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兩三分鍾一片靜肅。房間裏因為有暖爐而很溫暖。今天外麵也不太冷,幾乎沒有風。枯樹在冬日的包圍下無聲地立著。當三四郎被帶到畫室的時候,他覺得好像進入晚霞之中。他的手佇在圓桌上,沉溺在這靜謐的夜裏。美彌子就在這片靜寂裏。美彌子的身影逐漸成形。肥胖的畫匠隻揮動著筆,轉動著眼睛,耳畔是安靜的。肥胖的畫匠也會走動,但不發出聲響。
被封閉在寂靜之中的美彌子一動也不動。她手持蒲扇站立的模樣就已經是幅畫了。在三四郎的眼中,原口根本就不是在畫美彌子。他似乎是把裏麵的某幅畫的精髓取出,再從那幅普通的畫裏去修改畫成美彌子。而且這第二個美彌子在靜寂中慢慢地接近了第一個美彌子。三四郎覺得這兩個美彌子之間,蘊涵了無聲漫長的時間。而那段時間是連畫家也沒意識到,第二個美彌子便追了上來的。當兩者再差一點就要吻合的時候,時間的流卻突然轉向,流進永恒之中。
原口的畫筆無法再前進了。三四郎跟到這裏,不自覺看了美彌子一眼。美彌子依然一動也不動。在這片安靜的空氣中,三四郎的頭不由得動了一下。是一種陶醉的感覺。這時候原口突然笑了出來。
“好像又累了喔!”
女孩一句話也沒說,馬上砰地一聲癱在一旁的安樂椅上。這時候她的白牙又露了出來。三四郎看到她舞動的袖子。她的一雙眼睛像流星般地射向三四郎的眉間。
原口來到圓桌旁,擦了一支火柴,點上剛才那支煙鬥,叼在嘴邊,一麵問三四郎說:“你覺得怎麼樣?”他的手指握住粗圓的煙鬥頭,呼了兩口煙後,又弓著背走近畫,然後又開始隨興地塗塗抹抹。
畫當然是尚未完成。不過在外行的三四郎看來,塗滿了顏料的畫作果然很不簡單。他當然不懂這幅畫畫得好不好,對於無法評斷作畫技巧優劣的三四郎而言,他隻能感受到畫作裏充滿了技巧。而且由於他欠缺經驗,因此似乎是失了焦點。如果不是對藝術全然無動於衷的人,就算是自立證據,三四郎也算是個風流之輩。
三四郎覺得這幅畫整體上很亮,好像沐浴在無光澤的日光下。影子的部分也不太黑,籠罩著一片薄紫色。三四郎看著這幅畫,總感到一股輕快的心情。漂浮的心情像乘著豬牙船似的。然而卻很平靜,一點也不危險。當然也沒有苦的、不順暢的、惡毒的地方。三四郎覺得這幅畫很有原口的味道。
這時候原口一邊隨意地揮著畫筆,一邊說道:“小川,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有位朋友因為厭倦了他老婆,於是請求離婚,可是他老婆不答應,對他說:‘我是有緣才來到這個家,就算你討厭我了,我也絕不離開!’”原口說到這裏,稍微退後幾步,望望剛才畫的效果。
這回他轉向美彌子對她說:“裏見小姐,都是因為你不肯穿單衣,和服很難畫,真傷腦筋。我簡直畫得太隨便了,有點太大膽了。”
“真是難為您了。”美彌子說。原口沒回應,又走近畫布。
“後來呢,我朋友知道沒辦法,於是他便對他老婆說:‘如果你不想離開這個家,那就別離開,一直待在這裏也行,不過換我走。’——裏見小姐,你站起來看看,不要管蒲扇了,隻要站著就好。對,謝謝——他老婆對他說:‘我留在家裏,你走了,那以後怎麼辦才好?’丈夫回答她說:‘不用在意,你可以討個丈夫進來也無妨。’”
“那後來呢?他們怎麼樣了?”三四郎問。
原口好像覺得說得不夠,又加了一句:“也沒怎麼辦啊!我的意思是說,結婚這回事是要三思而行,離合聚散都不自由的。看看廣田老師、看看野野宮、看看裏見恭助,再看看我,大家都沒結婚。隻要女人也強了,就會有很多人單身了。所以社會的原則是女人不變強不行啊!”
“可是我哥最近準備要結婚囉!”
“咦,是嗎?那你呢?”
“我不知道。”
三四郎看了看美彌子。美彌子也看看三四郎,笑了。隻有原口麵對著畫布,邊舞動著畫筆,邊嘀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麼是……”
三四郎利用這個機會離開圓桌,走到美彌子身邊。美彌子將不帶油垢的頭枕在椅背上,一副疲憊後放輕鬆的姿態。和服內的襯衣露在頸項,椅子上披著脫下的外褂。
三四郎的懷裏揣著三十元,這三十元裏包含了他們兩個人之間難以說明的意義。三四郎如此深信著。想還她錢又沒還也是這個原因。三四郎下定決心,想現在還她錢也是因為如此。還了錢就沒理由找她,會漸行漸遠嗎?還是即使沒事了,她還是會接近自己呢?在普通人看來,三四郎是帶了點迷信的個性。
“裏見小姐……”三四郎開口道。
“什麼事?”她應道,仰著頭從下方望了三四郎。表情和原來一樣沉著,隻有眼睛轉動著。不過那雙眼睛也因為三四郎正經的表情而凝住了。三四郎知道她多少是累了。
“剛好借這個機會,在這裏還你。”他一麵說,一麵解開一個衣扣,將手伸進懷裏。
美彌子又重複了一句:“什麼事?”她依然是一派的冷靜。
三四郎將手伸進懷裏,一麵想著該如何是好。
終於他下定決心地說:“上回向你借錢的事。”
“你現在給我也沒用啊!”她還是從下仰望著三四郎,連手也不伸出來,身體也不動,頭依然是安穩地枕在原來的位置。三四郎連女孩的回答都搞不懂。
這時候從後方傳來這樣的聲音:“再一下就好了,可以嗎?”是原口朝著這邊說話。他將畫筆夾在手指間,拉拉修成三角的胡須笑著。美彌子將兩手放在椅子的手把上,挺直頭肩坐好。
三四郎小聲地問她說:“還要很久嗎?”
“再一個小時左右。”美彌子也小聲地答道。三四郎又回到圓桌。
女孩已經準備好被模畫的姿勢了。原口又點上煙鬥,揮動畫筆。
他轉身對三四郎說:“小川,你看看裏見小姐的眼睛。”
三四郎照著做了。美彌子突然放下額前的蒲扇,亂了原來靜肅的姿勢。她撇過頭去,眺望玻璃窗外的庭園。
“不行,不能把頭轉過去!我才要下筆而已!”
“為什麼那麼多嘴?”女孩把頭轉回來。
原口辯解道:“我不是要潑冷水,我是有話要對小川說。”
“說什麼?”
“我現在才要講嘛!請你恢複原來的姿勢。對,手肘再出來一點。小川,你看我畫的眼睛,是不是把實物原來的表情表現了出來?”
“我不太懂。像這樣,你每天在畫,而被畫的人的眼神都不會改變嗎?”
“那是會變的啊!不隻是被畫者會變,作畫者的心情也會每天不同。老實說,肖像畫是應該多畫幾幅的,但那又不可能。不過隻畫一張卻可以畫得不錯,那也很不可思議。這話怎麼說呢?來,你看看……”
原口這時一直看著美彌子,揮動著畫筆。三四郎目睹原口工作的模樣,感到些許敬畏之意。
“像這樣每天畫,每天的量就會累積增加,過不久畫出來的作品就會有一定的氣質出來。因此,即使是從外頭帶著另一種心情回來,一進到畫室,麵對畫作,馬上就會產生一定的氣氛。也就是說,畫裏的氣氛會渲染到自己身上來。裏見小姐也一樣,如果放任她在那裏的話,她一定會因為各種刺激而產生各式的表情。不過那樣對畫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影響,主要是因為那樣的姿勢、這堆散亂的鼓、鎧甲、虎皮等周圍的東西,很自然地便會引發她做出一定的表情。而那個習慣會漸次地壓迫她其他的表情而變強。嗯,我看這對眼神就這樣畫好了。說到表情啊……”原口突然住口。看來好像碰到難題了。他退後了兩步,頻頻地對照美彌子和畫中的她。
“裏見小姐,你怎麼了?”他問。
“沒事。”這話不像是從美彌子口中說出來的。美彌子非常安靜地端坐著。
“還有,說到表情啊……”原口又接下去說。
“畫家不是在畫內在心情,我們是畫表現在外的東西,隻要仔細觀察外表,便能了解一切。就是這樣子。看不見的東西是畫家管轄外的,不應該追究。所以我們隻畫肉身而已。不管畫什麼人,如果沒有靈氣的話,就不過是團死肉罷了。就畫來說,這是行不通的。而裏見小姐的眼睛也是如此。我並非想畫出她的內心,我隻是在畫她的眼睛而已。我喜歡她的眼睛,所以我畫她。這雙眼睛的外形、雙眼皮的影子、眼眸的深邃等等,就我所見,我會毫不保留地畫下來。然後便會偶然地出現某種表情。如果沒有呈現出來的話,一定是因為我的用色不對,或是構圖的錯誤。現在那個顏色、那個形態已經呈現某種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