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看到人群中穿著白點外套的廣田老師長長的身影。
交錯於這群青年隊伍中的老師的步調是時代的錯亂。
最近與次郎開始在學校賣起文藝協會的戲票。兩三天內,所有他認識的人幾乎都被他推銷過了,後來他開始從不認識的人下手。他多半在走廊抓人,而且絕不輕易放過,總是想盡辦法要別人購買。偶爾在斡旋中遇到鍾響,對方才得以脫逃,與次郎將這種稱之為“天不時”。有時候對方會笑笑,搞了半天還弄不懂意思,與次郎便稱之為“人不和”。有時候他會逮住從廁所出來的老師,老師邊用手帕擦手,邊說:“現在不方便!”然後急忙地走進圖書館,不再出來。與次郎並沒有對此下什麼封號。他望著老師的背影,告訴三四郎說:“他一定是患了腸炎!”
“售票的托你賣幾張啊?”三四郎問他。
“能賣多少就盡量賣多少。”與次郎答。
“你不怕賣太多,到時候場地容不下那麼多人嗎?”三四郎又問。
“是有點擔心啦!”與次郎說。
“你這樣賣了不擔心啊?”三四郎再追究。
“唉呀,沒關係啦!有的人隻是給個麵子買張票而已,有可能到時候不會來,還有些患腸炎的啊!”與次郎辯駁道。
三四郎看了與次郎賣票的樣子,不禁擔心了起來。當場付錢的人當然馬上拿票,可是有些學生沒付錢,他也給票。
三四郎問他:“難道那些人真的會付錢嗎?”
與次郎應道:“當然不會!規規矩矩地賣幾張票,不如豁出去賣多一點比較得利。”
與次郎將這種做法拿來和湯姆士公司在日本賣百科全書的方法做比較。光是比較,聽起來是很好,可是三四郎心裏就是不踏實。於是他還是提醒了與次郎,與次郎的反應很有趣。
“他們可全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大學生耶!”
“就算是大學生,大多數的人一碰到錢的事情就會和你一樣,事不關己的。”
“即使他們沒有善意,文藝協會那邊應該也不會囉嗦的。反正不管賣幾張票,倒頭來肯定是協會要賠錢。”
三四郎為了慎重起見,向與次郎確認那到底是他的意見,還是協會這麼說的。與次郎回答他說:“當然是我的見解,如果協會也這麼認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聽與次郎這麼一說,好像不去看這次演藝會的人都是傻瓜似的。與次郎講得讓人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一樣。不知道他是為了賣票,還是為了對演藝會的一種信仰,或者純粹隻是為自己,順便為對方,然後為下一回的演藝會做準備,還是想盡量把世間的空氣弄得熱鬧些,實在是令人難以清楚分辨。即使對方覺得很傻,也不領會與次郎的一番說辭。
與次郎首先講到會員辛苦排練時的事情。聽他說完後,似乎大部分的會員在練習完之後,並沒能派上用場。然後他又說了背景的事情。說那幅背景畫很重要,於是請來東京有為的青年畫家製作,運用了相當的技巧完成的;接著他說到服裝,從頭到腳都完全是依據典故做的;再來是劇本,全是新作品,都非常有趣。除此之外,應有盡有。
與次郎說他已經送票給廣田老師和原口先生了,而野野宮兄妹和裏見兄妹則是被他逼迫購買頭等座位的票。一切都很順利!三四郎為與次郎高呼了一句“演藝萬歲”。
那晚,與次郎來到三四郎的住處。與次郎和白天時大不相同,僵直著身子坐在火爐旁喊著:“好冷、好冷!”那張臉似乎不隻是覺得寒冷而已。他本來將手伸在火爐旁烘烤的,後來還是揣進懷裏。三四郎為了讓與次郎的臉照亮些,便將書桌上的油燈從另一頭移到這一頭。不過與次郎卻低著頭,那盞油燈隻照在他黑黑的平頭上。與次郎一臉沒精打采的。三四郎問他怎麼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油燈。
“這裏還沒安裝電線啊?”他問了毫不相關的問題。
“還沒裝。聽說就快裝了,油燈太暗不好啊!”三四郎答道。
與次郎卻突然忘了油燈這件事一樣地接口說:“喂!小川,事情糟透了!”
三四郎問他原因。與次郎從懷裏掏出兩張皺巴巴重疊著的報紙。他取下其中一張,重新疊好後叫三四郎看。與次郎用手指著要他看的地方。三四郎湊到油燈旁,看到標題寫著“大學的純文學係”。
大學裏的外文係本來都是由西洋人擔任,主事者將所有的課程都交給外國老師教授,可是隨著時勢的進步與多數學生的希望所致,本國人教授的必修課程也受到承認了。前一陣子物色了適當的人選,總算決定由某人擔任,聽說不久就會公布了。某氏因為之前是被派任至國外留學的英才,因此非常適合擔任此職。新聞的內容大致是如此。
“那就不是廣田老師了嘛!”三四郎回頭看看與次郎,與次郎依然盯著報紙看。
“這是真的嗎?”三四郎又問。
“大概吧!我本來以為沒問題的,結果還是做得不夠周詳。我原本就聽說那個人很積極地在為自己鋪路的。”與次郎說。
“可是這不過隻是傳言罷了,不到正式公布誰也不曉得。”
“果真如此的話當然沒關係,不過那上麵寫的和老師都無關。”與次郎說完後,又把另一張報紙折好,用指頭壓住標題,拿給三四郎看。
這則報導也刊載了類似的新聞,並沒有引起三四郎什麼新鮮的印象,可是當他看到後麵時,三四郎嚇了一跳。上麵寫道:“廣田老師是個極無道德情義之漢。當了十年語學教師,不顧自己是世俗的庸材,竟然想在大學裏擔任本國人的外國文學講師,暗地裏展開布局行動,在學生群中流傳自己的評論集。不隻如此,還叫門下的學生以《偉大的黑夜》為題,在小雜誌上發表論文。而以零餘子匿名的作者便是經常出入廣田家的文學院學生小川三四郎。”居然連三四郎的名字都出現了。
三四郎一臉詫異地看了與次郎,與次郎也看著三四郎的臉。兩個人沉默了片刻。三四郎總算開了口:“真傷腦筋!”他有點怨與次郎,與次郎卻是不怎麼在意。
“你怎麼看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
“那一定是將讀者的投書原原本本地刊登出來的,絕對不是報社去調查來的。《文藝時評》的六號鉛字投書,像這種東西多得是。六號投書多半是罪惡的集合。仔細探究的話,有很多都是謊言,當中也有睜眼說瞎話的。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會做出那麼愚蠢的事嗎?全都是利害關係引起的。我隻要一接到差的六號投書,大概都是丟到垃圾桶裏去的。這篇報導也一樣,是反對運動的結果。”
“為什麼出現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呢?”
與次郎應了一聲:“對喔!”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說:“怎麼說呢?可能因為你是本科生,我是選修生的緣故吧?”然而這個說明對三四郎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三四郎仍覺得很困擾。
“早知道我就不用零餘子那個稀罕的筆名,應該光明正大地署名佐佐木與次郎。老實說,那篇論文除了佐佐木與次郎以外,是沒有人寫得出來的啦!”與次郎很正經的模樣。說不定他反倒覺得《偉大的黑夜》的著作權被三四郎奪走令他很困擾。三四郎覺得很荒謬。
“你跟老師說了嗎?”三四郎問。
“唉!問題就在這裏。《偉大的黑夜》的作者是你也好,是我也罷,都不要緊。但是事情攸關老師的人格,我可不能不說。老師那個人什麼也不知道,隻要告訴他說,是別人弄錯了,《偉大的黑夜》是匿名的崇拜者寫的論文,請他安心,他就不會再追究的。可是這回不能這麼做,不管怎麼說,我都得負起責任。如果事情順利,裝作不在乎是可以,要是有了疏漏還默不作聲的話,那就太令人不快了。事情是我引起在先的,讓那樣善良的人陷入困窘的境地,我可無法坐視不管。正邪曲直這類難題先撇開不談,我隻是覺得他很可憐,我好不甘心!”
三四郎第一次覺得與次郎是個有心的男人。
“不知道老師看過報了沒?”
“那不是老師家裏訂的報紙,所以我本來也不曉得。可是老師到學校會看各種報紙。就算老師沒看到,也會有人告訴他吧!”
“這麼說他是知道了?”
“當然應該是知道了吧?”
“他什麼都沒對你說嗎?”
“沒說!他本來就沒有什麼閑暇和我說話,應該不會說。這陣子他一直在為演藝會的事情奔波。唉,我已經厭倦演藝會的事了,我看幹脆退出算了。化上妝演戲,有什麼意思啊?”
“你要是這麼對老師說的話,肯定挨罵的!”
“應該會被罵吧?被罵也沒辦法呀,真的很倒黴,無端惹來麻煩。老師是個不懂享樂的人,不喝酒,煙嘛……”他說到一半停住了。從老師的鼻孔吐出的哲學之煙,日積月累可是莫大的存在。