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少爺 三四郎》(21)(2 / 3)

他仰望著高掛的明月大聲地笑了。就算錢不還,他的心情也愉快。與次郎提醒他說:“不要笑!”這使得三四郎更覺好笑。

“你別笑,仔細地想一想。就是因為我沒還你錢,所以你才能向美彌子借錢,不是嗎?”

三四郎不再笑了。

“所以呢?”

“這樣就很多啦!你深愛著那個女的,不是嗎?”與次郎很清楚。

三四郎哼了一聲,又仰望起月亮。月亮的旁邊飄來一朵白雲。

“你還那個女的錢了沒?”

“還沒。”

“那你就一直欠著別還。”

說得倒輕鬆!三四郎一句話也沒回。

不過他當然沒打算要一直拖欠著。其實三四郎本來想將二十元拿去付房租,隔天再到裏見家把剩下的十元送還美彌子的,不過他又想這麼做反而違背了她的好意,因此三四郎犧牲了可以進她家門的機會,中途便折返了。那時候不知怎麼搞的,精神一鬆懈,便把那十元給找開了。老實說,今晚的會費也是從那裏頭拿出來的。不隻是他自己的那一份,連與次郎的那一份也是。勉勉強強的隻剩下兩三元。三四郎打算用那些錢買件冬天的襯衫。

與次郎根本就沒打算還錢,於是三四郎前一陣子幹脆直接向家裏要了三十元。他每個月都按時領到充足的生活費與學費,說錢不夠用也不成理由。然而三四郎是個不太會說謊的人,因此要錢的理由使他很傷腦筋。他想不出辦法,於是就在信上寫說是朋友的錢弄丟了,他覺得很可憐,所以就把自己的錢借給朋友。結果換成自己困窘,不論如何一定要家裏把錢寄過來。

如果家人馬上回信的話,應該已經寄達才是,可是三四郎卻還沒收到。他心想說不定今天晚上會收到信,回到住處一看,書桌上果然放著母親手跡的信。令三四郎感到奇怪的是,每次母親都是寄掛號來的,可是這回信封上卻隻貼了一枚三毛錢的郵票了事。三四郎打開信封一看,裏頭的信比平時的都還簡短。母親一點也不親切地隻寫了重點——你要的錢我寄到野野宮那裏,你去找他拿。——就這麼一句話而已。三四郎鋪好被子便去睡了。

翌日複翌日,但三四郎都沒去找野野宮,野野宮那兒也沒捎來任何信息。就這樣過了一周,野野宮請女仆送了一封信來。

“令堂托我把東西交給你,請你過來一趟。”於是三四郎趁著沒課的時候,再次到理學院的地窖去找野野宮。他本想在那裏站著說幾句話,事情就可以解決的,結果並非如此。

夏天時還一人獨占的房間,現在多了兩三位蓄著胡子的人;還有兩三位穿著製服的學生。每個人都聚精會神,靜肅地做著研究。其中又以野野宮看起來最為忙碌。他瞧瞧站在門口處的三四郎,不吭一聲地走了過來。

“你家裏寄了錢過來,到我家來拿吧!我現在沒帶在身邊,另外,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三四郎應了一聲:“喔,今晚你方便嗎?”野野宮考慮了片刻,說可以。

三四郎離開地窖。他邊走心裏邊想:“不愧是物理學家,真有耐心。”三四郎注意到夏天時所看到的醃菜罐和望遠鏡依然放置在原處。

當下一堂課遇到與次郎時,三四郎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與次郎一副差點要罵他是笨蛋的眼神望著三四郎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就一直拖欠著啊!你怎麼這麼多事,還讓老人家擔心!被宗八先生說教!有這麼愚蠢的事嗎?”他簡直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三四郎也忘了與次郎對於這件事情的責任。

於是三四郎這樣回答他:“我不喜歡一直欠著別人,所以就向家人說了。”

“就算你不喜歡,人家對方可開心呢!”

“為什麼?”

這句“為什麼?”連三四郎自己聽來都感到幾分的虛偽。不過對與次郎來說,倒無關痛癢。

“這還用說啊!將心比心想一想,假設我手上有閑錢好了。那麼與其向你要錢回來,倒不如把錢擱在你那裏,心情要好過些。人啊,隻要在自己不困頓的範圍內,都是會盡量想對別人好一點的。”

三四郎沒搭話,開始寫起筆記。

寫了兩三行字後,與次郎又湊到他耳邊來。

“我有錢的時候,也經常借朋友呢!可是就是沒有人會還。就因為剛才我說的道理,所以你看我還是這麼開開心心的。”

三四郎既不能說“不會吧!”也說不出“是嗎?”這句話。他隻是露出一個淺笑,然後又開始振筆疾書。與次郎之後也安靜了下來,直到下課沒再開口。

下課鍾響,他們倆並肩走出教室,這時候與次郎突然問道:“那個女的喜不喜歡你啊?”其他的學生緊跟在他們兩人之後走了出來,三四郎不得已,隻好默不作聲地下樓,從側麵的玄關走到圖書館旁的空地後,這才回頭看看與次郎:“我也搞不懂。”

與次郎看了三四郎片刻。

“也是。不過就算你懂,就能成為她的丈夫嗎?”

三四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覺得隻要是美彌子深愛的人,就有資格成為她的丈夫。現在被與次郎這麼一說,他才疑惑了起來。

“如果是野野宮的話就可以。”與次郎說。

“野野宮和她之間有什麼關係嗎?”三四郎一臉的認真像張麵具似的。

與次郎隻應了聲:“天曉得!”三四郎不語。

“唉,你去野野宮那裏一趟,聽聽他怎麼說。”與次郎丟下這句話後,徑自走向池塘那邊。三四郎像具愚蠢的招牌似地杵在原地。

與次郎走了五六步後,又邊笑邊走回頭,對他說道:“你幹脆娶良子算了!”然後把他拉向池塘,然後邊走嘴裏邊重複地說道:“這個點子好,這個點子好。”這時候鍾聲又響起。

三四郎傍晚便前往野野宮的住處。由於時間還有點早,所以三四郎便漫步到四丁目,到一家舶來品店買襯衫。夥計從裏頭拿來各種樣式,三四郎東摸西瞧,並不著急買下。他從容不迫地待在那裏,正巧美彌子和良子相偕來買香水。

美彌子驚訝地打了聲招呼後,又對三四郎道了謝:“上次謝謝你了。”三四郎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上回他向美彌子借錢後,本來第二天打算再登門將多餘的錢送還給她的,後來他決定暫緩,隔了兩天後,三四郎給美彌子寫了一封很有禮貌的致謝函。

信中的語句是率直地將寫信人當時的心情表露了出來,不過他當然是寫得太過火了。三四郎盡可能地以排列層層的語彙表示其熱烈的感謝之意,文情並茂得令一般人看了也不覺得那是一封借款的致謝函。不過信裏除了表達感謝之意外,什麼也沒有。他的感謝已在感謝之上了。

當三四郎將這封信投入郵筒的時候,他期待不久便能收到美彌子的回信。然而那封他費盡心思的信就這樣石沉大海。一直到今天他都一直沒有機會再遇見美彌子。對於她輕輕的一句“上次謝謝你了”,三四郎連好好回答她的勇氣都沒有。

三四郎攤開大大的襯衫,邊看邊想:“可能是因為良子在旁邊,她才如此冷淡的吧?”而且他還想到,連這件襯衫也得用這女孩的錢買。夥計催促地問他到底要買哪一件。

那兩個女孩邊笑邊走過來,幫他看了看襯衫。最後良子說:“就買這件吧!”三四郎於是買了那一件。之後換成三四郎幫她們選香水。他一點也不懂,拿起一隻寫著“heliotrope”的瓶子,隨意地說了句:“這瓶怎麼樣?”

“那就買這瓶吧!”美彌子立刻做了決定。快得簡直令三四郎覺得過意不去。

走出商店後,女孩們互相道別。良子說:“那我走了!”

“早點回來……”美彌子回應道。

三四郎一問之下才知道,良子正要去她哥哥的宿舍。如此一來,這又成了三四郎和美麗的女孩單獨前往追分的夜晚。太陽尚未完全落下。

與其和良子走在一起,在野野宮的宿舍和她撞見更令三四郎覺得麻煩。他心想,今晚幹脆先回家,下次再去找野野宮好了。不過,與次郎叫他去找野野宮聊聊,也許良子在場的話更能得知些什麼也說不定。他應該不會在妹妹麵前明說出母親拜托他拿錢給自己的事吧?說不定拿了錢就了事。於是三四郎的心裏閃過一個狡猾的決定。

“我也正好要去野野宮那兒。”

“是嗎?去找他坐坐啊?”

“不,我找他有一點事。你去找他玩嗎?”

“不,我也有事。”

他們彼此問了相同的問題,得到相同的答案。但是雙方並沒有感到任何不妥的樣子。三四郎為了慎重起見,問她說:“會不會不方便呢?”她說一點也不會不方便。女孩不隻用言語否定會不方便,她更是露出一臉“你怎麼這麼問呢?”的表情。三四郎就著商店前的水銀燈光,看到女孩黑溜溜眼裏的驚訝。事實上那雙眼睛隻是既黑又大而已。

“小提琴買了嗎?”

“你怎麼知道啊?”

三四郎詞窮。女孩不在意,馬上說道:“我哥哥說再多,也隻是說他會買、會買,結果根本就不買給我嘛!”三四郎在心裏責怪與次郎更甚於野野宮、廣田老師。

他們兩個從追分的市街轉進細窄的巷內。巷子裏房舍鱗次櫛比,每戶人家的門燈照著漆暗的小巷。他們在一盞燈前停下腳步。野野宮就在裏頭。

這裏距離三四郎的住處僅百來米。野野宮搬到這裏來之後,三四郎曾經來拜訪過兩三回。走到走廊盡頭,登上兩段階梯,左手邊的房間便是野野宮住的。是朝南的房間,寬廣的庭院幾乎都被簷廊遮蔽掉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非常地安靜。當三四郎第一次來到這裏,看到窩在房間裏的野野宮時,他便領會到這是個很舒服的地方,也難怪當初野野宮會搬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