了一位叫作莊司的博士。這位就是與次郎口中有力的文科教授。是一位穿著禮服、很有氣質的男人。他的頭發留得比一般人還長,在燈光下看起來像黑色的漩渦,和廣田老師的光頭大相徑庭。

原口坐在離大家遠遠的位子上。由於他坐在彼端,因此和三四郎遙遙相對。他的領襟上打著一個寬幅的黑領結,領結的下擺垂在胸前。與次郎告訴三四郎說,法國的藝術家都是打這種領結的。三四郎邊喝湯邊想,那領結簡直就像打在腰帶上的結一樣。過了片刻,大家便開始議論起來。與次郎喝著啤酒,異於平常的,他一句話也沒說。平日愛高談闊論的他今天顯得收斂多了。

三四郎小聲地問與次郎:“你不發表點高論嗎?”

“今天不行啦!”與次郎答完後,旋即撇過頭去,和鄰座的男子談了起來。

“拜讀了你的那篇論文,真是受益匪淺。”他向對方如此答謝道。

不過與次郎曾經在三四郎麵前把那篇論文批評得一文不值,因此三四郎聽了剛才與次郎所說的話後,直感不解。

這時候與次郎又轉過頭來:“那件外褂很棒啊!你穿起來很好看。”他特別注意了白色的家紋說道。

這時候坐在另一頭的原口朝向野野宮說話。他本來就是個大嗓門的人,隔空對話正適合他。剛才一直麵對麵談著話的廣田老師和莊司教授,這下子怕擋到他們倆的交談,於是中止了談話。而其他人也不說話了。集會的中心點就此產生。

“野野宮先生,你的光線壓力的實驗已經結束了嗎?”

“不,還沒呢!”

“挺花時間的嘛。我們這些人的工作雖然也是耐力性質的,不過你的工作似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繪畫的話靠靈感就能夠馬上畫出來,可是物理的實驗可沒那麼容易。”

“靈感是會妥協的。今年夏天我到某個地方,聽到兩位婆婆的對話。她們談的是梅雨什麼時候結束之類的話題。其中一位婆婆說:‘從前隻要打了雷,就是梅雨結束的時候,不過現在可不同囉!’結果另一位就憤慨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誰說打聲雷梅雨就會停啊!’所以繪畫也一樣,現在光靠靈感是畫不成的。田村兄,小說也一樣吧?”

原口的旁邊坐著一位叫作田村的小說家。他說他的靈感除了來自稿件的催促以外,就沒有其他的了。這句話惹得在座哄堂大笑。

後來田村問野野宮說:“光線有壓力嗎?如果有,那是怎麼實驗的呢?”

野野宮的回答很有趣。他說是用雲母還是什麼做成一個薄片圓盤,然後用水晶線將圓盤吊在真空中,用弧光燈呈直角照射這麵圓盤,圓盤便會因光線的壓力而動搖。

在座的每個人都側耳傾聽。三四郎則想起當初剛到東京時驚訝於望遠鏡的往事。原來那個醃菜罐裏竟有那種裝置!

“有水晶線這種東西啊?”三四郎小聲地問與次郎。

與次郎搖搖頭,問野野宮說:“野野宮,你有水晶線嗎?”

“嗯,是水晶粉做的。用氣杆的火焰將水晶熔解,再從左右延拉,水晶的細線就完成了。”

三四郎隻回了一句“是嘛!”便沉默了。接著開口的是坐在野野宮身旁,穿著條紋外褂的評論家。

“像我們這些人一談到那方麵的學問,完全一竅不通。你一開始怎麼會留意到的呢?”

“理論上是來自麥克斯韋[1]的想法,而由列別捷夫[2]實驗,獲得證實。最近那顆彗星的尾巴應該會被吸引到太陽的方向,然而每回出現的時候,彗星的尾巴總會驅向反方向,於是有人就認為也許那是因為光壓的緣故而被吹散的。”評論家似乎相當地佩服。

“能想到那種事是很有趣,想法既大又好。”

“不僅大,而且沒有罪,很棒!”廣田老師說。

“如果那個想法不正確,也不是罪過。”原口笑著說。

“不,那個推測好像是正確的。光線的壓力是圓盤半徑的平方,引力則是半徑的立方,物體愈小,引力就愈小,而光線的壓力便會變強。如果彗星的尾巴是由非常細小的碎片所構成的話,它一定會被吹到太陽的反方向的。”野野宮於是認真了起來。

這時候原口一如往常的口吻說:“雖然沒罪,但要計算那可麻煩了。有一利必有一弊。”他的這句話讓大家恢複了原來暢飲啤酒的氣氛。

“我看物理學家不可能是自然派的吧!”廣田老師說。

物理學家和自然派這兩個字大大地刺激了滿場的興趣。

“這話怎麼說呢?”野野宮本人提問道。

廣田老師不得不加以說明。

“因為要實驗光線的壓力是不能光靠睜開眼睛,觀察自然就行的。在大自然的章節裏,不是沒印上光線壓力這件事實的嗎?物理學家是靠著人工的水晶線、真空、雲母之類的裝置觀察光線壓力的。所以說那不是自然派。”

“不過也不是浪漫派吧?”原口打岔說道。

“不,是浪漫派。”廣田老師煞有介事地辯護道。

“光線與承受光線照射的物體之間的關係,是在一般自然界裏無法看到的,這一點不是很浪漫嗎?”

“可是,如果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那隻要觀察光線固有的壓力即可,其他的一切就都是自然派了啊!”野野宮說。

“這樣一來,物理學家就是浪漫的自然派了。以文學的角度來說,豈不像易卜生的作品一樣了?”對麵的博士作了一番比較。

“正是。易卜生的劇作有著和野野宮相似的裝置,不過在那個裝置下生存的人物是否如同光線般地順從自然法則,那就不得而知了。”這是穿著條紋外褂的評論家發表的言論。

“也許是吧!不過我認為這件事有必要在人類的研究史上記錄下來。也就是說,當人類被放置在某種狀態下,是有能力與權力對反方向有所作用。可是很奇怪的是,就因為我們認為人類和光線一樣是順從機械的法則而活動,因此反而常常會發生意想不到的錯誤。本來想惹怒人,對方反而笑了;想博對方笑的,卻惹惱了他。完全相反。不論是哪一種,都是人。”廣田老師又把問題搞大了。

“那麼,在某種狀況下某人的所作所為就都是自然的囉?”對麵的小說家問道。

廣田老師馬上回答他說:“對、對。不管哪一種人,怎麼畫他,世上至少會有一個存在。像我們這樣真實的人類,是怎麼也想象不出會做出非人的行為。隻不過是因為被描述得太差,而不被認為是人罷了。”

小說家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接著又是博士開口。

“物理學家伽利略發現教堂吊燈振動的時間無關乎振動的大小,以及牛頓發現蘋果因地心引力而掉落,這些一開始都是自然派。”

“如果是那種自然派,在文學方麵也有。原口先生,畫也有自然派嗎?”野野宮問。

“有啊!就有一個叫作庫爾貝[3]的家夥。Verite vraie[4],什麼事都得是事實才認同。不過那並不是非常猖狂,隻是其中一個被承認的派別而已。若不是如此的話,也很令人困擾。小說應該也一樣,你說對不對?不也是有類似莫羅[5]、夏瓦納[6]的作家嗎?”

“應該是有。”鄰座的小說家答道。

餐後並沒有演講活動。隻有原口先生不停地批評位於九段的銅像:

“立那樣一尊銅像令東京市民困擾,倒不如造座藝伎的銅像來得好些。”

與次郎告訴三四郎說:“九段的那尊銅像是原口的冤家所做的。”

集會結束,步出室外,天上掛著一輪明月。

與次郎問三四郎:“不曉得今晚廣田老師有沒有留給莊司博士好印象?”

“應該有吧!”三四郎應道。

與次郎站在消防栓旁,告訴三四郎說:“今年夏天我來這裏散步的時候,因為太熱了,便在這裏衝涼,結果被警察抓到,於是趕緊逃到擂缽山上。”後來他們兩個走到擂缽山上賞了月後才回家。

回途中,與次郎突然對三四郎說起借錢的理由。這是個月色清澄稍寒的夜晚。三四郎幾乎沒想到錢的事情,就連聽理由的心情也沒有。

他心裏想:“反正他也不會還的。”而與次郎壓根兒也沒說要還,倒是林林總總地說了無法還錢的苦衷。他的說法反倒是令三四郎覺得有趣。

“我有一位朋友因為失戀,所以變得厭世,於是他決定要去自殺。他不想跳海、投河,也不想跳火山口,更不想上吊,在不得已之下,他買了一把手槍回家。結果還沒來得及自殺,朋友卻向他借錢。他說他沒錢,於是拒絕了朋友的要求,可是他的朋友請求他無論如何要幫忙,沒辦法他隻好將重要的手槍借給朋友拿去典當,渡過難關。後來當他朋友把手槍贖回來還他時,他早已沒有自殺的念頭了。因此這個人的命可以說是因借人錢而獲救的。天底下竟也有這種事呢!”與次郎說道。三四郎隻覺得可笑,除此之外一點意義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