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少爺 三四郎》(22)(1 / 3)

三四郎是個不會考慮到生死問題的男人,

他隻想到青春的血液真是太溫暖了。

眼前的熊熊烈火就要燒到眉睫了,這種感覺才是真自我。

聽說廣田老師病了,三四郎前去探視他。當他進門的時候,玄關處整齊地擺著一雙鞋。三四郎以為是醫生來了。他像往常一樣繞到後門,卻沒見到半個人影。三四郎慢條斯理地進入屋內,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於是他停下腳步片刻。三四郎的手裏提著一團不小的布包,裏頭裝滿了柿子。上回與次郎提醒他要帶點東西過來,所以他便在追分的街上買了柿子。這時候客廳突然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好像有人開始扭打了起來。三四郎認定這是一場爭執。他提著布包,拉開隔間的紙門屏息地往裏頭偷窺。廣田老師被一位身著和服褲裙的粗獷男人壓在地上。老師抬起俯在榻榻米上的臉,看著三四郎笑道:“啊,你來了!”壓在他上頭的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

“老師,不好意思,請您起身看看。”男人逆向抓起老師的手,以膝蓋壓住肘關節。老師趴在下麵,說他根本起不來。壓在他上麵的男人將老師的手放開,理了理和服褲裙後,正襟危坐。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漢。老師也隨後起身。

“原來如此。”老師說道。

“如果勉強將手逆折的話,恐怕會斷掉,很危險。”

三四郎從他們的問答中得知這兩個人剛剛在做什麼。

“聽說您病了,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

三四郎解開布包,攤開裏頭的東西。

“我買了柿子過來。”

廣田老師到書房拿了一把小刀過來。三四郎從廚房拿來一把菜刀。三個人就這樣吃起柿子。老師一邊吃,一邊和這個陌生的男人聊著鄉下中學的事情。生活困頓的事、紛紛擾擾的事、無法久留一地的事;除教學科,還當過柔道老師的事;有位老師買了新的木屐,卻換上舊的夾腳帶,物盡其用的事;既然辭職了,可就難再找到工作,不得已隻好讓妻子暫寄住在娘家……話題接連不斷。

三四郎將柿子核吐了出來,瞧瞧眼前的男人後,覺得自己很喪氣。比起這個男人,自己簡直就是另一類人種。他說他還想再過一遍學生生活,沒有比學生生活更輕鬆的了。三四郎一直聽他重複說這些話。三四郎聽到這些話時,發呆地想:說不定自己的壽命就隻剩兩三年了。這時候他的心情就像和與次郎一同吃蕎麥麵一樣,無精打采的。

廣田老師又起身進到書房去。回到客廳時,他的手上拿了一冊書。書皮是暗紅色的,是被斷麵上的灰塵給沾髒的。

“這是上次我說的《壺葬論》[1],有空的話就拿去翻翻吧!”

三四郎道了謝後,把書收下來。

“寂寞的罌粟花凋零,別問對某人的紀念其價值何在。”三四郎看到這句話。老師繼續和柔道教練聊著。

“大家聽到中學老師的生活,好像都覺得很可憐,然而真的覺得可憐的,隻有他本人而已。這話怎麼說呢?現代人啊!喜歡事實卻少了情操。因為這世間已經緊迫到令人不得不將情操割舍的地步了。看看報紙就知道了。報上的社會新聞,十件有九件是悲劇。可是我們並沒有閑工夫把那些悲劇當悲劇看,隻把它當作一件事實來讀而已。我訂的報紙,曾經以死者十餘人為標題,將一天內死亡的人的年齡、戶籍、死因,用六號鉛字一行一行地印出來。簡潔明了極了!還有一個專欄叫作竊盜一覽表,上麵報導什麼樣的小偷潛入哪裏,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這種也很方便!萬事都得這樣想。辭職一事也是如此。對當事人而言,可能是幾近悲劇的事件,可是要知道,別人可沒那麼難過。我以這種想法來活動就行了。”

“可是老師還有餘裕,再痛一點應該也無妨的。”柔道的男人正經地說。這時候廣田老師、三四郎和說話的男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三四郎看這人好像還不走,於是他借了書後,便從後門離開了。

“自古人皆願沉睡於不朽之墓,名垂青史,任滄海桑田,存乎後世。當此願成真之時,乃身處天國。然從真信仰之教法視之,此願此滿足等同無。生乃歸我之意,而無願無望。靈修信者之所見,橫於聖地猶如深埋埃及之砂中;蜷居六尺之窄地,無異於宏偉之大廟。順其自然也。”這是書中的最後一節。

三四郎一麵朝白山方向走,一麵讀著這一節。據廣田老師所說的,這位作者是位名作家,而這一篇作品是這位名作家知名的文章。廣田老師說這番話的時候,邊笑邊聲明:“這篇文章的論調可不是我的主張喔!”三四郎也不懂為什麼這會是篇名文。斷句不佳,用字遣詞怪異,言詞沉重,簡直就像是在觀賞古剎的感覺嘛。光讀這一節,三四郎就走了好長一段路,然而他還是沒弄明白。

贏家是寂寞的。如同奈良大佛的鍾聲,依稀蕩漾到身處東京的三四郎耳裏一般。比起這一節文字本身所帶來的意義,三四郎反倒是因為伴隨其字義所產生的某種情境而感到欣然。三四郎是個不會考慮到生死問題的男人,他隻想到青春的血液真是太溫暖了。眼前的熊熊烈火就要燒到眉睫了,這種感覺才是真自我。三四郎接著往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迎麵來了小孩子的葬禮。隻有兩個男的穿著和服外褂。小小的棺木上覆蓋著白布,角落係著一隻風車,風車不斷地轉動著。風車的葉片塗著五道色彩,轉動的時候全融成了一色。白色的棺木讓風車不停地轉動,通過了三四郎的身邊。三四郎覺得這是一場美麗的葬禮。

三四郎事不關己地讀別人的文章、看別人的葬禮。如果有人叫他隨便地看看美彌子,他一定會很驚訝的。三四郎已經無法事不關己地看美彌子了。第一,他並沒有意識到什麼東西到底和自己有沒有關係,隻不過他看到別人的死如此美麗安詳的同時,對於活生生的美彌子的美麗深處,感到某種莫名的苦悶。三四郎為了排遣這股苦悶,於是筆直地前進。似乎往前進就能夠解悶。他從沒想過,為了解除苦悶而退到一旁的事。三四郎現在正從遠處眺望寂滅的文字,感受夭折的憐惜。然而原本應該覺得悲傷的情緒,他卻感到很舒坦而唯美。

轉進曙町後,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鬆樹。與次郎告訴他以這棵鬆樹為指標。來到鬆樹下,便看到房屋櫛比鱗次。再看看另一頭,還是鬆樹。再過去也是鬆樹。好多的鬆樹。三四郎覺得這是個好地方。穿過種植著許多鬆樹的步道,往左側一轉,有一道漂亮的門立在樹籬中。果然門牌上寫著“原口”。那張門牌是一塊黑黑的、有木紋的木板,上麵用鮮豔的綠色油彩寫著名字,精美得令人分辨不出那是字還是圖騰。從大門到玄關這一段,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左右兩旁是草皮。

玄關前整齊地擺著美彌子的木屐。兩條夾腳帶的顏色左右不同,所以三四郎記得很清楚。女仆告訴他說主人正在工作,如果願意的話,請進來。於是他隨著女仆進入畫室。

是一間寬敞的房間,細長南北延伸的地板上,亂七八糟的,很有畫家的樣子。一部分的地板上鋪著地毯,和整個房間的大小比較起來,簡直就是格格不入。與其說是當作地毯鋪在地上,感覺上倒像是因為那張地毯顏色好看、圖案雅致而擺在地上裝飾用的。

另一頭的虎皮地毯也一樣,不像是為了給人席地而坐才放的;和地毯的位置甚不協調的虎皮還拖著一條長尾巴。還有一隻用砂做成的甕,裏頭插了兩支箭,灰色羽毛間的金箔閃亮亮的。在那旁邊有一副鎧甲。

三四郎心想:“那大概就叫作卯花針吧?”

另一頭的角落裏有樣東西引起三四郎的注意。他看到一件架在和服衣架上的紫色圓袖和服的金色刺繡。袖圓而短,三四郎也知道這就叫作元祿服。其他還有許多畫掛在牆上,大大小小的加起來,也有不少。還沒上框的草圖成疊地卷著,尾端沒卷好,淩亂地張了開來。

被勾畫的肖像在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房間。被畫者手持蒲扇站在盡頭處。作畫的人手拿調色盤,轉過弓得圓圓的背,麵向三四郎。口中銜著一支粗粗的煙鬥。

“你來啦!”他說著,將煙鬥取下,放在小圓桌上。桌上放著火柴和煙灰缸,旁邊還有一張椅子。

“你坐啊!就是那一幅。”他說完,望向畫了一半的畫布。長約有六尺。

“哇,好大喔!”三四郎隻說了這句話。

原口則是一副陶醉其中,自言自語地說:“嗯,不簡單。”然後開始畫起頭發與背景交界的地方。三四郎這會兒目光才總算落在美彌子身上。女孩手持著蒲扇所形成的影子下,白色的牙齒露出微微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