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野野宮走到簷廊下,仰望自己房間的屋簷,對三四郎說:“你看,是茅草喔!”很稀罕的,並不是瓦片蓋成的屋頂。
現在是晚上,所以當然看不見屋頂,不過屋裏的燈亮著。三四郎瞧瞧電燈,想起了茅草。因而使他覺好笑。
“這麼巧,碰到貴客。在門口巧遇的嗎?”野野宮問妹妹。妹妹一五一十地說明。
她還順便對他說:“你要不要也買一件像三四郎那樣的襯衫?”然後她還說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製的,音質不好,所以才拖到現在還沒買,希望能為她買一把好點的琴。至少要像美彌子的那把一樣才行。她不斷地對哥哥撒嬌。野野宮並沒有擺出一張臭臉,不過也沒有體貼的響應,隻是一味地聽著而已。
三四郎一語不發。良子盡說些愚蠢的話,而且一點也不客氣。那並不是愚昧,也說不上是任性的行為。三四郎在一旁聽著她和哥哥的對話,有一種走到陽光普照的稻田的感受。三四郎完全忘了來拜訪野野宮的目的。這時候,他突然被嚇了一跳。
“啊!我忘了一件事。美彌子要我傳話給你。”
“是嗎?”
“你一定很高興吧?你不開心嗎?”
野野宮一臉尷尬。
然後他轉向三四郎說:“我妹妹是個蠢蛋。”
三四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我才不是蠢蛋呢!你說是不是?小川哥。”
三四郎又笑了。其實他心裏早已厭倦笑了。
“美彌子想請你帶她去看文藝協會[7]的表演。”
“和她哥哥一起去不就好了?”
“她說他有事。”
“你也要去嗎?”
“當然啦!”
野野宮並沒有表示他到底去不去。他又轉向三四郎,對他說:“我今天找她來要談點正經事的,她卻吊兒郎當的,真傷腦筋。”不愧是學者,野野宮格外地淡泊。原來是有人要來替良子說媒,野野宮向故鄉的雙親提了這件事情,他們在回信裏表示並無異議,隻說要先確認當事人的意見。
三四郎聽完,隻說了一句:“那很好啊!”他很想把自己的事情解決完,早點回家。
“我母親麻煩你的事……”三四郎開口道。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野野宮馬上從抽屜取出東西,交給三四郎。
“你母親很擔心,還寫了一封長信來喔!‘三四郎說他不得已將生活費借給朋友,可是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那樣借錢啊。好,既然向別人借錢就該要還嘛!鄉下人比較正直,三四郎會那麼做也無可厚非。不過他那種借法也太誇張了,父母親每個月寄錢給他,而他卻一次就借給朋友二三十元,實在是太不知輕重了。’你母親的口氣好像我也有責任一樣,真令我感到困擾。”野野宮看看三四郎,無奈地笑著。
三四郎嚴肅地對他說:“對不起。”
野野宮一副並非責備他的表情,改口說道:“沒什麼好擔心的,隻是小事一樁而已。隻不過你母親以鄉下的價值觀來衡量金錢,於是三十元就變得非常地貴重。她信上說,三十元夠一家四口吃半年,是不是如此?”良子大聲地笑了。
三四郎也覺得可笑,不過母親所說的並非背離事實的虛構,想到這裏,三四郎有點後悔自己竟然做出如此輕率的傻事。
“如果按照那樣算的話,一家四口一個月的花費是五元,一個人相當於一元二十五角,除以三十天,一個人一天的花費是四角。再怎麼說也太便宜了吧!”野野宮計算著。
“吃什麼東西才能靠那些錢過活啊?”良子認真地問道。
三四郎也無暇後悔,開始訴說起自己所了解的各種鄉下的生活。其中他提到“宮籠”這個慣例。三四郎他家每年都要捐給全村十元,然後六十戶人家每家推派一人,當天可以休假,到村子裏的神社,從早到晚盡情地飲酒用餐。
“光是如此就要十元?”良子驚訝道。
他們就這樣天馬行空地談著。等到閑聊告一段落的時候,野野宮又再次對三四郎說:“你母親是說,如果我把事情調查清楚,認為沒有問題的話,就把錢交給你。她說雖然麻煩了點,但還是希望我能告訴她真相。不過我都還沒聽你說錢的事情,就把錢交給你了。怎麼辦?你確實是把錢借給佐佐木的吧?”
三四郎認為這件事是美彌子露了口風,告訴良子,而讓野野宮知道的。不過那筆錢牽涉到小提琴的事,他們兄妹似乎都沒察覺到。這使得三四郎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答:“是的。”
“聽說佐佐木是因為買了賽馬券,把錢給用掉的。”
“嗯。”
良子又大聲地笑了。
“那我會稍微向你母親提的。不過從下回起,你別再借錢給他了。”
三四郎回答說他不會再借別人錢之後,便向他們道別。當他站起身時,良子問他說:“你要回去啦?”
“剛才的事你不回答嗎?”哥哥提醒她說。
“不用了啦!”妹妹拒絕道。
“不行。”
“不用了啦!我不知道。”
哥哥靜靜地看著妹妹。
妹妹又說:“反正沒用,問人要不要去一個陌生人的家,問了也是白問。事情無關痛癢的,你叫我怎麼問!我不管了啦!”
三四郎終於了解“我不管了啦!”這句話的涵意了。他告別了他們兄妹,急急地走向門口。
三四郎通過無人的庭園小徑,走到大門口。外頭吹著風。當他轉過身時,風整個往他的臉吹了過來,從他住處的方向吹了過來。這時候三四郎心裏想:“野野宮應該會冒著這風,送妹妹回美彌子那兒的吧?”
三四郎回到住處,爬上二樓,進到自己的房裏。坐下來後,仍然聽得見風聲。每當三四郎聽到這種風聲的時候,他就會浮現“命運”這個字眼。當耳邊響起“嗚……”的聲音時,便覺得毛骨悚然。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男人。仔細想想,自從到東京以來,自己的命運多半因與次郎而造成。而且或多或少他都像是受到了和氣的捉弄似的。與次郎是個令人喜愛的搗蛋鬼,三四郎覺得今後還會被這個搗蛋鬼影響自己的命運。風一直吹著,這風比與次郎還強。
三四郎將母親寄來的三十元壓在枕頭下睡覺。這三十元也是經過命運的捉弄而得到的。不曉得這三十元將會何去何從。三四郎想拿去還給美彌子。當美彌子收下這筆錢的時候,一定又會有所波折。三四郎心想,波折愈大愈好。
三四郎想著想著便睡著了。他安穩地入睡,仿佛命運和與次郎都無關了。後來三四郎被鍾聲給吵醒,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人聲。這是他來東京後所發生的第二次火警。三四郎將外褂披在睡衣上,打開窗戶。風已經減弱了許多。對麵的樓房在風聲中看起來黑漆漆的。樓房後的天空一片火紅。
三四郎忍著寒冷,凝望了這片火紅片刻。這時候在三四郎腦裏火紅地浮現“命運”兩字。三四郎再鑽回溫暖的被窩裏,然後忘卻在紅色命運中掙紮的人們。
天一亮,三四郎便是個常人。穿上製服、帶著筆記去上課。隻是將三十元揣在懷裏的事他沒忘。很不巧,課堂到三點為止全排得滿滿的。過了三點,良子應該也從學校回來了。搞不好她那個叫作裏見恭助的哥哥也在家。如果有其他人在場的話,是不方便還錢的。
與次郎又湊過來,說:“你昨天晚上聽到他說什麼了嗎?”
“沒說什麼。”
“我就說嘛,野野宮是個善解人意的人。”說完,他便走了。兩個小時後的課堂上他們才又碰麵。
“廣田老師的事好像快搞定了。”與次郎說。
三四郎問他事情進行到哪裏,與次郎答道:“別擔心,我會慢慢告訴你的。老師還問你怎麼有一陣子沒去了,你要多去他那兒走走才是。老師他光棍一個,我們應該要時常去慰問慰問他。下回買個什麼東西過去探望他吧!”與次郎說完,便走了。
下堂課一到,他又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正當課堂進行到中途的時候,他突然像寫電報一樣地,在白紙上寫下“錢收到否?”三四郎本想回寫給他的,但他看到老師正看著這邊,於是他便把白紙揉成一團丟到腳底。等到課堂結束後,三四郎才回答與次郎。
“錢拿到了,在我這裏。”
“是嗎?那很好啊。你打算還她嗎?”
“當然還啊!”
“那也好,早點還也好。”
“我想今天拿去還她。”
“嗯,中午過後,晚一點她也許在家。”
“她會去哪裏啊?”
“她每天都會出門去當模特兒,應該差不多畫好了吧?”
“到原口那裏嗎?”
“嗯!”
三四郎從與次郎那裏打聽到原口的住址。
【注釋】
[1] 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國物理學家。於理論上證明電磁波和光線等速傳導。
[2] Pyoty Lebedev(1866~1912),俄羅斯物理學家。於1899年以實驗印證James Clerk Maxwell理論。
[3] 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國畫家。標榜徹底的客觀主義,作品題材限於平凡的市井人物與景色。“我不畫長著翅膀的天使,因為我從未看過那玩意兒。”這是他作畫的信念。
[4] Verite vraie法文為”真相”。
[5] Gustave Moreau(1826~1898),法國畫家。擅長以精細的描繪表現出夢幻的影像。
[6] Pierre Ceile Puvisde Chavannes(1824~1898),法國畫家。舍棄了戲劇性的奔放風格,以淡彩優雅的色調,成熟地表現出寂靜的氛圍。
[7] 文藝協會為坪內逍遙與島村抱月於1906年(明治三十九年)一月創立的劇團。創團之初的目的是為了廣泛地改革文藝界,在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時改組為純劇團,奠定新劇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